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1)
第43章 (1)
風煦微病了有三天了,偏頭痛,伴随間歇性耳鳴,早晚時有些低燒,發作得很突然。他自幼習武,身體比普通人強健,除了練武時受些傷病,上一回這麽沒來由地頭疼腦熱還得追溯到十幾年前。那時他往平陽卞家寄了十幾封信給憐江月,全都石沉大海,興許是氣的,興許是急的,他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天,硬是把憐江月忘得一幹二淨了才好轉。
這一回一病,風煦微立馬去醫院挂了號,醫生說可能是因為壓力過大,沒有特效藥,需在家靜養,切勿過于操勞,放寬心過日子。
風煦微聽了,難免一陣嘆息,他是實在沒法靜養,也實在放不寬心,他本就是怕自己這一病倒耽誤了手頭上那一樁樁的要緊事才着急去醫院想謀個治病的法子。無奈之下,他只得配了些止痛藥,成天揣在兜裏,沒事就吃上兩片。止痛藥也有副作用,吃什麽都沒滋味,加上他日夜在外奔波——戲曲學校要搬遷,幾個小演員的助學項目要審批,戲院又催他新戲本的進度,排練的進度,那些學生,演員見了他都說他瘦了,叮囑他多休息。可新的學校場地還是要找,新劇還是得排,這幾年,他在圈內圈外混得了一些虛名,連帶着戲院的上座率也一路走高,但凡打出風煦微的招牌,開票即刻售罄,但聽戲的人畢竟還是少數,戲院裏除了他的戲,還是門庭冷清。偌大一個戲院,都等着他開張吃飯。
這天,他又跑了幾個派出所和附近的學校,去給小演員們辦戶口和入學手續,戲要練,書也要讀,人總得給自己留條後路,接着又去近郊看了幾個倉房,都快看到天津去了,還是沒找到滿意的新校址,不是附近沒有配套的生活設施,就是随時都面臨拆遷的風險。這麽在外跑了一整天,回到戲曲學校時,已是傍晚,風煦微在宿舍床上坐下後,就不想起來了。他就躺在了床上,開了一盞床頭燈,戴着眼鏡看起了打印出來的戲本。
看了沒一會兒,聽得窗外傳來咚咚兩聲,他一看。憐江月正站在窗外朝他揮手。
風煦微指着外頭,做着嘴型:“走大門。”
憐江月搖了搖頭,只見一道黑影從窗戶縫游了進來,變出個手形,把窗戶打開了。憐江月抱着一箱草莓,爬窗進來了。
風煦微歪着身子看了看他,輕聲說:“還以為你把手機丢了。”
憐江月放下了草莓,坐在了風煦微床邊,笑着看他:“發生了很多事情,我有好多事,好多話想和你說,”
他就噼裏啪啦問了許多:“你怎麽在這裏躺着?臉色這麽這麽差?怎麽住這裏來了?你不是住公寓的嗎?生病了?發燒了?”
憐江月伸手摸了摸風煦微的額頭:“沒發燒……”他瞥見床頭櫃上的止痛藥,手伸進了被子裏摸了摸,“排戲的時候受傷了?不會和人打架受傷了吧?”
風煦微避開了他的手,往被子裏縮了縮,輕着聲音說:“沒什麽,就是有些累。”他轉了轉眼珠,看着門口的地板,說:“誰打得過我啊……”
憐江月哈哈一笑:“也是,整個北京城沒人是你的對手。”
風煦微還盯着門口:“行山就住對門,他找你找得挺急的。”
憐江月納悶了:“你怎麽總想着打發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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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煦微翻了個白眼,斜倚在床頭,有氣無力地回道:“什麽總?我就提了一句。”
憐江月看着他,他從見過風煦微這麽虛弱的樣子,臉白如紙,一貫銳利的眼神在鏡片後發了鈍,兩片薄薄的嘴唇似乎也變得鈍重,沒法張得很開,幾根碎發散在額前,兩道睫毛的陰影蓋在臉上,頻頻閃動。他整個人都顯得很柔軟。憐江月面對他時,眼神和聲音也不由溫柔了,他想,現在或許是為那天視頻裏的惡言惡語道歉的好時機。他就輕聲細語地說道:“那天視頻的時候,我說話太沖了,我一直想當面和你道歉,當面道歉顯得有誠意一些。”
風煦微應了聲,瞥了憐江月一眼,憐江月還看着他,立即截住了他的視線,問他:“你不生氣了吧?”
風煦微哼了聲:“為這種芝麻綠豆的事生氣?我氣得過來嗎?”
