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第37章 (1)
五月的石河子大體上氣候溫和,但憐江月拜訪市內軍墾博物館的這天,臨出下榻的賓館,他看了眼天氣預報,全市都挂上了高溫警報,空氣濕度很低,氣象臺甚至做出了沙暴預警。
外頭的天色确實有些糊塗,烈日炎炎,也确實熱得厲害。憐江月在博物館後頭的小院子裏見到後勤部的王主任時,兩人都是汗流浃背。
憐江月等這位王主任已經有些時間了。他到了軍墾博物館,先是找了賣票的打聽前陣子有沒有人收到過一個寄給“烏玲珑”的包裹,賣票的說不上來,他又問這裏有沒有一個叫烏玲珑的人,賣票的也說不上來,就幫他聯系了人事。人事說,沒這個人,憐江月本打算走了,後勤部一個電話打到售票中心,問,是不是有人來找烏玲珑,讓這個人去後勤倉庫那兒的院子裏等着,王主任會帶他去見烏玲珑。憐江月就找去了後勤倉庫等王主任。
等了約莫二十分鐘,後勤倉庫的門打開了,從裏頭走出來一個光着膀子,穿着軍綠色褲子,腳踩皮靴的壯年男子。倉庫幽深,從外面往裏望進去,只能望到些貨架的輪廓。貨架上似乎堆滿了紙箱,地上也都是些箱子。
男子看到憐江月,朝他揮了揮手,點了根煙,站在大太陽下抽煙。
“王主任?”憐江月迎了過去。
男子颔首,道:“是我,”他問道:“就是你找烏玲珑?”
憐江月點了點頭,王主任的眼睛一眯縫,擡手抹了一把臉:“太熱了。”
他說:“等會兒,抽完這支煙。”
憐江月往倉庫觑了眼,好奇道:“烏玲珑是後勤的人?您和她一塊兒收拾東西?她……是女的吧?”
王主任一笑,彈飛了香煙屁股,一拍憐江月,道:“走!”就領着他進了倉庫。
這間倉庫确實很深,從外觀看,大概有百來平方,吊頂很高,可或許是因為裏頭的東西實在太多太雜了,堆得還都很高,人走在其中,只覺得十分擁擠。這倉庫裏真是什麽都有,除了憐江月剛才匆匆一瞥瞥見的許多箱子,還随意地放着什麽石磨盤、鐵犁、各種動物标本,有水牛的,有驢的,有馬的,還有好些瓦罐,石頭瓶子。倉庫裏沒有窗戶,天花板上挂下來兩盞節能燈燈泡,燈光很亮,照着所有高高低低的雜物。一些灰塵飄浮在空中,舊物的氣味濃重。倉庫裏怪安靜的。
這裏不像還有第三個人。
“喏。”王主任忽然停在了一匹黑馬前。這馬匹也是個标本,同不遠處的黃山羊标本一樣,以昂首,屈起一只前蹄的姿态屹立在水泥地面上。黑馬的毛發黯淡,眼珠毫無光彩,像是塑料做的,尾巴垂落着,顯得沒精打采的。它的四肢有些過于纖細了。
“這就是烏玲珑。”王主任一撫馬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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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手從附近的貨架上拿起一把小木梳,打理起了黑馬的鬃毛:“我的辦公室就在人事邊上,人事問了一圈,我說,怎麽着,誰找烏玲珑?我對這匹馬有點印象,主要是這個名字很別致,但是一時間也不能确定,進來找了一陣才找到。”他拿起馬脖子上挂着的一個标簽,“這兒馬的标本不少,你看,是烏玲珑這幾個字吧?”
憐江月有些意外,卻并不吃驚,看着那黑馬,笑了出來:“烏玲珑原來是一匹馬。”
王主任問他:“你找它幹嗎?你怎麽知道它的?”
“它可能是我爸的馬。”憐江月想了想,又說:“他沒和我說過烏玲珑是一匹馬。”
“你爸?”王主任挑起了一邊眉毛:“他以前在古爾班通古特那兒放羊?”他放下了木梳,坐在了一只木頭箱子上,還示意憐江月也坐。
“可能吧。”憐江月仍看着烏玲珑,這難道就是憐吾憎說的最駿的野馬嗎?可它看上去是那麽的瘦弱,它的馬蹄仿佛經不起一點沙礫的折磨,它的馬背仿佛駝不起一個孩子的重量,他的四條腿好像一跑起來就會折斷。
憐江月就問王主任:“它是老死的嗎?它以前是不是一匹很駿的馬?”
