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千絲萬縷訴前塵
巨石門重重落下,周圍又是一片漆黑。喬展迎着甬道深處跑了一段路,前方有瑩瑩燭火閃爍不明,他站在原地喘着氣,伸手指着前方:“疏寒你看,我們應該到了極樂宮的……”
他驟然回身,四周空無一人。
冷汗順着脊背淌下,“疏寒,北衫?”沿着空曠的石廊行進了一段,依然沒有見到他們的影子,喬展開始困惑自己究竟是何時與他們走散的。他撿起地上的石子在牆上畫了朵花,硬着頭皮繼續向石廊深處走。
每隔一段,便在牆上做個标記。狹長的石廊裏彌漫着一股濃烈的藥草味道,喬展附耳在牆壁上傾聽,頭頂上方隐約傳來隆隆的聲響,像是蟄伏的巨獸發出的沉郁低鳴,他踩上洞壁,伸直胳膊去夠頭頂的石壁,觸摸上去竟是一片灼熱之感,上面在燒什麽東西?
就這麽兜轉了一個時辰,他又回到了剛才出發的起點。喬展撇了眼牆上歪歪扭扭的花朵标記,心中氣憤一腳踢飛了地上的石塊。
“別裝神弄鬼的,有種就出來。”
話音剛落,前方倒真傳來一陣石壁摩擦地面的聲音,喬展豎起耳朵聽得真切,再次向裏走近,卻發現牆上的标記全不見了,這石壁原來是會動的!
從狹長的石廊走入一個燈火通明的圓形房間,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排貼着牆壁站立的假人,其中有男有女,他們身上穿着的恰恰是繡有“山風海雨圖”的金色長袍,喬展驟然睜大了眼睛。
那些衣服果然是送到這裏來的。
他湊上前去看這些假人,每個人手腕內側都印有标記,他們的皮膚尚有彈性,衣服上帶着濃烈了藥草味道,喬展捏起一個人的手低頭去聞,濃郁的屍臭味道從皮膚裏散發出來,手背上隐約可見幾片暗綠色的屍斑。
不對,這不是假人,是真正的人!
喬展丢開那只手,向後退了兩步。擡眼再看那些靜默伫立的人像時,才覺他們臉上的表情異常猙獰可怖。這房間裏的所有人都被做成了屍塑。
簡直太過于喪心病狂,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長生之法?将活人做成傀儡,立在這孤獨凄冷的殿堂裏,這根本不是什麽極樂宮,倒更像是無間地獄。
這麽想着,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喬展聽到有人叫他,于稀松的燭火之中看到了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那人穿着黑風長袍,右手負劍,轉過身來用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望着他——
喬展愕然,失聲道:“師父?!”
藺柏風踉跄着步子,身後是萬丈懸崖,他向後退到懸崖邊上,回望喬展時,雙目忽然淌出血水來,“阿展……都是因為你……師父落得這個下場……都是因為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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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喬展驚得後退,他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眼前這一幕與當年藺柏風墜崖時的畫面何其相似,可又不盡相似。記憶裏的藺柏風是溫潤和藹的,他從來都不會怪他,可如今站在面前的,不也正是師父嗎?
“師父,你到底怎麽了?”
他腳下不穩,一個踉跄跌坐在地上。懸崖邊上的藺柏風笑容猙獰,陰戚戚開口道:“……該死的人是你……阿展,我就不該救你,不救你,我也不會死……”
“師父,我——”
喬展一步步向後退,藺柏風将手中劍扔給他,居高臨下地瞪着他,凄然的目光裏充斥着怒火:“……動手啊,你還在等什麽?難道非要師父跳下這懸崖,你才肯罷休麽?”