他稍坐起來些,放下了劇本,道:“對了,有人從泯市給你寄了一瓶酒,這人在微博上私信的我,她說,憐江月有一封信在她那裏,信是要寄給我的,她要出國了,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的,看到信上寫着的我的名字,覺得眼熟,就來私信打聽打聽,問我認不認識你。”
憐江月眼睛一亮:“是小包吧!”他笑了起來,可想到那封本要寄給風煦微的信,忽而一陣發愁,遂把那天包家火災時發生的事情和風煦微說了說。
風煦微聽後,頭愈發得疼了,揉着太陽穴,皺着眉道:“我看你以後還是少使喚使喚你的影子吧,太蹊跷了。”
憐江月道:“你放心,那件事之後它現在知道誰才是真正的主人了,那天在沙漠……”
提起沙漠,他的話像是洪水瀉出了閘門,沒個完了,一會兒說說烏玲珑,一會兒又說起了偶遇曲九川,卻沒找到礦物博物館的事。
風煦微就聽着,憐江月越說越激動,脖子裏挂着的一條皮繩從他的衣領裏蕩了出來,風煦微撈過一看,那皮繩上挂着兩顆祖母綠寶石,晶瑩清澈,宛如兩汪碧湖。
這時憐江月正說到沙暴過後他翻過一片山頭見到了玲珑星。他握住了那兩顆祖母綠,說道:“這是玲珑星的眼睛。”
他還從口袋裏翻出了些明信片,指給風煦微看:“玲珑星的後背上長了一些傷疤,和這些沙漠上的神秘圖案一模一樣,導游說這叫樹脈圖,有說是外星人畫的,有說是河水幹涸留下的痕跡,我一直很想問問玲珑星他背上的疤是怎麽來的,可是一直沒找到機會,”他的聲音陡然輕了,神色也黯然了,看着那沙漠的圖案,他就想到玲珑星的皮囊在他手上化作了沙,流走了。
憐江月低着頭,道:“我總以為我們有很多時間在一起。”
風煦微聽出了些別樣的滋味,抽出了壓在憐江月右手下的手,輕念着:“我們……”
他問道:“你和那個玲珑星遇到了些什麽嗎?”
憐江月又來勁了,道:“那可遇到太多事情了!你知道嗎?阿依在新疆是月亮的意思,玲珑星是天上的一顆星星,他總是喊我阿依。”他繪聲繪色地說起了和玲珑星掉下沙漠後的奇遇,“我們就那麽一直往下掉,要不是我的影子,我們倆估計摔得夠嗆。”
又聽他提起影子的功勞,風煦微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說道:“還是不能大意。”他道,“憐江月,你是不是有些太依賴你的影子了?”
他看着憐江月此時落在地上的影子,這影子是那麽的尋常,那麽的普通,和別人的影子并無二致,可它又是那麽的無所不能,那麽的有求必應……
憐江月也看着自己的影子,不大高興了:“你今天怎麽總是潑我冷水?”
黑影撓了撓他的腳尖,他突然煩躁得厲害,不想看風煦微了,也不想聽他說話,挺直了腰杆,聲音驟然冰冷,道:“怎麽?就你可以飛檐走壁,無所不能,全天下就你最厲害,不允許別人比你厲害嗎?”
風煦微也惱了,別過了臉,說:“我今天實在很累,很不舒服,你不想好好說話那就別說了。”
憐江月一看他,見他眼裏都是血絲,眼底發了青,真是病得很難受的模樣,悔得直咬牙,也不知怎麽剛才就說了那麽一番話,他忙給自己打圓場,道:“還是你聽我過着這麽別開生面的日子,你心裏癢癢的,那就別在北京待着了吧,我們一塊兒出去走走。”
風煦微冷笑了聲,回絕道:“你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無牽無挂,我不行,還有人指着我吃一口熱飯呢。”
他又說:“你就做天上的月亮吧,自然有星星陪着你。”
憐江月沉下了聲音:“你這麽說就沒意思了。”
他道:“玲珑星已經死了。”
風煦微默不做聲。憐江月也沉默了。
這時,房門打開了,外頭進來一個一手拿着鍋鏟的高大男子,眉目俊朗,三十出頭的模樣,看了看風煦微,又看了看憐江月,摸着後腦勺嘀咕着:“廚房就在門口,沒看見有人進來啊……”
窗外吹進來一陣風,這高大男子忙去關上了窗戶,道:“別着涼了,小風,飯快好了,我給你送進來吧,這位……”
憐江月擡起眼睛,看着男人,男人笑着要和他握手,道:“你好,你是小風的朋友?敝姓皇甫,也算小風的朋友吧,第一次見,你好你好。”
風煦微道:“他就是憐江月,這是皇甫遼,警察,張元壽的案子是他處理的。”
憐江月和皇甫遼握了握手,仍舊一言不發。皇甫遼笑着說話:“天都這麽暗了,怎麽也不再開個燈?”
