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6)
第42章 (6)
這個藏身之處只能保證兩人不被大風卷跑,卻不能阻擋飛沙的入侵,憐江月遂護住玲珑星的後腦勺,把他摟在懷裏,他自己也埋低了頭。沙暴還在持續,玲珑星似是有些待不住了,在憐江月懷裏動來動去,憐江月就輕聲安慰道:“再忍一忍,別嗆到沙。”
玲珑星還是不安分,不知在鼓搗什麽。沙暴更猛烈了,不斷有沙被吹進洞穴,憐江月只得閉上了眼睛,臉貼着玲珑星的頭發呼吸。玲珑星聞上去像一棵長滿青苔的柏樹。他窩在憐江月懷裏咯咯笑了起來。
過了不知多久,風暴終于平息了,憐江月睜開眼睛一看,玲珑星把他的長頭發綁成了一根粗實的麻花辮。他哭笑不得,拍打着身上的沙子,問道:“你哪裏學來的手藝?”
玲珑星指指自己的頭發,笑着說:“基地。”
他從地上跳起來,也拍打起了身上的沙。洞穴裏的沙積到了他們的腳踝處,兩人走到外面一看,依舊是漫天的黃,天地界限難分。
憐江月在額前搭了個棚,觀望察看了番,說道:“我們該不會回到沙漠了吧?”
玲珑星指着一個方向說:“北面!”
他就往那個方向走去了。
憐江月的鞋子裏進了不少沙,穿着實在磕腳,他就脫了鞋,光腳走在沙地上。這沙地的質感很像卞家竹林道場裏的那片白沙地,踩上去綿軟舒适。此時雖看不到太陽,但光照充沛,沙地卻并不滾燙,反而有些涼涼的。風也是溫和的,除了走了半天也不見水源人煙,沒看到一棵樹,沒找到一點吃的,永恒之地的氣候比同樣寸草不生,荒無人煙的沙漠地帶惬意多了。
一路上只有沙,只有糊塗,混沌的黃色追随着、籠罩着他們。
憐江月的外套兜裏還揣着一些快樂之地采來的果子,說來也奇怪,他估摸着兩人往北走了大約有兩個多小時了,他既不覺得累,也不覺得饑渴,只是他的影子在地上越走越窄,越來越幹癟,仿佛再多走一陣就要陷進沙地裏,不複存在似的。他身體裏忽而有一個聲音不停提醒他:該歇歇腳了,該吃些東西了。
憐江月看了看走在他前面,好像也不累不餓的玲珑星,問了聲:“要休息一下嗎?”
玲珑星直搖頭,憐江月又問:“從遺忘之地去快樂之地是搭電梯,從快樂之地來這裏是爬山,那我們再要往上去,怎麽去啊?”
玲珑星沒回話。憐江月身體裏那個聲音又着急地催促了起來:不要被自己的感覺欺騙了,你的身體現在需要休息。
憐江月确實也覺得古怪,難道“永恒之地”的“永恒”指的就是在這裏人不會感受到饑餓,不會感覺到疲勞,人變得無欲無求,人的精神被放置在了一片永恒的安寧之中?但同時,身體卻在不停流失着水分,營養,細胞喪失了修複,再生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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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江月就此駐足,指着一個山洞說:“我要休息一下,吃些東西。”
路上遍布着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山洞。
他就進了山洞,玲珑星很快也進來了。兩人分着吃了那些果子。這些果子在快樂之地帶給了他不少快樂——它們是那麽甜美,它們進了肚子後甚至還産生了一種慰藉精神疲勞,治愈疲乏的愉悅人的奇效,然而,如今吃着它們,憐江月的舌頭發木,咀嚼時品不出一絲滋味,将它們吞咽入腹時像是吞下了一團空氣,既不覺得吃了什麽,更不覺得愉悅。
憐江月蹙起眉頭,摸着洞穴裏的沙子,說道:“這裏很奇怪。”
但是這每一層,哪一層不奇怪呢?
玲珑星道:“吃也吃了,歇也歇了,我們快走吧!”
憐江月一看他,更覺得奇怪了:“你說話什麽時候這麽流暢了?”
