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金絲樊籠困賭籌
從落石處向西摸索幾百步是一間丹室,還未踏進,遠遠就能感受到被灼熱的餘溫加熱了空氣,頭頂光滑的石壁被烤得泛光,樂疏寒湊近了看,丹室內空無一人,淩亂的古籍撒落了一地。
踏步走進去,輕輕喚了一聲:“有人嗎?”半晌無人回應,只有大廳中央矗立的火紅丹爐發出咕咕的水泡音,像在與他對話似的。
知道自己走散了,找不到同伴,索性就在偌大的迷宮各間石屋裏穿梭,尋找有用的線索。樂疏寒拾起地上的古書翻了兩頁,其上記載着歷代王朝的黃白術法與試藥結果。
大多是死得更快了。
樂疏寒嘴角浮現一絲無奈的笑。
倘若猜的不錯,這間丹室也是用來練就長生藥的地方。千面蝴蝶是近三年來在江湖上突然冒頭的,提到他的名字,能想到的除了殺戮還是殺戮,這人總是追着死人跑,而手上所殺,卻皆是試圖阻礙他開棺之人。
好巧不巧,長安城裏出現大面積不明死因的屍體亦是從三年前開始的。倘若千面蝴蝶當真是為了追查這檔子事才被官府和江湖人士盯上,那倒真是不好說這人究竟是敵是友了。
他只覺這人行事風格過于冷硬,完全不給旁人留半分情面,也不屑與人合作或者解釋。樂松羽怕他參與到裏面受害,百般阻攔,将千面蝴蝶視作洪水猛獸般喊打喊殺,如今卻不得不懷疑父親此舉的動機了。
當兒子的,本不該懷疑老子。
可羅清越兄妹的指正,又是那樣铿锵有力,他爹對這裏的事究竟了解多少呢?
那批繡了特殊繡樣的布料,當真只是綢緞莊一筆普通交易麽?
石壁再次轉動,前方出現一條甬道,貫通了另外一間屋子。樂疏寒迅速穿過漆黑的長廊,從另一邊冒頭時,與從對面出來的四人迎面對上。
“疏寒?”
“你們四個哪裏去了,讓我一通好找。”
石屋內燭火昏黃,正待要上前時腳下一滑,身體不聽使喚地直直往下墜。喬展瞳孔一震,眼疾手快伸手扯住他。于是嗔怪道:“洞裏機關重重,你走路也不看着點腳底下。”
樂疏寒借着他手臂的力站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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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角一勾,笑道:“不妨事,這點坡度就算掉下去我也上得來。”目光往他白皙的脖頸上一掃,看見了那條猩紅的血道子,手指覆了上去,忙問:“這是怎麽弄的?”
喬展伸手捂住脖子那一小塊,眼神垂了下去。
“不小心碰的。”
“什麽不小心,”羅清越走上來,恨鐵不成鋼似的看了喬展一眼,他倒是十分顧及樂疏寒的情緒,也不考慮現在是什麽情形,不滿出聲:“這極樂宮裏到處都是幻境,他和北衫都中了幻覺。見到阿展的時候,他正準備揮劍自刎。若不是我眼疾手快攔下來,恐怕現在也變成一具屍體了。”
“阿展”兩個字咬的極重,樂疏寒忍不住皺了眉頭,才不到一個時辰,羅清越就換了稱呼。心裏酸得像是生吃了酸棗似的,面上卻仍舊雲淡風輕,“竟有這等事?”
轉過頭來,又對喬展道:“你在幻覺裏看見什麽了,為何忽然要……”
“別聽他胡扯。”
喬展側過身,繃着臉斥身邊人:“你除了會散播緊張情緒還會幹什麽,當務之急是尋到出路,在這裏說這些廢話,不如趕緊找路去。”
話畢,從他兩人之間擠了出去,兀自走到牆壁旁摸索出門的機關。
羅清越最是看不慣他這不鹹不淡的性子,他不願提這事,怕樂疏寒着急,瞻前顧後想得那麽多,真把這樂家的公子當個寶貝似的護着。
就見不得他們兩個同仇敵忾的樣子,沒碰面的時候,喬展還和他說幾句話,見了樂疏寒,便一心撲在這人身上,顧不得給自己一個眼神。
人是他救的,幹他樂疏寒什麽事?!
所以,偏要說出來給大家聽。站在喬展身後提高了嗓門,指着自己道:“我說廢話?剛才救你的時候你倒不覺得我說的是廢話,現在活蹦亂跳了,下了船就要打船夫是不是?”