王主任笑了,拿起地上的一個鐵皮碗,用袖子擦了擦,舉高了看了看,反問他:“你爸沒和你說過?”
憐江月道:“他沒來得及說就咽氣了,我就想來看看烏玲珑是個什麽樣的人……”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烏玲珑的脊梁,它的骨頭摸上去也很脆弱。烏玲珑的脖子上有一道縫合的痕跡,或許是制作标本時留下的。憐江月撫摸着那縫合線,接着說:“現在我就想知道烏玲珑是一匹什麽樣的馬。”
王主任道:“馬是從古爾班通古特那兒一個牧民手上收來的,以前那兒有個馬場,是軍墾團的一個重要基地,我們就去周邊想收集些農具,放在館裏展覽,到了一戶牧民家,一進去就看到他家裏立着這麽一匹馬,栩栩如生,現在它是蔫啦,從前那可精神,那毛發,牧民成天拿馬油抹它,逢年過節還給它穿紅披風,家家戶戶的孩子都愛來和它拍照。”
“這馬的名字誰起的?”
“你別打岔啊,我還沒說完呢。我們館長看這馬不錯,就問這馬有沒有什麽故事,能不能送來博物館。牧民說,這馬不是他的,他見到這馬的時候,馬已經死了。和馬在一塊兒的有個男的,這一人一馬是他從沙漠邊上給拉回來的。那天,持續了三天的沙暴剛過去,他就想出去放一放羊,透透氣。結果就在路邊見到了這昏死過去的一人一馬。
“人給救了回來,人醒了之後他就到處找烏玲珑,牧民這才知道,這死了的馬還有個名字。他帶男人去看了馬的屍體,他正打算埋了它。男人就給了他大一把金幣,問他不能不把馬做成标本。牧民說,那男人八成是看見他家裏的羊标本了,那羊是他女兒最喜歡的小羊,得病死了,他們就把它給做成了标本,留在了家裏。牧民看這個男人也是實在很喜歡自己的馬,不然為啥要給馬取名字呢?對吧?牧民就答應了男人,但是沒要他的金幣,他問男人要一個地址,說做成标本後,給他梢去。男人沒給他地址,反而問他要了他那兒的地址,說是過一個月他會再回來,可一個月後,男人并沒出現。
“那男人再沒出現了。”
故事到此就說完了,王主任問憐江月:“你爸就是那個男人吧?他怎麽沒來取标本啊?”
憐江月搖了搖頭。王主任抓了抓脖子,摸了摸手邊的瓶瓶罐罐,低下頭,聲音輕了些,說了句:“走得挺突然的吧?常有的事……”
憐江月問道:“馬場還在吧?”
“早沒了,改什麽動物保護基地了,以前住那兒的也早搬走了。”
王主任說到這裏,拿出了手機,道:“你想去看看吧?我給你找個車,我表弟,正好今天要給基地送貨。”
他就打了個電話,叽裏咕嚕講了一通,和憐江月敲定了:“去大門口等着吧,小皮卡,藍色的,十分鐘後就能到。”
憐江月感激不盡,謝過王主任後就去了博物館門外等車去了。這才出去,他突然在馬路上看到了一道熟悉的年輕男人的身影,他喊了出來:“曲九川!”
年輕男人正站在一個水果攤前,聽到這一聲,回過頭來,确實是曲九川,還是那副虎頭虎腦,機靈聰敏的樣子。他看到憐江月,露出個很大的笑容,抓起脖子上挂着的一根東西,塞進了短袖t恤的衣領裏,朝憐江月用力揮了揮手。不一會兒,他就提着兩袋草莓,一袋李子小跑着到了憐江月面前。
“真巧!”曲九川遞了一袋草莓給憐江月,“你一個人來這兒旅游?”
“也太巧了!”憐江月也說。
他沒想到會在新疆遇到曲九川。平陽一別後,他試着聯系過他幾次,可打出去的電話,發出去的微信全都石沉大海,想來曲九川也是無端端他牽連,經歷了那麽一遭難以解釋的奇遇後,說不定他并不想再和他産生任何瓜葛,加上憐江月也不想那些江湖上的什麽豪傑什麽義士,為了探詢什麽真相去打擾他,因此就沒再追尋曲九川的下落,也未和其他人提過無藏通大鬧卞家那天曲九川也在場的事。如今在西北邊疆重逢,看到曲九川精神不錯,容光煥發,憐江月煞是高興,忙說:“一塊兒吃個飯吧。”
曲九川卻說:“我還有事,下次吧。”
“來這兒弘揚新型殡葬文化?”
