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3)
第39章 (3)
寝室裏有一間浴室,洗浴用品一應俱全,還通了電。電燈,花灑一開,這裏似乎就是地上的一間普通的學校裏的一間普通的寝室。憐江月不免想道:“難道這裏就是地上?”
他感覺自己往地下更深處墜,其實他是回到了地上?不,他不可能回到了地上,王保安看到他們的時候也問他們了,是不是從上面掉下來的。
經常有人從上面掉下來?
王保安看來對這樣的情況早就習以為常了。浴室裏的這些洗浴用品都很新,難不成這間寝室是專門為他和玲珑星這樣從上面掉下來的人準備的?
實在有太多疑問了。憐江月想了許久卻也理不出個頭緒來,他換上王保安放下的幹淨衣服,打算再去問問玲珑星念叨的那個“家”到底是個什麽地方。既然他的“家”在這裏的上層,那他對這裏說不定也有一些了解。
憐江月從浴室出去,可玲珑星卻已經光着身趴在地上睡着了。皎潔的月光落在他的後背上,照出四道荊棘枝似的痕跡,像是傷疤。其中一道傷疤一直延伸到他的脖子。
那傷疤的顏色和他的膚色很接近,只有靠得很近時才能看到。
“別睡地上了,會着涼的。”憐江月拍了拍玲珑星,輕聲說。
玲珑星翻了個身,蹭到了他腳邊,一把摟住了他的腳踝。憐江月蹲下,又拍了拍他,玲珑星發出嗚的一聲,抱住了憐江月的小腿。他的手上還是有很重的雞肉味。
憐江月遂伸出手,想把他抱去床上,可稍一這麽動作,雙眼緊閉的玲珑星突然嘎嘎地磨起了牙齒,鼻翼翕動,鼻孔呼哧呼哧往外噴氣,張嘴就咬了憐江月的小腿一口。憐江月只得抽出手,玲珑星的呼吸平穩了,似是又睡得很香,很沉了。
憐江月坐在地上無奈地看了他一會兒,嘆了聲,扯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幫他擦了擦手,擦了擦手肘上的擦傷,擦了擦臉上的土,又抓過邊上床鋪上的被子,蓋在了他的身上。
他小心地抽開腿要走,玲珑星又急了,憐江月只得不動了。玲珑星在地上睡了一宿,他在地上坐了一宿,好在他還有影子幫忙,撐着他的脖子和肩頸,這一覺睡得不算太難受。
第二天,憐江月醒了沒多久,就有人來敲門了,對方也是個保安,姓劉,叫劉保安。個頭和王保安差不多,歲數和模樣也差不多,兩只大手,一道寬肩,看上去老實可靠。
劉保安給他們帶了早點,拌涼皮子和豆漿。這也和地上沒什麽兩樣,食物也是貨真價實的食物,吃進肚子裏一陣舒坦。
劉保安也愛笑眯眯地看着人,他看憐江月和玲珑星吃完了早點,就說:“走吧,我帶你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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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星打了個飽嗝,劉保安一看他,他摸摸肚子,看看劉保安,看看憐江月,利落地套上了劉保安帶來的一套運動服。
那是一套運動裝校服,背後繡着學校名字,款式和憐江月讀書時穿的校服差別不大。憐江月摸了摸,那材質也是如出一轍。
三人就出了宿舍。學校裏很安靜,此刻天亮了,憐江月這才發現那宿舍樓和教學樓都有些舊了,淡粉色的外牆斑駁了,木頭門窗上刷的綠油漆也都有着不同程度的脫落。
教學樓上下四層,裏裏外外的門窗全打開了。
劉保安帶着憐江月穿過教學樓時,憐江月瞥了眼那些教室。每間教室的布局,桌椅數量,牆上的裝飾布置像是套用了一個模版,完全一樣。
一年(一)班的教室裏,四十多個位子,只有一個孩子坐在裏面讀書。(三)班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雖然學生不多,可每間教室都有學生,也都有一個老師。老師在看書,孩子們也在看書,黑板上全寫着:早自習。
無論孩子還是老師都很專心,即便有人經過,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擡起頭往窗外張望。
經過監控室時,憐江月看到那房間裏的木桌和椅子,問了劉保安一聲:“監控電視壞了嗎?”
“監控電視?”
“監控室裏沒有監控電視的嗎?”憐江月在走廊上找了找,也沒找到監控攝像頭。
劉保安道:“這個嘛,可能要問林裝修。”
這時,他們走出教學樓了,憐江月又問道:“學校裏只有這麽幾個學生嗎?我看學校還挺大的啊。”
劉保安抓耳撓腮:“學校不都是這麽大的嗎?”他瞧着憐江月,也有疑問了,“你們那裏也有學校?”
