第14章 ☆、争風吃醋二人鬥
跑出山門的時候,樂疏寒将人往回一推,沉重的巨石落下,将洞口重新封死。遠看去,這只是座再普通不過的山峰,與周圍景色融為一體,并無違和之處。
唯恐虞蘭兒改變主意派追兵來圍剿,下山時幾人悶聲不吭,急吼吼地低頭跑路逃命,誰也沒說一句話。直到進了平遙鎮中,才喘過這口氣。恰逢羅廣義不在家,幾人也就沒回客棧,全部被羅清越請到了家裏。
羅雲镖局的府邸算是平遙鎮裏最氣派豪華的地方了,他們敢接難度系數最大的镖,銀錢自然是不會少了。踏進大門就見一面六尺多高的白玉屏風橫亘在眼前,上面雕刻的山川溪流栩栩如生,右上角題字:江山富貴圖。
入了前廳,東西南北各一間廂房,東北角處有穿花門廊,走進旁廳赫然又是東西南北四處廂房,這必然是客人落腳的地方了。喬展跟着羅清越将府邸的幾處院落盡數逛過,同樣陳設的旁廳就有四處,更別說院落外圍開辟的遼闊湖泊與雪白長亭了。
竟是如此豪華的宅院。
走進羅清越專屬的院廳,他将喬展引入一間廂房,與他自己的房間挨着,回過身來,笑看着他問:“怎麽樣,這間房布置得還滿意麽?”
喬展點點頭,說:“你好心請我們來作客,沒有讓我們風餐露宿,我心裏已經很感激了,哪還有挑剔的道理?”
清風貫入屋內,飛揚起柔順的發絲。喬展垂落的目光從地毯上的花一路望向裏間屋頂吊挂的蓮葉燈,将屋內的所有陳設都審視了一番。羅清越也不急,靠坐在他身側的楠木椅上,一手撐着腦袋,歪着頭靜靜欣賞他的眉眼風姿,唇角不覺揚起一抹笑容。
這樣美的人,若能留在這宅院裏,就算讓他每日盯着這張臉看,也是永遠都看不膩的。
于是,忍不住撩撥他道:“我也不要你的感激,你肯在這裏住上一段,就算對得起我的招待了。”
喬展沒嗅出話裏的另一層意味,只當是主人熱情好客,便接話道:“既來之則安之,我既然來了,又怎會忽然走掉呢。極樂宮的事情沒有解決,總要有個交代才能回長安罷。”
想到這裏忽然回過身來,對他局促地笑了笑:“住是肯定要住上一段時日了,到時候只怕你會嫌我們幾個煩了。”
“我不嫌你煩。”
羅清越對上他清澈的眸,那眸色清淺透亮,仿佛裏面住着的靈魂能把人吸進去似的。他只說不煩喬展,卻沒提其他人,那兩個晦氣鬼,一個纏着喬展不放,另一個纏着彩衣不放,他巴不得這兩個人趕緊消失,走得越遠越好。
“這麽大的院子随你住,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說着,緩緩起身靠近了他,手掌輕輕撫上他的肩頭。
都說醉翁之意不在酒,羅清越回了家後言行舉止更大膽,自然不會放過任何一點與喬展身體接觸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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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展,我幫你找了些藥來,你脖子上的傷還是要……”
樂疏寒拎着個藥籃子走了進來,一只腳剛踏進門檻,擡頭時就見羅清越的手放在喬展的肩膀上,目光頓時一凜。
細微的情緒未被喬展察覺,而與他對面而立的羅清越卻看得一清二楚。他的手依然沒有放下來,冷冰冰瞪了他兩眼。那絕不是看普通朋友該有的眼神,更像是一頭雄獅為了守護自己的領地和獵物發出的警告和示威。
就因為這兩眼,樂疏寒思忖片刻,一雙眸子陡然睜大,心下一片雪亮。
他對阿展究竟懷了什麽龌-龊心思?
心中騰起一股無名火,唯恐眼前人被玷污了似的,上前兩步将喬展扯了個回身,樂疏寒臉繃得死緊,擰着眉頭看他,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喬展見他過來很開心,眉目舒展得更盛:“疏寒,你怎麽過來了,剛才見你一臉疲憊我還以為你回房歇息了。”
“走,去我房裏,我幫你上點藥。”
樂疏寒扯住他的胳膊往外走,卻被羅清越眼疾手快攔在了門前,一手撐住門框挑釁地說:“上藥而已,為什麽要去你房裏?”