曲九川哈哈大笑,指着博物館說:“你來逛這個博物館?”
憐江月道:“老憐往這裏寄過一顆舍利。”
“哦,對對,那你找到收件人了嗎?沒出什麽事情吧?人還活着吧?”
“是一匹馬。”
曲九川又是一陣大笑,憐江月也笑了,兩人坐在了博物館門口的花壇邊啃起了李子。吃了兩口李子,曲九川脖子上挂着的東西從他的衣領裏掉了出來,原來那是一枚漆黑的石頭。憐江月的目光不由被它吸引了,盯着它看。曲九川忙把石頭塞回去,清了清嗓子說:“我和女朋友一塊兒來旅游的,這個博物館好玩兒嗎?好玩兒我們也來看看。”
憐江月還惦記那塊石頭,指着衣領問他:“那是什麽?”
“哦,那是邊上礦物博物館買的紀念品,我們這不是剛從那個博物館出來嘛,我就來給她買點水果,這天熱的,我們打算回賓館了。”說着,曲九川掏出了手機,笑着起身,“不好意思了,她催了,我得走了。”
憐江月還坐着,吃着李子問道:“你的手機號還是從前那個嗎?”
曲九川一點頭,人往馬路上走,眼睛還看着憐江月:“你這幾天都在這兒吧?下一站打算去哪兒啊?”
“打算過會兒去古爾班通古特附近的馬場看看。”
“哦,哦,好,我們下午就去烏魯木齊了,估計是碰不上了,這行程實在是很緊,那咱們回頭聯系!”
他就攔了輛出租車,很快消失在了憐江月的視野裏。
不多時,一輛藍色的小皮卡停在了憐江月跟前,車窗放下來,司機直朝憐江月揮手,連問了兩遍:“是你吧?要去基地?”
憐江月便上了這輛藍車。司機的普通話比王主任差遠了,皮膚黑得發亮,頭發很卷,濃眉大眼,身上一股濃郁的麝香味,約莫三十來歲。
去基地的路上,司機又問他:“你上基地幹嗎去?”
“去看看。”
“你也是搞動物保護的?”
憐江月笑了笑,問司機:“基地都有些什麽動物啊?”
司機笑呵呵地掰着手指數着,說着:“鳥,刺猬,猴子,老鼠,蛇,狼,”他又問,“基地的人知道你要去嗎?”
“我不是搞動物保護的,就是去随便看看。”
“哦……”司機應了聲,“那你打算啥時候回市裏?要是太夜了,太危險,不好,不好。”
他的聲音繃了起來,表情也變得很緊張:“小兄弟,不是吓唬你,基地太靠近沙漠了,白天好的,到了晚上,你一個男的,也叫人不放心。”
“有馬賊?”
“馬賊?這都什麽年代啦?”司機哈哈大笑,一拍方向盤,“有狼!”
可說完,他的眉頭一蹙,咂摸着低吟道:“馬賊倒是沒有,就是說不定會遇到土匪……”
他并沒說下去,憐江月也沒問下去。反正無論是土匪還是馬賊,他都不怕。
這到了司機口中的基地,憐江月一看,他們的車停在了一扇虛掩的鐵門前,門邊豎着兩根水泥柱,一邊挂着“動物保護基地”的牌子,一邊挂着“攜手共建和諧社會”。門後十來公裏處,矗立着一幢兩層小樓——大約就是基地了。樓前聽着一輛面包車,兩輛越野車,樓後頭是一片發黃的背景,說不清出沙漠還是天空,小樓東邊能看到兩座用鐵絲網圍起來的小土坡。鐵網拉得很高,似乎還通了電。
那鐵門殘破得很,司機下了車去開門,就聽吱吱嘎嘎一陣怪響,鐵門似乎随時都會倒下似的。通往基地小樓的路坑坑窪窪的,比外頭的公路殘破多了,甚至比包家村的土路還要颠簸。
他們的皮卡才往裏開了十來米,就看到基地裏沖出了一夥彪形大漢,分成兩撥,跳上了兩輛越野車,朝大門這兒飛速駛來。緊接着,基地裏也跑出來一群男女,有的去追車,有的在原地直蹦,直揮手。司機探出個腦袋,高聲問道:“怎麽回事??”