“我沒有。”
喬展驚恐地搖頭,漆黑澄澈的眸子裏蘊了幾分水汽:“我從來沒想過你會死,你走的那天,我跑到懸崖底下瘋狂地找你,可是什麽也沒有找到。”
“真是沒骨氣,把劍拿起來。”
“師父……”
“拿起來。”
藺柏風在世時曾百般叮囑他,絕不可再碰任何刀劍。他命裏本就無緣這些刀光劍影的生活,強行催動自身命格往那血雨腥風的路上走,必不得善終。
喬展不知藺柏風此舉是何意,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伸手去夠那柄劍,劍身不重泛着銀光,他咬緊牙關,再度開口:“師父,你真的要我……”
“你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藺柏風繼續逼他,“想想你的父親,想想你家二十九口人,那場大火燒死了所有人,可唯獨少了一個你……”
喬展神情激動,他一愰神,竟見喬寅竹負手從師父身後走上前來,擡腿一腳踹在他肩膀上,暴喝道:“逆子!”
“爹——”顧不得肩頭的疼痛,他撲上去摟住父親的小腿,哽咽:“爹,我好想你,每天都想你。”
頭頂傳來一聲蔑笑,喬寅竹道:“你不是想替爹報仇麽,那便聽你師父的話,用這把劍自我了斷罷。”
“爹?”
喬展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爹竟然要讓他、讓他……
“可是我還沒有替你……”
“展兒,你不是想你娘嗎?你娘在下面等你等得很辛苦,你難道就不想下去陪她麽?”
“我……”
喬寅竹不耐煩了:“我們這一群人為了你,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你卻還有心思在這世上茍活,你如何對得起我和你娘,又如何對得起你師父?!”
兩行清淚順着臉頰滑落,喬展瞳孔震動,望着眼前兩人,心裏又驚又痛,宛如刀割一般。他們去世的時候自己還很小,不清楚那時他們心中的想法,固執地想要為家族報仇,不成想,原來在父親和師父心裏,自己才是一切悲劇的罪魁禍首嗎?
“所以……一切都是我的錯?”
握着劍的手緩緩擡起,藺柏風還嫌他不夠快,忙開口催促:“當然是你的錯,如果沒有你,我們都不會死。”
喬展閉了眼睛,執劍的手來到柔軟的脖頸處,痛心疾首道:“好,既然如此,我還你們一條命便是。”
劍光一閃,脖頸處感受到一絲寒意。身後忽聽得一人大吼:“住手!”喬展手中的劍被軟鞭一卷直接飛了出去,當啷一聲掉在幾米開外。
羅清越撲到他跟前,見他額上已是冷汗淋漓,喬展整個人身子一軟,虛脫似的昏死在他懷裏。
另一邊——
卓北衫牽着羅彩衣在迷宮裏兜轉了許久也未曾找到出口,這裏鬼氣森森,牆上的壁畫鋪滿了環形的石壁,畫上畫的是兩位道長,一黑一白在塵世間化身活菩薩救苦救難的故事。
壁畫底色為暗金色,人物風景均采用特殊的顏料塗抹,而故事的開始正是在傳說中真正的蓬萊仙島。那時的蓬萊被戰亂瘟疫席卷,島中人不論男女老少、年齡大小,都很難逃脫這場天災人禍。幸得兩位道長皆精通醫理,來到島上耐心為他們診治。
只是兩人所秉持的醫道,或者說救人之法略有不同,一個在救,另一個卻已開始思考如何尋得一種令人可以自我修複的長生之法,矛盾沖突的種子亦是在這時悄悄種在兩人心中。
再後來,白衣道長偶然發現自己的摯友為了尋得長生藥,竟拿活人做了試驗。怒不可遏之餘便找上門去制止,兩人在蓬萊之巅戰了三天三夜,一死一傷。傷重的那人後來索性收了關門弟子,将自己畢生所究的心血傳與他們,才有了這後來的長生殿。
卓北衫一路走一路看,到拜師這一段故事時,忽見壁畫上一女子似曾相識,湊近仔細端詳她的着裝外貌,腦海裏浮現出熟悉的背影,不由失聲:“娘?”