這要說他出生長大的地方,那自然有,可要說的是他們掉下來的地方,那……
正當憐江月不知該如何作答時,只見校門外,一個頭頂牛仔帽,留着絡腮胡,身穿麂皮外套,牛仔褲,騎着一匹膘肥體壯的白馬,後頭還跟着一匹栗色駿馬的的男人經過,這個西部牛仔似的男人瞥了他們一眼,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帽子,沖他們點頭致意。劉保安朝男人揮舞起了手臂:“早啊。”
西部牛仔走遠了。
劉保安還揮舞着手臂,對憐江月道:“喏,錢馬車到了。”
就見一輛由一匹雜色馬拉的板車停在了校門外。馬兒低頭啃草,一個穿布衣布鞋的幹瘦男人歪着身子坐在板車上,悠閑地抽着旱煙。
劉保安出了校門,上去就和那男人說話:“錢馬車,麻煩了,送去電梯那兒。”
劉保安和錢馬車同時往北面望了一眼,憐江月跟着望出去,只見遠處一座塔樓頂天立地地矗立在一衆樓房之間,塔尖直聳入雲霄。
錢馬車點了點頭,抓起板車上的一頂草帽戴上了。玲珑星跳上了板車。憐江月別過劉保安,也上了車。木頭車輪轱辘轉動,馬兒邁起蹄子,晃晃悠悠地拉着他們上路了。
路上的一切都透着一股陳舊。學校是舊的,商店,銀行,飯館……無論裝飾和招牌都像是從上個世紀裏的老照片裏摳出來,扔在馬路兩邊的。憐江月甚至還在商店的玻璃門上看到了“供銷社”的字樣。
可舊歸舊,倒也是五髒俱全,各種基礎設施都沒落下,每兩百米就有一個公交站臺,人行道上能看到無障礙人行步道,幾乎每個十字路口都有一座街心公園。
路上沒有車,商店開着門,但既看不到顧客,也看不到營業員,銀行和飯館也都是一樣的狀況。這些敞開門的房屋仿佛一顆又一顆空洞的眼珠,茫然地對着寂寥的馬路。
偶爾能看到幾個人,不是在清掃馬路就是爬在樹上給行道樹修剪枝桠。樹下拴着馬。
憐江月問了句:“平時大家都是以馬代步嗎?”
“對啊。”
“那公車站……”
“公車站嘛,”錢馬車咂吧着嘴,說道,“城市不都有公車站嘛。”
說到這裏時,憐江月又看到了那個西部牛仔。西部牛仔跨在他的白馬身上,停在路邊,攔下了他們的板車,他和錢馬車說道:“錢馬車,你要送他們去哪裏?”
“去電梯。”
西部牛仔道:“我有事找這兩個人,我替你送吧。”
“好。”錢馬車就拉住了馬,停了車,道:“你們有三個人,你只有兩匹馬,這樣吧,我把馬卸下來借給你,你送完了人,給我還回來,我就在這裏等你。”
錢馬車就跳下板車開始卸馬。一直窩在板車一角,無精打采的玲珑星伸了個懶腰也下了車,他走到西部牛仔的栗馬邊上,拍拍馬脖子,揉揉馬鬃毛,笑了出來,翻身就上了馬。
憐江月聽到那牛仔和錢馬車的對話,只覺說不出的古怪,還坐在板車上沒動。可錢馬車一下就卸下了馬,把雜色馬的缰繩塞給了西部牛仔,人也在路邊坐下了,又開始悠閑地咂吧旱煙。憐江月也不好說什麽,又聽“架”一聲,玲珑星伏在栗馬身上,一溜煙跑了。
憐江月大喊:“這是馬路!你小心車!”
西部牛仔哈哈大笑,說:“我們也走吧。”
憐江月就下車上馬,西部牛仔一揮鞭,座下白馬飛蹄起步,飛塵漫天,白馬一下跑出好遠,憐江月忙拍馬去追。
追了百來米,那白馬的步子慢了,憐江月便也拽了拽缰繩,緩了下來。他和西部牛仔并排行在馬路上。憐江月前後看了看:“這公交車半天都沒見到一輛,脫班有些嚴重啊。”
他還道:“那個錢馬車就在那裏等着你?他退休了?不用去別的地方上班做事?”
西部牛仔道:“他是錢馬車,他的事就是趕馬車,哪裏需要馬車,他就去哪裏。”
憐江月稍有些明白這裏的社會規則了,一個人的生活似乎完全是由他的名字決定的,那他的名字又是由誰決定的呢?他就問西部牛仔:“還沒請教高姓大名?”
