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千金散盡歸去來
賭博本是所有本領中,喬展最不待見的一個。藺柏風教他時,他總不耐煩,硬着頭皮記牌、摸牌,從牌九到骰子樣樣學了個通透,不但學最傳統的打法,也學那些見不得光、偷梁換柱的門道。
如今上了賭桌,才知以前那些刻入骨髓功夫并不是白花的。骰盅轉得像陀螺般眼花缭亂,骰子撞盅碰撞出悅耳的聲音,喬展牽動耳朵附近的肌肉,于淩亂的節奏裏聽出了骰子的數量,密閉空間裏細微的摩擦聲刮過骰面上幾點坑窪之處,他在心中默默疊加數字,手上搖骰的動作沒有停。
擡眸輕輕一笑,“開嗎?”
虞蘭兒踱步上前按了他的手,唇角狡黠的露出點笑容,試探地問:“你就那麽有信心贏我?”
喬展苦笑:“這哪裏是信心的問題。”
不願聞她身上濃烈的脂粉味,漫不經心收了手,長長嘆了口氣,作出一副被逼無奈的憂愁模樣來。他人本就生得漂亮,膚色偏白,眉清目秀,加之學了多年的戲臺功夫,身段修長,随意地靠在賭桌旁,宛若仙人臨世般的清雅氣質,讓人忍不住想多看兩眼。
喬展道:“我朋友的命在你手裏,你不肯放人,我能有什麽法子,難道還真與你動手不成?如今被你趕鴨子上架上了賭桌,就是不能贏也得贏了。”
又是一個油嘴滑舌的,虞蘭兒笑而不答,如此場景竟讓她想起多年前也有個男人,明眸善睐,半靠在賭桌前笑望着她,與她對賭,那個人是藺柏風。
從喬展身上,她看到了藺柏風的影子。若他真是傳言中那位蝴蝶谷主,倒是真不忍心殺他了。
虞蘭兒道:“既然賭你朋友的命,賭桌上的規矩便不能簡單草率了。”
喬展做了一個請說的手勢,“你盡管說罷,我舍命陪美人就是了。”
虞蘭兒道:“我們不比大小,只猜骰盅裏所有骰面數字的總數。”
“好。”喬展乖乖地點頭,“那輸了怎麽算,贏了又怎麽算?”
虞蘭兒道:“還是剛才說的那樣,一局一人,贏了你可以帶走一位朋友,若是三局全輸了,便永遠不得踏出這極樂宮半步。”
聽起來像是一不小心就會連自己都賠進去的買賣,怪不得這裏圍了如此多的賭徒。不賭必輸,賭了也還是輸,只好将自己困在金碧輝煌的大殿裏,永遠賭下去了。
喬展低笑了幾聲,答道:“好。”眼神卻望着樂疏寒的方向,樂疏寒朝虞蘭兒站的地方移了幾步,像個認真欣賞賭局的賭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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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籠內,卓北衫見是喬展上了賭桌,一顆心早就跌回了肚子裏,半個身子靠在金絲籠上,嘴裏舒服地哼哼着,等着人來救。
見羅清越垂眸頓足的模樣,一時惡向膽邊生,嘴賤地開了口:“羅公子,不如我們也來賭,一會兒他們贏了,你猜猜會先救誰?”
羅清越剜他一眼,冷冷說:“什麽時候了,你倒有閑心猜這個。”
“那怎麽了?”用劍柄敲了敲籠柱子,卓北衫側身看着他:“你是不敢賭罷,怕阿展到時候不救你。”
又邪氣地一笑,繼續刺激他:“阿展要是不救你,疏寒更不會救你,我也不救你,帶着彩衣一起跑路,看你到時候怎麽辦哈哈哈。”
羅彩衣哼道:“誰要跟你跑路了,你這個殺人兇手。”
她還在為幻境中的事生氣,雙手抱膝,故意把身體扭向另一側。唉,這次是徹底把羅彩衣得罪了。
“卓北衫,你活膩了是不是?!”
軟鞭從籠外追上來,撞在籠柱上傳來咻啪一聲響亮的聲音,羅清越此人受不得刺激,是個點火就着的主兒。那鞭子如靈蛇般沖着卓北衫就咬上去,勾破了他新換的衣服。
“嘶……”
幸好他躲得快,不然鞭梢非抽他臉上去不可。卓北衫也來了脾氣,站起來叫罵道:“怎麽的,你開不起玩笑啊?真家夥就直接朝我招呼,你等我出了籠子,非打得你滿地找牙不可。”
“好啊,我還怕你不成?!”