“這裏不方便。”
“哦?”
羅清越把眼睛一眯:“這可是阿展的房間,你給他治傷自然是在這裏最好,有什麽不方便的?”
“明知故問。”
兩人嗆了兩句嘴,因有喬展在旁不好發作,樂疏寒硬是憋住了一口氣,一言不發忍下了。
喬展低頭一看,籃子裏瓶瓶罐罐放了一堆,全部都是外傷的藥,他笑:“你這不是已經帶過來了麽,何必讓我再跑一趟去你那兒。”
接過他手裏的藥籃子放在桌上,自己往楠木椅上一坐,捏起一只小瓶子讀那上面用紅紙貼着的字。樂疏寒沒有理會杵在門框邊上的男人,兀自轉回身,硬着頭皮坐在了喬展對面。
從籃子裏取了清創的藥粉倒了些在幹淨的棉布上,然後傾身湊過去,一點一點擦在他雪白的脖頸上。喬展身上清爽的味道順着鼻尖鑽了進去,樂疏寒的手輕而緩,指腹偶爾擦過柔軟的皮膚,他看到喬展的喉結上下滾動着,收回手時,見他耳根早已一片通紅。
“好了麽?”喬展問。
“再包紮一層罷。”
拿着麻布往他脖子上繞,卻被喬展一只手推了回來。樂疏寒擡眸,眼裏幾分疑惑:“怎麽了,疼?”
“不是。”喬展搖搖頭,讨饒笑道:“我一個大男人包成這個樣子還怎麽見人,本來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你這樣高調,出了門人人都知道我抹了脖子,我會羞死的。”
樂疏寒也笑,喬展如此說了,也不好再堅持,收了手裏的麻布,坐回椅子上與他攀談起來:“你現在知道羞了,動手的時候不見你半分含糊。不纏也好,每天穿衣照鏡都能看到,你也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莽撞。”
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卓北衫嘴裏啃着個蘋果,大跨步踏進門來——
“阿展你別忙了,十萬火急,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說。”
今天是什麽好日子,這三人像約好了似的,一股腦兒全跑到他屋子裏來了。喬展見他急吼吼地沖進來,正要開口問,就聽羅清越像斷了骨頭一樣,軟塌塌地立在門邊,仰頭望着天空明晃晃的太陽,陰陽怪氣開了口。
“找阿展也不看看時辰,人家正忙着跟樂公子交流感情,哪裏顧得上你?”
“交流個屁感情,”卓北衫一手提着籃子,一手扯起樂疏寒直接将他推出門外,籃子丢在羅清越懷裏,趕蒼蠅似的揮揮爪子:“去去去,哪兒涼快哪兒待會兒去,我找他正經事。”
“砰”地一聲,拍上了房門。
待院內腳步聲走遠,才回了身,後背抵在房門上,邪氣地笑了一聲,道:“口風挺緊啊,說罷,你在幻境裏到底看見什麽了?”
“你呢,”喬展眼皮掀了掀,“你又看見什麽了?”
“嗐,不就是小時候那點破事。”
卓北衫咬掉了最後一塊蘋果肉,把核丢在桌上:“這事不對勁。進了極樂宮,除了你我,他們三個人根本沒有任何反應,幻境裏我差點掐死彩衣。你說你抹脖子,可手裏的劍又是哪裏來的?”
“不知道。”
喬展道:“在幻境裏,劍是師父直接丢給我的,但是羅清越來的時候只說看到我在自刎。”
卓北衫道:“姓羅的不對勁,這破地方也不安全。我看你盡早幫我把事辦了,咱們趕緊腳底抹油回長安去。”
“嗯?”喬展怔怔看着他,愣道:“我幫你辦什麽事?”
“追彩衣呀!”