“你叫我俠客就好了,大俠的俠,客人的客。”
“這名字是你父母給你取的?”
“不,這是我自己取的。”俠客笑着道,“我告訴他們,我叫俠客,我和他們解釋,俠客就是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的人。”
俠客一瞥憐江月:“你是從上面掉下來的吧?”
憐江月皺起眉:“對,但是我這個上面……”
俠客說:“我是說沙漠。”
他又說:“我一看你就知道,你不是這裏的人,”他望着前方,“至于他,就說不好了。”
前方,玲珑星停在了一個街區外的一棵樹下,他站在了馬鞍上,仰着頭在一棵杏樹枝頭翻找着什麽。
憐江月重新打量起了俠客,不免驚奇:“你也是從沙漠上掉下來的?先掉進了一個洞穴,然後呢?你看到一座石橋了沒有?石橋斷了,我們就掉到了這裏,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為什麽我往下摔卻來到了一座城市?這裏還有天空?天空是我的幻覺嗎?”
他用力吸了兩口氣,試圖從空氣中分辨出幻影草的氣味,卻是徒勞,他只能聞到浸過春雨的泥濘山道似的氣味,那似乎是馬的氣味。
俠客比了個安撫的手勢,說道:“你先不要着急,如果你想回去,是有辦法回去的。”
他說:“這裏是遺忘之地。”
“在看到你們之前,我都快忘記我從哪裏來到了這裏,又是怎麽來到這裏的了,但是看到你們的那一瞬間,我想起來了,我也明白了,有些事情,人是無法完全地遺忘的。”
俠客回憶着,娓娓訴說着:“我記得我是一個研究隕石的專家,我帶着一支科研團隊來到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尋找隕石。我們在一本古籍中發現,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中曾經有一座繁華的城市,古籍上說,有一天,金雨天降,翌日,那座城市便消失了。來到沙漠後不久,一場沙暴過後,我和我的團隊分開了,我的身上既沒有水,也沒有幹糧,在沙漠中走了三天三夜,沒有遇到任何一個人,到處都是沙,只有沙……就在我以為我要脫水死去時,我遇到了一個年輕男人,他搭救了我。我問他,你一個人在沙漠裏幹什麽,他說,他感覺有人在這裏等他,他就來了。我想,他可能是老天派來救我的人吧,可我沒想到,他說的那個等他的人并不是我。
“他有一匹馬,他看我很虛弱,就讓馬馱着我走,他說要把我送去最近的村莊,路上,我們又遇到了沙暴,不過這一次我沒有和同伴,也就是那個年輕男人分開,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感覺年輕男人緊緊抓着我的衣服,我聽到馬在嘶鳴,風很大,可是年輕男人抓着我,我好像一根紮在沙裏的樹一樣,風完全吹不動我。我就覺得臉很疼,沙暴過去,年輕男人用一種藥膏抹我的臉,我感覺好了很多,沙暴過去……”
俠客頓了頓,遙遙眺望遠方,過了會兒才繼續說:“我們面前是一片武器冢。”
憐江月手上一緊,問俠客:“你遇到的那個年輕男人叫什麽?”
俠客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大概十八九吧,最多不會超過二十,我起先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我們眼前的那個地方,地上胡亂地插着長劍長槍,畫戟,大刀,那些只有在武俠連環畫上才見過的東西,是他告訴我的,他很興奮地說,這裏是武器冢,他就跑了進去,跳到一座劍搭出來的小山上,拔出了一把長劍。”
“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把劍。它好黑,很長,很薄,在陽光下反射着黑色的光,不,不是反射着黑光,是它吸收了陽光,只是發出黑色……它像黑洞,也很像……隕石。”
憐江月撫着雜色馬的頸子,他的影子落在這馬的長頸上。他從馬身上抽出了哭雨。
俠客愣住了,随即大笑起來:“我就知道你是有故事的人,可我沒想到我們的故事會重疊。”他問憐江月,“我能摸一摸你的劍嗎?”
憐江月将哭雨遞了過去,俠客卻縮回了手,眼神搖擺了:“不,你收回去吧,我已經不是研究隕石的專家了,我只是一個俠客。”
憐江月就将哭雨納回了影子裏,他問俠客:“後來呢?”
俠客說:“後來,年輕男人指着一團白白的光說,看,這就是在等我的人!我往前走了一步,想看清楚那個人,我就掉了下來。”
“我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
“我開始失去一些記憶,我開始患得患失,我有時想再回去,有時卻寧願在這裏待一輩子。”俠客看着自己的雙手,“遺忘使我青春永駐。”
憐江月也意識到了,這個俠客看上去至多不會超過四十,如果他在沙漠裏遇到的那個拔出哭雨的年輕男人是憐吾憎,俠客應該是個兩鬓飛霜的老人了。
那年輕男人真的是憐吾憎嗎?他說的在等他的人又是誰?