賭桌傳來一片嘩然之聲,卓北衫閉了嘴抻着脖子往那邊望,一聽是喬展贏了,頓時喜上眉梢哈哈大笑,搓着手跺着腳,躍躍欲試等人來開籠放風。
喬展擡眸亦是滿臉笑意,對樂疏寒抛去一個問詢的目光:“救誰?”
樂疏寒回身望着後面三個籠子,卓北衫樂呵得跟他揮手,仿佛在說:救我救我先救我。羅清越負手黑着臉,把臉轉向另一邊。
于是,笑了笑,對喬展道:“女孩子優先吧,你有沒有意見?”
喬展回了一句:“都聽你的。”
啓動金絲籠的機關裝得很隐秘,樂疏寒只看到虞蘭兒吩咐了手下人去開籠,那人順着甬道走出去片刻又轉回來,羅彩衣頭頂上的金絲籠緩緩上升,将她人放了出來。
踏出籠外,腦子還是懵的,羅彩衣朝賭桌前踏了兩步便被樂疏寒攔住,側了上半身附在她耳邊道:“去你哥哥那裏,離人群遠一點。”
“嗯。”
雙方對峙的局面依然僵持着,她識趣點了點頭,站在羅清越身旁,雪白的手指絞着紅裙,不覺擔憂起來。這裏人那麽多,真的會放他們全身而退麽?
賭桌上的難度逐級攀升,喬展原本要聽三個骰子,如今變成了五個,他閉上眼睛凝神,等待空中搖晃的骰盅落桌,耳朵聽來的數字,在腦海中迅速閃過,額頭上起了薄汗。賭桌上的事,分秒風雲變幻,若說全部都是幹幹淨淨的手法是不可能的,都出老千的情況下,比得還是一個基本功和運氣。
虞蘭兒耍賴的招數他心裏有數,他只需将表面的戲演足,下賭桌後的變數只能相信樂疏寒了。
又是一局,金絲籠開啓,放出了羅清越。卓北衫還在籠子裏喋喋不休地罵娘,他向來喜歡走最不正經的路子做最正經的事,有他在那裏咋咋呼呼的唬人,喬展出老千的時候也方便些。
三局過後,喬展全勝。樂疏寒與虞蘭兒靠得已十分近了。
“虞夫人,你輸了。”
喬展一只手點了點賭桌,另一只手不動聲色繞到腰間握住了扇子。
“我輸了麽?”虞蘭兒媚笑着垂眸一看,懊惱地捶了下自己的頭,“哎呀真的是輸了,技不如人甘拜下風。”
臉上卻無半點“甘拜下風”的意思。
嫣紅的指甲點在骰盅上,朝喬展暼了一眼,笑容忽然又在臉頰上綻開,像是蕩漾了一池春水的漣漪。
“喬公子,不是我不遵守承諾,只是你們五人今日前來大鬧了極樂宮一場,如此輕易便放你們離去,于臉面上也無光。”虞蘭兒給身旁侍從使了個眼色,身後的人緩緩排成了一個包圍圈,她又道:“這麽多的人看着,你若不給我一個交代,還一個勁兒地沖我要人,實在是太難為我了。”
這話乍聽起來不過是要個臺階下罷了,仿佛只要再做些委屈退讓的姿态來,五人便能全身而退。可惜他不吃這一套,戲臺上的大部分時間他都能伏低做小,唯獨這次不行,他們五人能不能逃出去只取決于一件事——
那便是樂疏寒的劍夠不夠快!
但場面話,還是要說的。
“既然虞夫人如此說,我怎能駁了夫人的面子,讓你難堪。不如就……”眼睛暼向籠中的卓北衫,伸手一指:“讓北衫留下來陪你,放我們四個走吧。”
卓北衫一驚:“我才不陪這個老巫婆,我心有所屬了,我愛彩衣!”
羅彩衣嫌棄地堵住耳朵。
虞蘭兒臉上的肉抽了一下,喬展刻意将“陪”字咬得很重,臊得她臉頰羞紅,開玩笑開到她頭上來了,真是低估了這小子的惡劣程度,适才升起的有關于藺柏風的好感,霎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金絲籠被踹得嗡嗡響,大殿裏傳來卓北衫的叫罵聲,唾沫星子橫飛,恨不得淹死那個出馊主意的罪魁禍首。
“喬展,我操-你大爺的!”
“你閉嘴。”
羅清越戲谑道:“自作孽,不可活。”
與喬展并肩而立,忽然嗤地一笑,轉頭看了眼身旁人好看的眉眼,心裏驀地多了幾分同仇敵忾的暖意。所以,在喬展心裏他還是有些分量的。
嘴上把他罵得裏外不是人,關鍵時刻,還不是要跟他并肩作戰麽。不知覺中,唇角上彎的弧度越來越大了。
虞蘭兒冷了臉,不再與他嬉笑:“我誠心與你商量,你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态度。與其你們幾人逃出去還要洩了極樂宮的秘密,不如今天就死在這兒!”