提起這個,臉色多了幾分神采,卓北衫撫掌道:“你可是答應過我的,我幫你對付杜鵑,你幫我搞定彩衣。況且現在因為極樂宮的事,她一句話也不跟我說,早知這樣就不讓她去,我好歹還能撈着個護花使者的名頭。”
卓北衫難得跟他張一次嘴,這倒是個敲竹杠的好機會。
喬展一拍腦門,笑了:“原來是這事,我想起來了。我們原是說,你幫我解圍,我幫你哄她開心的。可如今情勢急轉而下,我不僅要哄她,還要說服她重新恢複對你的信任,這樣繁重的任務,你是不是也要禮尚往來一下?”
卓北衫警惕道:“你又想要什麽?”
喬展掏出腰間的錢袋,那袋子癟得像是幾個月都沒有進糧似的,軟塌塌躺在桌上,一動不動:“把下個月銀錢給我漲了罷。”
卓北衫拍案而起:“你真世俗!”
喬展理直氣壯:“我也要吃飯的。”
俗話說得好,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無論江湖中多麽英勇神武的大俠,都是要吃飯的。大名鼎鼎的千面蝴蝶淪落到沒飯吃的地步,這事說出去恐怕要震驚一大片武林人士。
提到錢,卓北衫不得不精打細算。打開那錢袋一瞧,裏面只剩幾個散碎銅板,倒在桌上嘩啦嘩啦響,望着那零星幾個銅板越想越來氣,不由質問道:“你的錢呢?”
“花光了。”
“三月底剛從賬房支出來,現在才四月初。你一兩銀子花的只剩幾個銅板,買什麽去了?”
“酒啊。”喬展一臉坦誠:“咱們來時住的那家客棧,他家的酒特別香,我訂了十幾壇,都運回戲臺去了。”
見他不吭聲,又補充了一句:“也不是光我自己喝,給你留了幾壇。”
一計不成,喬展又開始賣慘:“臨走前我才拿了新本子,曲子也都是新的,練都沒有練過,回去就要登臺。你也為我想想罷,這一套曲唱下來,難道還要用那些破舊的東西不成,新行頭總是要置辦幾件的。一臺戲,翻來覆去地唱,誰願意天天聽些陳詞濫調的東西!”
“行行行,我說不過你。”卓北衫先掏了些銀子給他,嘴裏嘆道:“你是角兒,是紅人,我惹不起你行了罷,這點銀子算你幫我勸彩衣的謝禮,銀錢的事等我回去跟賬房打個招呼。”
喬展樂呵地收起他的小錢袋子,一摸裏面鼓鼓囊囊的,頓時腰杆也挺得比剛才更板正了些。見他這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卓北衫心裏不忿,又開始叨叨。
“你也是的,大男人一個你怕什麽,做事別那麽軸。客人的賞銀推得那麽快,好歹也讓我撈點油水不是?”
斟了兩杯茶,二郎腿一翹,卓北衫又開始翻舊賬:“前些日子王公子來聽戲,賞你三十兩銀子你為什麽不收?”
提到這人,喬展腦海裏浮現出一個滿臉橫肉,臭汗滿身的大個頭,不由得神色一凜:“此人舉止輕浮,我為什麽收他的銀子?酒桌上的規矩我懂,但他那次所作所為實在太過讓人不恥,沒有當場把他頭擰下來,已經很給面子了。”
“你看,說你這人軸吧你還不信。”
卓北衫放下茶杯,從果盤裏取了三粒花生豆依次排開,點着其中一個道:“既然需要多重身份,你就做得像一些。喬展是喬展,蘇小蝶是蘇小蝶,蝴蝶谷主那便又是另外一人。你倒好,全混作一談。這世道不太平,戲班子裏的哪個不是夾着尾巴做人,如此張揚跋扈,到最後吃虧的是你自己。若因着你的性子暴露了身份,看你到時候怎麽哭。”
喬展默不作聲,仰頭飲盡杯中茶。
“不過……”
不知又想起了什麽,卓北衫摩挲着下巴颏,笑看着他問:“疏寒沒得罪你,你怎麽連他的賞銀都退了?”
喬展嗤了一聲,道:“他一次戲都沒來聽過,那哪裏是賞銀,不過仗着私交給些禮物罷了,我不能要。”
“是不能要,還是不敢要?”
拿杯的手在空中一滞,又默默放回桌上。喬展沉默了半晌,一個字也沒有蹦出來。想起樂疏寒那封信裏情意綿綿的句子,他有些心猿意馬。
“樂疏寒喜歡你,那你呢?”