羅彩衣扯了扯他的袖子,“這裏哪有你娘,你糊塗了。北衫我們走吧,洞裏好冷,我不要待在……”
“你別說話。”
他擺手示意她收聲,一只手覆在壁畫上繼續摩挲,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位妙齡女子。那位女子入師門後不久便跟當地一位書生相愛,誕下一子。卓北衫對自己的身世沒什麽印象,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也從沒找過生身父母,說不上難過,只是偶爾會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每當那份孤獨感襲來,他便流連于各種風月場所,或者叫來喬展一塊拼酒。
最後的記憶停留在北華派山門前,夜無忌拉着他的手,望着送他來的那個男人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落日餘晖中。
身後一陣勁風起,卓北衫回身的瞬間拔-出腰間佩劍。黑暗中傳來一女子陰森可怖的哭聲,淩霜劍的劍光映亮了女人的臉,“你是誰,為什麽在這裏裝神弄鬼?”
女子的骨頭咔嚓一響,将脖子扭出了個不可思議的詭異角度,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聲:“……我是你娘啊……你不認得我了……我在這裏等你好久了……”
“滾,少占老子便宜。”
“你這孩子太過冷血,竟連娘也不認,北衫,你好狠的心啊……”
見那女子飛身過來,他揮劍就擋,出手用了七八分的力氣,劍光打在她身上,發出铮铮之音,這女人全身竟是由精鋼所鑄,捅也捅不破。卓北衫馭氣提劍就砍,劍身被她血紅的骨爪擋住,一寸一寸往他這邊推。
女人笑得凄涼,幽幽嘆道:“你不敢承認麽,這麽多年來你還記得娘對不對?為什麽不來找我,為什麽讓我這一番望眼欲穿地苦等……”
“是你扔了我的。”
他搶白道,黑白分明的眸裏閃出激憤,張口控訴:“是你不要我的,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講這種話,今日種種,都是你自找的。”
“北衫,你不該恨我,你該恨的是你自己。娘為何不要你,你不懂麽?”
“你閉嘴!”
腳下煙塵四起,卓北衫後撤兩步猛地擡腿,騰空兩腳踹在她胸腹之上,那女子向後仰倒,“砰”地一聲重重摔在地上,沒等她爬起來,卓北衫直接騎在她身上,索性丢了劍,如豺狼般嗜血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張神似母親的臉,雙手掐住她纖白的脖頸,循序漸進地發力,臉上的表情逐漸變得扭曲……
喬展醒來的時候,眼前是羅清越驚悸的神色。他望着眼前人,有那麽一秒鐘的詫異,又覺兩人現在的姿勢實在不妥,掙紮着從他懷裏坐了起來。
“羅公子。”
羅清越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別叫我羅公子了,叫我清越就行。”
他與羅清越相識不過一天,如此親密的稱呼還是叫不出口,于是轉移話題道:
“我……怎麽了?”
羅清越松開手,下巴沖着那把掉落的劍一揚,“喏,我來的時候就見你要拿劍自刎,被你吓了一大跳。”
頭還是昏昏沉沉的,周遭的事物漸漸從朦胧變得清晰,還是那間圓形的大廳,此刻除了他和羅清越,再無其他人。
“那些屍體呢?”
喬展一手撐地起身,繞着牆壁走了半圈,扭過頭來看羅清越,卻見他兩眼茫然,像看病人似的看着他問:“什麽屍體?這裏只有你跟我兩個人,你糊塗了。”
昏迷前,喬展分明看見了那些屍塑,他彎腰拾起那把劍,再看上面的花紋竟是那樣普通,根本不是适才藺柏風手中握着的那柄,是夢嗎?
如果是夢,夢裏的劍又怎會掉進現實世界裏來呢?唯一的解釋便是他可能中了幻覺。這裏的石壁每時每刻都在不停轉動,雖然感覺不到自身位置的變化,可是喬展篤定,自己剛才所在絕不是這間屋子。
他将适才所見所聞都說與羅清越,身旁男人的目光卻始終緊鎖在他身上,炯炯有神的眸子裏閃着光,鬼使神差的,羅清越擡手摸上他的脖子,指尖觸到脖頸處那道血紅色的劃痕,只聽他“嘶”了一聲,側身躲開了身體的觸碰。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羅清越搓了搓指尖那點猩紅的顏色,回過神來漫不經心沖他笑了下,道:“我在聽啊,你說這是幻覺,巧了,我也是這麽認為的。”
喬展撇了他一眼,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說出什麽話來,羅清越望着他的眼神裏似乎在暗示什麽,可他讀不懂,心裏隐約有些不安,又擔心其他人的安危,擡腳徑直走到他前面去了。
“阿展你去哪兒?”