“我說話一直都是這樣啊。”玲珑星道。
憐江月的手幾乎是無意識地在沙地上轉着圈,他又問:“那你說說你的家。”
玲珑星咂吧了兩下嘴,坐在了地上,道:“好吧,那我和你說說,我在沙漠裏長大,十四歲的時候被基地裏的人發現,他們把我帶回了基地,教我讀書,教我認字,說話,教我做人,好枯燥,好無聊。有一次,我偷聽到基地裏的人聊天,他們說因為我是個怪胎,所以被父母抛棄了。他們胡說,我的父親是一匹雪白的狼,我的母親是一只灰色的鷹,它們沒有抛棄我。
“那天之後,我總聽到一個聲音在呼喚我回家,我就追随着那個聲音去找我的家。我知道,我的家不在基地。”
“我一次次地找,基地的人也一次次地找我。那天,摔進那個地下洞穴時,我又聽到那個聲音了,看到那片森林的時候,我知道,我的家就在那裏。”
憐江月道:“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知道那片森林裏有什麽?”
“我不知道。”玲珑星的視線落在了憐江月的右手上,“那是什麽?”
憐江月跟着一看,他的手邊不知什麽時候冒出了半本筆記本。他把筆記本挖了出來。這本筆記本從封面到內頁,再到上頭的鉛筆筆跡都很新。
玲珑星問道:“寫了什麽?”
發黃的光線照進洞穴,這裏似乎永遠不會日落,永遠不會天黑。
永恒難道就意味着永恒的光明嗎?
筆記本上的內容像是日記,每一段都是以“今天”開頭。任何一頁都像是昨天才寫下的。
憐江月自言自語道:“畢竟這裏是永恒之地……”
筆記本裏記載的可能是一天裏發生的事,也可能是許多個“今天”裏發生的事。
憐江月念起了那本日記上寫的東西。
“今天,只有我爬了上來,二十個人,死了十九個。之前的日記找不到了,鉛筆就剩下一截了,能寫多少是多少吧。”
“今天遇到了沙暴,還好這裏有很多可以避難的山洞。真奇怪,我不覺得渴,也不覺得餓。”
“今天走了三萬六十三步,不覺得累,還能再走下去。我的腳水腫了,走了幾步,覺得沒問題,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今天也沒睡覺,睡不着,我應該要睡覺的。我的女兒,阿依努爾在夢裏等着我呢。”
“今天發現又一個問題,鉛筆筆尖還是那麽尖,早該發現的。永恒之地就是這個意思嗎?這也是隕石的輻射造成的嗎?如此真實的幻覺,不,如此虛幻的真實。或許黑雨山也是真實存在的。”
憐江月擡起眼睛看了看玲珑星:“你還記得在遺忘之地,那個牽着馬在路邊等我們的俠客嗎?”
玲珑星點了點頭。
“這本日記應該是他的日記。”
“他還寫了什麽?”
憐江月低頭看着筆記本,念道:“我寫了五個今天了,那麽今天是我來到這裏的第六天了,六天裏我喝過兩次尿,現在尿都沒有了,或許我能喝血,我找不到再往上去的路了,如果我回到下面,下一次我多做一些準備……好,就這麽決定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玲珑星拍了下憐江月:“你不要着急,他不知道路,我知道。”
“你怎麽會知道?”
玲珑星笑了,有用兩只手圈住了他的右耳,讓他聽。
憐江月說:“我聽不到。”
他說:“我聽不到是不是意味着我不能去你的家,我們會分開?”
玲珑星點了點頭,還是笑着。憐江月頓覺沮喪,還有些生氣,重重嘆息了一聲:“想到要和你分開,我很舍不得,你卻還笑得出來。”
玲珑星摸着他的頭發,摸着他的臉,坐在了他的身上,親着他說:“星星總在天上,月亮也總在天上,那我們就總是在一起啊。”
憐江月道:“你的家一直都會在,對吧?”