那後跑出來的一行人裏有人講起了方言,也有講普通話的,遠遠地呼喊着:“小星!胡老彪他們把小星抓走了!攔下來!”
司機一看越野車,一把方向打過去,就要去攔越野車的車頭,那越野車靈活地避開了他,撞開了鐵門就開了出去。
司機忙調轉了車頭,道:“抓緊了!我去追個人!”
憐江月抓着安全帶,問說:“有人被綁架了?不報警嗎?”
司機死死盯着那輛越野車:“胡老彪的人,報警沒用!”
憐江月問他:“小星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多大了?”
他就解開了安全帶,打開了車窗。這時,那第二輛飛馳出來的越野車也趕超了他們,司機加速直追,沖着憐江月直嚎:“你幹啥?!坐好啊!安全帶!”
憐江月又問了一遍:“是男孩兒嗎?”
司機一看他,憐江月從車窗翻了出去,爬到了車頂上,聽得司機在車裏大喊:“男的!十八了!他脖子上……”
司機的話還沒說完,小皮卡猛地一震,不知輪胎磕到了什麽,一股慣性把憐江月從車頂上甩開,他趕緊在空中跨了兩步,跳到了前頭一輛越野車上。這輛車裏很安靜,他就換去了開在最前面的那輛越野車的車頂,就聽車裏好多人同時在說話。
一個男人說:“老二!給他看鑰匙!”
另一個男人說:“你看到這樣一把鑰匙了嗎??就這個樣子的一個東西!看到過沒有??”
又一個男人說:“草他媽,你要是再管亂動,信不信我一槍崩了你!你最後看到我們老大是在哪裏,帶我們過去!”
對方手上有槍,憐江月又判斷不好那個小星的方位,怕子彈無眼,誤傷了他,他就等了等,想等小星說話,好明确他的位置。可許久沒等到回話的聲音,就聽到一聲慘叫,接着,嘣,槍響了!一發子彈打穿了車頂!
憐江月避開了去,從那子彈打出來的洞眼往裏看,就看到一群人扭打在一起,也分不清哪個是小星。憐江月便打算從司機下手。這時,車內忽然有人大喊:“沙暴!”
憐江月擡頭一看,不知什麽時候,這輛越野車已經開進了沙漠,越野車停下了。此刻,風好像也跟着靜止了,連綿的沙山也因此都只是靜靜地端坐在黃蒙蒙的天空下。
不遠處,一塊巨大的由沙粒組成的紗巾輕飄飄地向他飛了過來。
下一秒,只聽飓風狂怒,憐江月趕忙卷起影子将自己包裹起來,跳下了車頂,腳似乎是着了地,可他只能看到他踩着自己漆黑的影子,周圍也是漆黑的,耳邊淨是飛沙撲打在硬物上的聲音,他就蹲在這黑影的保護中,許久,飛沙走石之聲驟然消失了,憐江月這才收起了影子,可他人到了哪兒呢?手機沒信號,東南西北放眼望去皆是沙山,越野車不見了蹤影,他爬過一個山坡,既望不見基地,也望不見公路,倒是看到一個短頭發,穿着寬松的短袖短褲衩的黑皮膚男孩兒蹲在地上,嘴裏叼着一只人手,男孩兒不停轉動腦袋,動物似的一頓一頓地颔動下巴,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這難道就是小星?
男孩兒的目光落到了憐江月的身上。憐江月就問他:“你是小星?”
男孩兒歪了歪腦袋,似乎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他的眼睛是翠綠色的,他像野獸盯着獵物一樣盯着憐江月。
憐江月又靠近了他幾步,男孩兒的喉結上下一滑,綠眼睛裏迸出兩道兇光,往後跳開了,四肢着地,甩開了嘴裏咬着的人手,沖着憐江月直龇牙。
“你是從基地被人帶走的嗎?”憐江月問着,還想再靠近男孩兒一些,孰料腳下忽然踩空,人直直往下墜去。情急之下,他忙護住了腦袋,還好影子幫忙,穩穩地托住了他,把他輕輕放到了地上。
憐江月爬起身,仰頭一看,這一掉,他得掉了二十多米。他就想借力跳回地面,可就當他要發力時,聽到身後傳來呼嚕一聲,他回頭一看,那男孩兒竟然也掉了下來,他正坐在地上舔自己肘上的擦傷。
憐江月說:“我帶你一起上去吧。”
男孩兒沒理他,耳朵一動,一扭頭,又是四肢着地,跑進了身後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處。
“你要去哪裏啊?”憐江月忙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