“快走,別廢話。”
羅清越大膽叫着他的名字,見他沒什麽反應,不由多了幾分底氣,唇角一抹笑意掩飾不住,他将手指上的血放進嘴裏舔了舔,金屬的鏽味中還帶了一絲腥甜,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羅彩衣雙頰通紅,青紫色的青筋在雪白的皮膚上暴起,峨眉刺被甩出好遠,她的手在地面上胡亂抓着,一雙好看的大眼睛裏噙着淚水,死死瞪着頭頂上卓北衫扭曲可怖的臉,微弱掙紮:“求你……別殺我……北衫……”
她白皙的手指張開,試圖推開鉗在脖子上那雙手,可卓北衫這次下了狠手,一切的掙紮似乎都是徒勞,羅彩衣絕望地望向漆黑的石壁頂,一點一點抓撓他手背上的皮膚,抓得五指都是血……
石壁轉動的聲音再次響起,一束光從洞口-射-了進來。羅清越看清地上的兩人後倒吸了口涼氣,還未來得及思考,軟鞭已如靈蛇般揮出。
“放開她!”
鞭尾掃到卓北衫臉上,逼得他松了手,羅彩衣終于得了一口氣,躺在地上劇烈咳嗽起來,她剛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見到來人是羅清越,仿佛看到了最後的救命稻草一般,猛地往他身後縮,眼淚不受控制地淌下來:“哥哥……”
“畜牲,”羅清越來了脾氣,揮鞭就抽,擡腿一腳将卓北衫掀翻在地,又一破空之聲襲來,喬展伸手空擋了他的鞭子,大罵道:“你急什麽,他也中了幻術,搞清楚事情再打不行嗎?”
羅清越啐了一口,“他欺負我妹妹。”
經此一鬧,卓北衫的眼前漸漸清晰,他奮力敲了敲自己的頭,才發現那女鬼不知何時已消失了蹤跡,地上淩亂不堪,羅彩衣的裙角被他扯掉了大半截,淩霜劍上沾了點血跡,與他掌心裏的血出自同一人。
羅彩衣雙手抱膝坐在地上,十指緊緊攥住羅清越的前襟,眼淚簌簌跌落,巨大的驚吓令她說不出一句話,身上到處都是傷,白皙的脖頸處青紫色的掌印歷歷在目。
卓北衫望着自己的手,茫然道:“我…我幹了什麽……我不是……”
喬展替他撿了劍,眉宇間的愁郁更重:“你剛才和羅姑娘在一處罷,你到底幹什麽了?”
“我……”
卓北衫百口莫辯,“我就看見一個女鬼要殺我,然後就跟她打起來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是彩衣……我……”他想爬過去看看彩衣的傷,剛挪了下身子就聽她聲嘶力竭地叫:“別過來……哥哥救我。”
“沒事了,沒人敢欺負你。”
羅清越輕撫着她的後背。
“彩衣……”
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卓北衫也大致能猜出自己剛才是何等兇殘,竟然把她吓成這般模樣。他不敢再靠過去,只在原地遠遠看着,懊惱地給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
他竟然對自己最愛的人動手,還把她打成那個樣子。
“你也別太自責了,”喬展道:“适才的所聽所見皆是幻覺,這石壁上的東西不幹淨,人看了就會跌入可怕的幻境,攻擊身邊的人或者攻擊自己。”
羅清越抱起羅彩衣,臉上沒了剛才的從容淡定,他黑着臉對他們道:“走吧,少看這裏的東西,免得再生事端。”
“等等。”
喬展叫住他們,“我們走了這一大圈,怎麽不見樂疏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