“是的。”
“那不如你和我一起回沙漠上面去,除了讀書說話寫字,做人還有很多其他事情可以做,一點都不枯燥,一點都不無聊,要是那些做人可以做的事情你都嘗試過了,還是覺得枯燥,無聊,那到時候我就送你回來,送你回家。”憐江月越說越興奮,眉飛色舞,停不下來了,“你說你的父親是狼,母親是鷹,可是你确實是個人啊,你不是怪胎,你太特別了,特別得以至于別的人類不知道要怎麽和你打交道,要怎麽把你安放進一個人人都大同小異的世界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玲珑星點了點頭,低垂眼眸,看着他,說:“做人好麻煩,我不要。”
憐江月繼續道:“你的潛意識裏早就把自己當作一個人了不是嗎?你看到別的人都穿着衣服,你也會穿上衣服,你看到電梯裏很幹淨,我給你一個眼神,你就不亂吐東西了,你是知道要怎麽做一個人的。”
玲珑星怔住,半晌,眨了眨眼睛,他的雙眼也像動物,瞞不住事,他悲傷地從憐江月身上下來了,嘴裏不停重複着一個字:“看。”
“玲珑星。”憐江月喊了他一聲,試圖拉住他。玲珑星站了起來,往洞口走了兩步,驀地一扭頭,牙齒緊咬嘴唇,雙手插進雙目裏,道:“都是這雙眼睛看出來的麻煩!那從此以後我就不要再看了!”
他挖出了兩顆眼珠,随手扔開,這兩顆血淋淋的眼珠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憐江月的懷裏。
玲珑星仿佛不覺得痛,也并不後悔,站在原地,決然道:“我也再也不要看到你了,一看到你,我的心就發脹,鼻子就發酸,我知道你要回沙漠,我要回家,我們終究要分開,我們不同路。我從來沒想過要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因為我的家不是你該待的地方,我不想你痛苦地抉擇,我喜歡你,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份每一秒我都想讓它們充實到極致。
“你……你……為什麽要問我,要讓我選擇?你讓我痛苦,憐江月,我是要回家去的,回家的路上不能哭,你害得我很想哭,我們不要再待在一起了,我帶你去上一層,我們就這樣別過吧!”
言罷,玲珑星就走了出去。
憐江月抓着那兩顆眼珠,癡癡地發着呆,他問錯了,說錯了,玲珑星是一陣自由的風,他如何能網住風?他喜歡他,又為何要網住他?
憐江月在衣服上擦了擦他的眼睛,它們哪裏是兩顆眼珠,分明是兩顆晶瑩的祖母綠寶石。他忙追出去,模模糊糊地看到玲珑星在黃沙中奮力奔跑,四肢着地,如同一匹野狼。
可跑了沒一陣,他忽然摔在了地上,憐江月着急要過去,不等他靠近,只見昏黃中劈下一道翠綠的光芒,憐江月定睛一看,這道綠色的光芒不就是那道石橋嗎?
那森林也出現了!就在石橋的另一頭。
石橋連接着倒地不起的玲珑星和他的“家”。
憐江月跑到了玲珑星身邊,扶起他一看,他的臉上滿是血淚,身體幹硬,仿佛體內最後一滴水分已經被永恒的困擾着這片天地的風沙吹幹了。
憐江月難以置信:“剛才還好好的,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這時,一群半透明的蝴蝶落在了玲珑星的身上。它們組成了一只鳥的形狀,鳥喙在玲珑星幹癟的皮囊上啄了啄,叼出了一匹熒光發亮的雪狼。
雪狼抖動耳朵,一些雪片似的熒光散落,融入了空氣中,雪狼踏上了石橋,它看了憐江月一眼,它的眼睛是兩個空洞的窟窿。
蝴蝶散開了,雪狼轉身朝那石橋盡頭的森林奔去。
森林前的狼群發出一陣陣狼嚎。
憐江月手上一涼,聽得流沙聲陣陣。玲珑星的皮囊化作沙塵,被風吹散了。
他緩緩站起來,很想追過去再看一看那匹雪狼,很想追過去看一看那片森林。那個“家”。可他要踩上那石橋時他又猶豫了。石橋再坍塌了可怎麽辦?他又會墜入遺忘之地嗎?這一次,他還能再爬上來嗎?