“那你要怎樣?”
喬展回身走過來,與他對峙:“說了不要提就是不要提,你救我一命,我感激你,莫非還要我還你一條命不成?”
“誰要你感激了?”
羅清越一拂袖,“狗咬呂洞賓。”
“你說誰是狗?!”
“誰答應誰就是。”
“你……”
眼睛裏帶了抹殷紅,被戳了痛處又不好直接給他一扇子,喬展咬牙切齒的模樣似乎要把他生吞了一樣。
“罷罷罷。”
羅清越擺了擺手推開他,反手一指樂疏寒,“我算是看出來了,你跟他是一條心,你們是好兄弟好朋友,我是惡人,我多管閑事行了吧?”
“疏寒我們走。”
懶得理會羅清越的牢騷,扯住樂疏寒的袖子與他一道走到前面去了,身後傳來一人踢碎石子的聲音。喬展邊走邊搖了搖頭,鼻子裏輕哼一聲,嘆道:“簡直不可理喻……”
“可是阿展,”樂疏寒從他手裏收回自己的胳膊,反手扯住他,将低頭走路的人拽得停下來,鄭重問道:“我也很想知道,你到底是為了什麽會自刎。”
漆黑的石廊裏頓時沒了聲音。
片刻後又再次響起:“你不信我?”
喬展轉回頭來,步步逼近他。那個夢實在過于恐怖,直到現在都不能完全從那樣的恐怖氛圍中脫離出來,倒也不全是顧着身份,大概回憶過往創傷這種事,從心底會自然而然生發幾分抵觸:“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那是幻境裏的東西,是意外,別的無可奉告。”
見他如此決絕,也便放棄了逼迫他說出真相的心。只是手指再度覆上脖頸處那傷口,樂疏寒能感受到他皮膚之下脈搏的跳動,一下一下的,鮮活有力:“還疼不疼?”
“什麽?!”
喬展以為自己聽錯了,本已做好了反擊和據理力争的準備,不成想樂疏寒輕飄飄的一句,頓時卸了他的力氣。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你不想說,我不逼你。可自刎不是小事,希望你下次草率決定自己這條命之前能想想我……”
這話說出來,連自己都吃了一驚,于是趕忙補了後半句:“……和你的朋友。”
“知道了。”
身後有腳步聲追上來,喬展收斂了情緒獨自走前探路去了。來時幾人并未跪在蒲團上對永生佛祈願,恐怕引路靈士所帶之路并非尋常百姓所見那一條,沒給他們’永生’的機會,八成便是要他們死在這裏了。
出了甬道,是一開闊大殿。
殿內十幾張賭桌逐一排開,鬧哄哄的人群圍在桌前正揮灑熱汗,賭籌、銀錠、珠寶首飾堆了滿桌,叫罵的,打人的,吆喝下注的,混亂不堪。
“這是……賭場?”
卓北衫張大了嘴,瞪着圓溜溜的眼睛抻着脖子往人群裏頭瞧,第一次在極樂宮內見到如此多的人,幾人面面相觑皆是一驚。
靠牆的地方立着幾個金絲籠,籠身堅固無比泛着金光,見他們走近,籠中人像是看見了救命稻草般撲到幾根精鋼所鑄的籠柱前胡亂揮着手,嘴裏反反複複吐出幾個字:“救救我們……救我們……”
粗布麻衣的女子蹲坐于樊籠內,目光渙散,一個勁兒搖着頭:“沒用的……做什麽都沒有用,他們不會放我們出去,所有人都要死,所有人都會死……”
羅清越上前躬了身子,打探地問:“你剛才說他們,他們是誰?”
“永生佛……長生殿……”
“長生殿也在極樂宮嗎?”
再想仔細問詢,那女子便忽然什麽也不肯說了。頭頂傳來吱呀呀的動靜,五張金絲樊籠挂在天花板上搖搖欲墜。
樂疏寒大吼一聲“小心!”卻已是遲了,只來得及伸手将喬展扯到身旁,向後退了十幾步,巨籠“咚”地從天而降,罩住其餘三人,地面陡然升起一陣煙塵。
“喂這怎麽回事,放老子出去!”
沖着那結實籠柱狠踢了幾腳,轉頭再看羅彩衣和羅清越也是同樣狼狽,滿眼驚悸。卓北衫這才意識到那女子口中所言是什麽意思,打不破金絲籠,他們都會被困死在這裏。
羅彩衣拍着籠柱哭道:“哥哥,我們怎麽辦啊?!”