床頭燈閃了一閃,光穩定後,燈泡似乎更亮了些。發黃的暖光照着憐江月的半邊身子。他的影子不知什麽時候爬到了風煦微床後的牆上,幾乎蓋住了大半面牆壁。
那影子裏仿佛有千百雙眼睛正虎視眈眈地盯着皇甫遼。
皇甫遼吞了口唾沫,不由往後退了一小步,将鍋鏟護在身前。他感覺到危險。這危險來自這個叫憐江月的男人,也來自他的影子。皇甫遼見過殘暴的悍匪,喪心病狂的變态殺人狂,冷血的摧花屠夫,可這些人從沒讓他退縮過,從沒讓他害怕過,他相信邪不勝正,任何罪惡都将得到制裁,可面對憐江月時,他害怕了,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一個人的影子竟然能讓人這麽害怕……
或許因為他沒法從憐江月身上感受到任何一絲邪氣,任何暴力嗜血的傾向,他的眼神既不冷酷,也不無情,他就只是坐在那裏,散發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森氣息,所以才讓人害怕。
那陰森的氣息像一頭無形的野獸撕咬着皇甫遼的意志,他很想逃開,他拼命抑制着打冷戰的沖動,尖叫的沖動,他不知道風煦微是怎麽能面不改色地坐在憐江月身邊的。
這時,風煦微打開了頂燈,說道:“我還有些話和他說,你先出去吧,謝謝你來做飯了。”
憐江月冷笑了聲,影子在牆上又擴開了些,他道:“張元壽的案子早結了吧,警察來這裏給你兼職當廚子?”
皇甫遼沒接話茬,退了出去,再不退出去他可能就要腿軟地倒在地上了——那可太丢臉了!
屋裏又只剩下憐江月和風煦微了,憐江月問道:“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和他在一起嗎?”
風煦微道:“你是八卦記者?”
他看着憐江月,又說:“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不是也和一個天上的星星逍遙自在?”
憐江月問風煦微,“你喜歡那個皇甫遼嗎?”
風煦微的臉更白了,要下床,說着:“我不喜歡他,我喜歡你。”
憐江月拉住了他,說道:“我是和玲珑星過了一段很逍遙,很自在的日子,我也很喜歡他,可是我也還是喜歡你啊。”
風煦微一氣,甩開了他的手,耳朵紅了,有些氣短:“什麽便宜都讓你占了,世上哪有那麽好的事?”
他急急地說道:“我心眼很小,還很霸道,我不要什麽‘也’,‘可是’,‘還是’,也不要什麽一樣喜歡,同樣喜歡,都喜歡。一個人要是喜歡我,要是愛我,那我就要他對我一心一意,我要的是只有我有的東西。”
憐江月辯道:“人吃飯的時候面對一桌子菜,這個也喜歡吃,那個也喜歡吃,就可以,怎麽喜歡,愛就不行了呢?就不能這個也喜歡,那個也喜歡呢?不都是欲亡嗎?”
風煦微氣笑了,端端正正地坐着,好聲好氣地憐江月說起了話,他道:“憐江月,我心中的你是十幾年前的那個你,你心中的我或許也是十幾年前的我,你有沒有想過,你看我,看到的不過是十幾年前的一個夢罷了。”
他拍了拍憐江月的手背:“夢終歸要醒的。”
他站起身,憐江月又拉了他一下:“玲珑星不在了。”
風煦微低聲說:“天上的星星那麽多。”
憐江月沒再拉他。他反複咀嚼着風煦微的話,他喜歡玲珑星,也放不下風煦微,是啊,天上的星星那麽多,誰知道他會不會再遇到一個他很愛的呢?他不騙人,更不會騙自己,不想騙自己。
風煦微确實是他的一個夢,他在人生的走馬燈裏看到他,覺得他像一個夢;他在夜裏和他跑遍小半座北京城,他在景山上和他一起看日出,真的像是一個美夢;他在昏暗的巷子裏和他重逢,他脫下帽子那一瞬間,一道光在他的臉上閃過,他也覺得他是一個夢。多好的一個夢。
風煦微披上了外套,走到了房門口,他說道:“你去看看行山吧。”
憐江月搖了搖頭,開了窗,翻了出去。
那樣的美夢,那樣的好夢,他不要醒過來。他謹慎了小半輩子,好吃的不敢多吃,喜歡的不敢伸手去要,如今遇到喜歡的人,難道就不能貪心地多喜歡幾個嗎?他知道世人最不恥這樣的行徑,可他是真心實意地愛,他就想照着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他早就懶得去管別人的眼光了,可他忘了風煦微也是“世人”,他忘了風煦微也有自己喜歡的方式……
難道他們真的就緣盡于此了嗎?
憐江月如此想着,悶頭疾走,待到回過神來,人已經跑到了三環內的一幢居民樓頂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