俠客似乎再沒上來過了……
他忘記了他的女兒嗎?他忘記了他的夢嗎?
憐江月站在石橋的這一頭,不敢動。那雪狼就快跑進森林了,突然,它卻停下了,它回過頭看着憐江月,四腳一蹬,騰飛了起來,雪狼長出了鷹的翅膀,飛到憐江月面前,咬住他的衣領就把他甩了出去。
“回去你的家吧。”
憐江月聽到玲珑星的聲音在他耳邊如是說道。
他的眼前一片混亂,周圍一切都在旋轉,原本混沌的黃色擰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那漩渦轉着轉着就将漫天滿地的沙也好,風也好全部吸卷了去,這些混沌背後還有東西——全是一幕又一幕憐江月十分熟悉的畫面:
卞家的民宅,兩股濃黑的糾纏在一起的劍氣,少年的風煦微,卷起褲腿站在水潭裏,陽光碎在他的臉上,他像一個夢。
他仿佛在他人生的走馬燈裏打轉!
他還看到了十八歲的自己,十六歲的自己,十歲的自己,在山林裏奔跑,逃亡,哭泣,忍耐,被燙傷,流血,罰站……
他看到五歲的自己……
他看到憐吾憎站在滾滾江水邊,手執長劍,目光警覺。
一道黑影躍出水面,張牙舞爪地朝憐吾憎撲去。
憐江月呼吸一急,眼前全黑了,他的視線被那道黑影完全覆蓋住了。憐江月脫口而出:“憐吾憎,是無藏通!”
這一喊,他就感覺喉嚨一陣刺痛,咳嗽個不停,努力睜開眼睛一看,哪裏還有什麽憐吾憎,走馬燈。他的周圍全是人,這些人全都戴着印有“沙漠旅行團”字樣的帽子。一個中年女人客氣地問道:“小夥子,你沒事吧?”
憐江月撐起身子,道:“這裏是哪裏?”
他的手心摸到滾燙的沙子,一縮肩膀,又看了眼圍住他的人牆:“你們是……旅行團?”
衆人七嘴八舌地說起了話:“這裏是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啊!”
“欸,導游,導游,這人不會是新聞裏說的被那夥盜墓的抓去一個多星期的人吧?”
“不是,不是,那個年輕很多,長得也不一樣,有照片的嘛,你看!”
一個舉着小旗子的維族模樣的年輕人伸手拍了拍憐江月,道:“上車坐會兒吧?”
憐江月點了點頭,那年輕人扶着他起來,道:“大家都讓一讓啊,自由活動繼續啊,半個小時後,大巴車這裏集合啊,想要租無人機看樹脈沙漠的來我這裏登記一下啊,大家不要跑太遠。”
憐江月跟着年輕人上了大巴車,年輕人遞給他一瓶礦泉水,兩人坐着說話。
“你是導游?”憐江月問道,“這裏離動保基地多遠啊?我還在石河子吧,今天幾月幾號?”
年輕人拍了拍他衣服上的塵土,說:“你一個人來旅游,迷路了?”
他瞅着他的腳:“鞋子丢了?”
憐江月又喝了幾口水,他的思緒還有些混亂,仍覺得混混沌沌的,他甚至自問了起來:我現在真的回到沙漠上了嗎?會不會這也是俠客說的隕石輻射制造出的幻象?我連人生的走馬燈都看過了,我不是應該已經死了嗎?
年輕導游沖憐江月擡了擡下巴:“手機沒電了吧,要充一下電嗎?”
憐江月從褲兜裏摸出手機一看,手機有信號了,還有電,他收到了一條風煦微發來的微信。
他一邊問導游:“礦物博物館,你們這裏有這麽個地方吧?這附近找到的隕石之類的東西應該都收藏在那裏吧?”一邊看微信。
風煦微告訴他:行山來我這裏找你,他有要緊事要和你說,此事不要聲張,他是秘密過來的,事關哭雨,你盡快來一趟吧。
風煦微附了個北京郊區的地址。
導游撓了撓臉,道:“礦物博物館?還真沒有,有個軍墾博物館,你要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