“會有辦法的。”
拿不出什麽好詞來安慰她,羅清越只草草敷衍一句。
冷光劍與雪白扇骨同時祭出,與籠柱撞得铮铮作響,那金絲籠竟連一絲傷痕也無,遭此巨變,賭場裏的人紛紛斂了喧鬧,看戲般望着他們幾人,眼神中竟有三分絕望,七分幸災樂禍。
“太硬了,根本切不斷。”
“別急,看看再說。”
收了劍,一只手順理成章地捏了下喬展的肩膀,算作安撫。樂疏寒走向早被金絲籠囚禁的幾人,蹲下身子問道:“你們是何時被關進來的?”
女子擡了下眼皮,“……三月前。”
“那你可知這金絲籠要怎樣打開?”
女子搖頭,“你們打不開的,它是機關啓動,若要開,也必定要搬動機關才行。”
殿內忽然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飄蕩而來,石壁間有扇門洞開着,裏面走出一女子,身着湖藍色長裙,窈窕而來,後面幾個彪型大漢尾随着。喬展定睛一看,他們裝束與那晚在錦繡書院所遇刺客一模一樣,俨然是同一批人。
“別白費力氣了,你們追了一路,來也來了,看也看了,這麽輕易就想走,恐怕于禮數上不周吧。”
虞蘭兒行至殿中央,往那金絲籠裏瞥了一眼,望見滿身煙塵的卓北衫頓了頓,這張臉似乎在哪裏見過,又一時想不起來,卓北衫也在看她,目光在空中交彙了一瞬,她兀自別過臉去。
“你是誰?”
喬展戒備地瞪着她。
“年紀不大,別這麽咄咄逼人的。”
歲月可真是不饒人。三師哥的兒子都已經這麽大了,難為他這些年藏得密不透風,安安穩穩過了段日子。堂主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殺喬寅竹遺孤,徹查新一代蝴蝶谷主現世之事,可若這兩人根本就為同一人,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虞蘭兒繞着喬展打量了一番,又定睛一看他身旁站着的樂疏寒,胸中頓感人生之奇妙,這倆小子如今竟混到一處去了,關系還不是一般得好。
提了裙擺,往那賭桌上一坐,開口道:“我是誰有什麽要緊,你們幾個查來查去不就是要查極樂宮的秘密麽?”
手指往後一撈,拿起個篩盅把玩:“怎的到了這裏,反倒一臉無辜,像我欺負你們了似的。”
“那你是承認了?”
“承認什麽?”
“承認長安城內無故枉死的那幾人,皆是被極樂宮捉來試了藥。”
截斷她的話,結合适才在丹室所見,樂疏寒在前襟口袋裏摸了一把,掏出古籍朝她腳下一丢,正色道:“煉丹術,以活人試藥,求長生,這便是你們一直以來做的事。”
虞蘭兒嗤地笑了:“樂公子你糊塗了,殺人曝屍那事分明是千面蝴蝶所為,怎能一股腦全怪到我們頭上來。”
朝後傾了傾身:“我這裏有什麽你也看見了,這些人來極樂宮碰運氣,沒想到上了賭桌輸得連妻兒都賠了進去,只能在這四方殿裏消磨人生。況且極樂宮煉藥為衆生祈福,有何不可?以活人試藥之事,可要拿出有力證據。憑你上下嘴唇一碰,胡謅出個罪名,這大帽子扣下來,我們可承受不起。”
殺人煉藥之事雖八-九不離十,可眼下證據支離破碎,樂疏寒一路走來只見一丹室一賭場,再無其他,虞蘭兒咬死不承認,一時奈何不了她。當務之急是從這裏出去,平安逃離後再做打算。
于是,給喬展使了個眼色,轉對她道:“啓動金絲籠的機關在哪兒?”
“沒有機關。”
樂疏寒如此不合作的态度,實在沒必要她多費唇舌。扔下手裏的篩盅,冷冷道:“你們想出去,便上這賭桌。”手指點着羅清越三人:“這三位是賭籌,一局一人,贏了你們下山去,輸了,在我這裏待一輩子罷!”
說完,虞蘭兒跳下桌案,來到一張空桌前站定,身旁侍從遞上了兩個篩盅。樂疏寒要過去,被喬展一只手臂攔了下來,淡淡道:“我來。”
兩人目光交彙,電光火石間達成了一個共識:擒賊先擒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