俠客又說:“我們對這些天外來客知道的太少了,我們接近它們,它們也在接近我們,我們用我們的方式研究它們,或許它們也在用它們的方式研究我們。”
憐江月聽得有些糊塗了。俠客露出了一個凄涼的笑容,一嘆,口吻卻很灑脫:“這或許就是輻射吧!或許是因為隕石産生的輻射,這裏的人們不停地遺忘着,也被遺忘着。”
“我還是不太懂,你說這裏是遺忘之地,你的意思是這裏的人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來自哪裏?他們都是不小心掉進沙漠洞穴的人嗎?為什麽他們都以工作職業作為自己的名字?他們沒想過回去嗎?”
“我不知道,或許這會讓生活變得更簡單,更單純。至于回去……”俠客沉吟許久,“或許我們時常忘記要回去的理由,或許我們沒有要回去的理由。”
“如果我一直待在這裏,我也會開始遺忘嗎?”憐江月看着俠客問道。
“那麽你現在還記得一些什麽?”
憐江月說:“我記得我恨一些人,我對一些人懷有愧疚。”
俠客說:“那或許遺忘才是最好的。”
憐江月說:“不,恨和愛都是人生的一部分,人生是不分好壞的。我也還記得我對生活充滿期待,我期待快樂,也期待失落,生活的酸甜苦辣我都想嘗試嘗試。”
俠客含蓄地笑了兩聲,并未置評。這時,他們離停在路邊的玲珑星只有一個半馬身的距離了。憐江月問俠客:“這裏是遺忘之地,那上面是什麽?我好像經過了另外兩層才來到了這裏,你去過上面嗎?”
俠客點了點頭,說:“上面是快樂之地和永恒之地。”
憐江月笑了:“聽上去很像宗教裏的天國,淨土,像是好地方,你去過上面為什麽又回來這裏了?這些名字都是誰取的?”
俠客說:“你去過那兩個地方之後就會明白的,假如你要回到沙漠,你就必須要經過那兩個地方,那是唯一的途經。至于它們的名字,我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叫出來的,但是去過那兩個地方之後,我覺得它們十分貼切。”
俠客拉住了馬,停在玲珑星踩着的栗馬後頭,感慨道:“也不知道那個年輕男人後來怎麽樣了,他等的那個人又是一個什麽人物?”
憐江月也拉住了馬,輕聲說道:“你在這裏因為遺忘而青春永駐,他或許已經因為被遺忘而死了。”
俠客莞爾:“死,是一個很好的答案。”
他指着高聳的塔樓:“送走你們之後,我又會開始遺忘,只有在別人呼喚我的名字時我才會想起來我要做什麽,我的生活是什麽,也許這就是名字的意義。我們永遠記得別人的名字,不停忘記自己的身份。”
“阿依!”
忽然,玲珑星從樹枝間探出個腦袋喊了一聲。他的頭發上頂着幾片綠葉子,兩腮鼓鼓的,擡手扔給憐江月一顆黃澄澄的杏子,也扔給俠客一顆。他的衣服兜裏塞滿了杏子,他坐回了馬鞍上,搖頭晃腦地吃着杏子,一夾馬肚子,馬兒帶着他颠颠地往前去。
“我還記得,阿依是月亮的意思。”俠客看着手裏的杏子,“我叫我的女兒阿依努爾,她是我的月光。”
沉甸甸的果實壓彎了果樹,俠客彎下腰經過那樹下,發悶地說着:“可是我回不去了,我選擇了遺忘,我無法承受快樂,無法承受永恒,我将永遠地在這裏遺忘……”
俠客顯得很痛苦,他不再說話,抓着那顆杏子也不吃。黃色的果汁從他的指縫間流了下來。
很快,他們就來到了塔樓下。 一個笑容滿面的女人接待了他們。
“搭乘電梯請往這裏走。”女人說道。
憐江月和玲珑星下了馬,俠客坐在馬背上朝他們揮了揮手,轉身離開了。玲珑星一下就竄進了塔樓,憐江月還在望着那俠客,白馬走出去沒幾步,俠客一彎腰,把手裏捏着的杏子塞進了馬的嘴裏。
人仿佛什麽都不記得,馬也像遺忘了一切,一味往前走去。
“阿依!”玲珑星從塔樓的一扇窗戶裏伸出手,不耐煩地催促憐江月:“快!回家!”
憐江月便也進了塔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