說完,兩道劍光筆直沖過來。
喬展腳下生風,後撤了十幾步,只見冷光劍光芒正盛,對着她的雙劍迎了上去。殿內燭火更加明亮,原本伫立在旁的黑衣侍從們一股腦兒拔劍沖上來,只聽刀劍碰撞聲中傳來虞蘭兒冷硬的命令:“給我殺!今天絕不允許任何人離開極樂宮。”
軟鞭打散了侍從的包圍圈,帶起滿地煙塵,賭徒們紛紛抱頭鼠竄,躲到牆角一處的金絲籠旁,驚恐地睜着眼睛看着殿中的巨變。那些跑得慢礙事的,都被侍從一臉穿胸而過,滾燙的鮮血噴濺到賭桌上一角,人群裏尖叫聲、哭聲、兵器铮鳴聲響在一起,混亂不堪。
喬展大跨兩步踏上賭桌,淩空騰起一個旋身,扇骨如刀,淬了暗黑色的毒藥。以極快的速度向四周發散出一個圓,簌簌射向地面上的侍從,倒地七八人,鮮血從七竅流出,像瀕死的魚般掙紮了幾下,不動了。
不能用蝶落飛花,本來銀蝶飛出的瞬間他還可以更快,快到令肉眼無法看清的速度,可如今唯恐暴露了身份,只能用這耗時的打法慢慢熬。
眼神始終追随着樂疏寒的背影,自己就站在離他不遠處的位置,一步都不曾離開過。因為那人,将後背的位置留給了他,無論如何都要護他周全。
羅清越揮出一鞭,鞭風過處以野火燎原之勢破開了包圍圈,他來到大殿東面一扇門前,嚴防死守不讓人靠近,這是他們唯一的退路。
他大喝一聲:“往這邊走。”
一個侍從不要命沖上來,被羅彩衣一刺紮入胸口,疼得呲哇亂叫,峨眉刺貫入又滑出,那人終于倒地不起。她劇烈喘息着,胸口的風光乍隐乍現,卓北衫就站在她身後,靠在籠子裏,手中劍已出鞘,卻沒急着打,朝她胸口處那片雪白瞄了一眼,笑呵呵地與她調笑:“彩衣,你來保護我啦,真好。”
“誰保護你了?”羅彩衣剜他一眼,靠在籠子邊喘氣,語氣很不好:“自作多情,我在保護我自己。”
他也不惱,賠笑道:“沒事,你跟我還客氣啥,那換我保護你好不好?”
“我才不用……”
話音未落,又一人沖了上來。卓北衫臉上仍有笑意,目光中早已一片冰霜。手腕一抖一推,淩霜劍筆直貫穿了那人的脖子,待劍再回他手中時,羅彩衣驚愕地轉頭望着他,依然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嘿嘿一笑:“你看我幹嘛,是他自己撞上來的。”
這架打得讓人心裏不舒服,虞蘭兒雙劍交叉,虎口“铮”地一震,擋住了樂疏寒的淩空劈斬。堂主再三叮囑,不得傷樂疏寒分毫,只因那日見他畫像,與已故的樂玄清道長仍有幾分神似,便終日念叨着要把這孩子收歸麾下。
可他五人本是一心,樂疏寒又是沖在最前面的一個。打不得他,其餘的幾人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她連番擋了幾招,節節敗退。樂疏寒卻愈戰愈勇,靈動的劍尖點破她的裙角、腰帶、前襟……
簡直是欺人太甚。
樂疏寒道:“虞夫人,我不想傷你。只要你答應啓動機關放我朋友出來,我立刻收手。”
虞蘭兒氣極,咬牙揮劍就刺:“你休想。”
“那便得罪了。”
劍身相碰,迸射出流金般的火星。待她轉身之時,樂疏寒提氣運掌,照着她後背揮出九成內力,虞蘭兒身體不受控制地飛出,狠狠摔落在賭桌上。冷光劍追上來,劍鋒距她的後腦不過一寸。
樂疏寒挾住她的身子,以劍抵喉,扯住她一步步向後退,又問:“現在可以讓你的屬下啓動機關了麽?”
虞蘭兒沒了反抗之力,不情願地擰着眉頭開口:“開籠。”
一時間,全部的金絲籠都被打開,人們跑得跑散得散,樂疏寒挾持着她退到了甬道裏,喬展斷後。
“夫人,接下來怎麽走?”
“哼!”
劍鋒貼着她的脖頸更緊,黑暗中又響起樂疏寒的低笑,“這裏九曲連環,恐怕要勞煩虞夫人送我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