喬展搶白道:“他喜歡的不是我,是蘇小蝶。”幾個單薄的字句,一個簡單的答案,不像在跟卓北衫說話,而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何必掩飾。”
只要提到樂疏寒,就是這副丢了魂的模樣,樂疏寒滑倒他第一個去扶,樂疏寒拼命他死死守在旁邊,樂疏寒給他上藥他吭都不吭一聲,明眼人怎麽會看不出來。卓北衫驀然一笑,道:“小蝴蝶,你是不是以為別人都是瞎子?”
喬展像沒聽見似的默不作聲。
卓北衫又道:“少給我裝傻,這種事情上,你倒把身份分了個清清楚楚!他喜歡蘇小蝶不假,可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難道只是喜歡這副皮囊不成,是男是女,靈魂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沒什麽分別。阿展你對他,究竟是什麽态度?”
叩門聲響起,羅家的管家站在房門外親自邀請他們去飯廳用餐,喬展早就待得不耐煩,如今這叩門聲仿佛給了他大赦一般,站起來拉開房門就跑掉了。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飯桌上落座,卓北衫搶了羅彩衣身旁的位置坐,喬展則坐在羅清越與樂疏寒中間。
“等你好久了,”羅清越起身将他讓進椅子上,然後落座。嘴裏說着些場面話,手上的筷子不停往他碗裏夾菜,臉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阿展,聽說你家在洛陽,我今天專門請了當地的廚子做了幾個菜,來嘗嘗看合不合你口味。”
樂疏寒怔了幾秒,鐵青的臉色終于顯現了一絲愠色,也拿起筷子,卻不願學羅清越那副殷勤模樣,倒想着如何把喬展從飯桌上拉走。一頓飯而已,不是只有羅清越一個人請得起。
“疏寒,你怎麽不吃?”
擡眸看了羅清越一眼,又看了看樂疏寒,不禁笑了。拿起筷子夾了片上好的紅燒肉放進他碗中,樂疏寒錯愕地轉頭,像得了糖的孩子般驚喜地望着眼前人,目光裏的陰霾消失不見,低頭夾了那塊肉放入口中,只覺鮮甜四溢,回味無窮。
喬展笑看他吃完,問道:“好吃嗎?”
樂疏寒答:“再沒吃過比這更好吃的紅燒肉了。”
羅清越碰了一鼻子灰,唇角的笑容挂不住了,他悶頭扒拉着米飯,原本笑盈盈的眸子裏閃出一抹陰鸷。幾人低頭吃飯,各自藏着心事一言不發,氣氛不知怎麽就冷淡下來。
最後還是羅清越第一個開口。
“平遙鎮最近有個花燈節,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都要熱鬧幾天,不知幾位可有興趣同游?”
樂疏寒放下筷子,“還是不打擾了,我們耽擱得太久了,要盡快回長安去處理些事情。”
也正好回去問問他爹,羅雲镖局和極樂宮的事情他究竟知道多少,如果當下所有證據都指向樂家,恐怕這裏多少還有些他不知道的秘事。
“既然如此,便不留樂公子了,你回城路上多加小心罷。”
樂疏寒走了正合他意,原本這花燈節便是與愛人同游的,他留在羅府只會礙他的事。在極樂宮的那段路,他與喬展并肩尋路,漆黑的甬道裏只有他兩人,喬展對他的關照,每一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不料樂疏寒話鋒一轉,冷淡出聲:“不勞羅公子費心,我們三人一起來,自然也是要一起回去的。”
開玩笑,把喬展獨自丢在這裏,跟羊入虎口有什麽區別?
正待羅清越開口,喬展搶了他的話,轉頭看了眼正沖他擠眉弄眼的卓北衫,平靜地說:“疏寒,要不……我們看完花燈再走吧?”
樂疏寒瞪大眼:“你要留下?”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喬展既如今答應了卓北衫的要求,怎麽也要等羅彩衣的态度有所緩和,才能放心離開。于是,把頭重重一點:“嗯,我沒見過這裏的花燈節,聽起來挺有趣,你也留下來,就當是陪我,行不行?”
他都這樣說了,哪有什麽不行。樂疏寒給自己斟了杯酒,默默嘆了口氣。
一旁的羅清越大喜,道:“好,那就這麽說定了,我來安排,今晚我們就到古城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