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8)
第31章 (8)
憐江月等馬遵又往前走了幾步,往他身後觑了眼,道:“今天就你一個?”
馬遵的右手扣在一根斜綁在他身上的布帶子上,往外啐了口,口吻不善:“我一個人就夠了!”
千百歲這時認出了他,想到憐江月在面店裏以一敵四的情景,瞅着馬遵說道:“這位兄弟,聽老人家一句勸,以你的身手怕是傷不了這位憐兄弟分毫。”
馬遵就看了一眼過去,對千百歲道:“老爺子,麻煩您去外面待着,刀劍無眼。”
千百歲卻在石槽邊坐下了,一副看好戲的樣子,嘴上勸說:“刀劍無眼,人有分寸,這是別人家裏,我們都是在這裏給人打工的,在這弄出人命怕是不太好。”
馬遵嗤地笑了一聲,橫眉冷聲道:“我是要他回去賠罪,我不殺他,我要是想殺他,早前他就沒命了。”
千百歲搔搔臉頰,略有些尴尬地說:“這話可不是對你說的。”他瞄着憐江月。憐江月連連點頭,哈哈大笑,那馬遵是有些窘迫了,臉一紅,就解開了布帶,反手握住身後那口大刀的刀柄,手指輕輕一撥,大刀轉過一百八十度,風聲飒飒,刀尖直指着地上。馬遵将胸一挺,昂首怒視着憐江月:“聽說你的右手斷了還能長出來,我倒要見識見識!”
言罷,他舞起大刀,照着憐江月的右臂就劈去。與YUタXI。
馬遵使的這口刀憐江月曾在卞家工房見過,刀柄較一般鋼刀長了許多,約莫有人手一臂長,細瘦如長棍,刀身也偏瘦窄,刀背上扣着九個金環,一是為了美觀,二是為了昭顯這用刀人的刀法技藝——絕世的刀客揮舞起金環大刀時,金環随之而動,卻不會互相撞擊,發出任何雜音。這原是馬遵為了在家鄉舉辦的賽馬會上表演馬上刀法特意找卞如鈎打制的,他擅使快拳,手上勁道強悍淩厲,這口輕便的大刀恰能将他快如閃電的拳法融進刀法裏。
憐江月就記得馬遵在竹林道場試刀時,他眼前只有一條條銀蛇飛來舞去,他的肉眼根本無法捕捉到馬遵手裏的刀。可如今,憐江月卻将馬遵的一招一式和他那口大刀看得十分清楚,這馬遵口中雖說是要砍他的右臂,也确實舞着叫人眼花缭亂的刀法奔着他的右手而來,可刀到了憐江月身前半寸的地方了,那刀上的金環卻是齊齊歪向左邊,說明這用刀的人暗中拽着勁道随時準備改變刀刃的朝向,要砍他左側。看出馬遵耍的這份心機,憐江月有意逗一逗他,就把右手伸到了左胸前,馬遵的刀恰落在了這個位置,就聽“哐”一聲,馬遵的大刀砍在了憐江月的右胳膊上。憐江月的外套裂開了一道口子,黑色火星四濺。馬遵是又驚又奇,憐江月的右手看上去平平無奇,仿佛只是戴着一只黑色的手套,他的大刀又是絕世利器,這一刀下去,別說是人骨血肉了,鋼筋都能削成兩半,可他的右手卻完好無損!甚至連一道砍痕都看不到。
馬遵疑思翻湧,手上的動作因此頓住了瞬。憐江月趁此笑着推開了他的刀,道:“你不是想試試我的右手嗎?現在看到了嗎?我的右手不是普通人的右手,它确實斷過,長出來後就成了這樣。”
馬遵收了刀,卻未收刀勢,手腕一擰,朝着憐江月的右手平削過去,道:“你上哪裏打的護身甲?還是裝了什麽義肢?你的劍呢,你怎麽不出劍!”
這馬遵殺氣騰騰,把憐江月的殺意也勾了些許出來,他瞥着自己在牆上的影子,想道:既然他要我出鞘,那就出鞘,殺他個片甲不留!這幾日正愁沒時間試劍,他倒好,送上門來了。
如此想着,他的影子又握着一把黑劍了。憐江月是開心極了,就摸着牆上的黑劍,黑劍出鞘,戾氣四溢。千百歲在旁搓着手掌,怔怔地說:“從沒見過,從沒見過!”
那馬遵用力揉了下眼睛,起先确實沒在牆上看到挂着什麽劍,難不成真是從影子裏拔出來的?這怎麽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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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又找不出更好的解釋,實在是詭異,而這詭異之中還透着股叫人膽寒,發冷的氣息——這黑劍一出鞘,燥熱的酒坊轉瞬如同冰窖,陰曹地府或許也就如此了。馬遵意識到這一戰,他或許會死,想到這,他打了個冷戰,不由握緊了刀柄,他是有些怕了,死,誰不怕?但要他丢盔卸甲,逃之夭夭,他做不出來,唯有迎擊上去了!而且他也還想再看看這憐江月的右手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有些什麽能耐。他就又沖向了憐江月,這一回,他是真真切切要砍他的右手了。
憐江月橫劍阻擋,又挽出個劍花,打開了那大刀。他雖沒修習過劍法,但他在卞家時常看行山舞劍,也見過不少劍客在竹林道場裏練劍,心中自有一本劍譜,招數身法,信手拈來。而馬遵明顯奔着他的右手而來,目的太明确,非常容易防禦和反擊。幾番來往,憐江月便将馬遵的刀壓在了劍下,他打得有些無聊了,眼角瞥過千百歲手上的那碗羊肉,道:“我餓了,很想吃夜宵,你也打不過我,你走吧。”
這話在馬遵聽來十足輕蔑,他是既不服氣,又充滿了疑問,憐江月從小體虛不足,如何成就了現在這身本領?難道他和禾小暑說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他的影子裏現在正潛伏着一個非常強大的高手?
這又怎麽可能?人的影子裏藏着劍已經是天方夜譚了,還藏着一個人?這絕不可能,一定是什麽障眼法在作祟!他今天非要将憐江月的劍法,他的武功研究個明白!馬遵就咬緊了牙關,鐵了心要血戰到底,低喝了一聲,松開了大刀,赤手空拳朝着憐江月撲去。憐江月挑起眉毛,将那黑劍扔進牆裏,也就只是用手來接他的拳。他的右手一碰到馬遵的手臂,一股拳力灌入,他習慣性地要将這股拳力排出,便要用左手摸身後的牆壁,可那拳力被他過到左手上時,憐江月轉念想到,從前是他的身體無法承受內力消耗,但現在的他早就不是從前的他了,為何不試試将這進入他體內的拳力全打出去?
于是,他便将左手握成了拳頭,對準馬遵的右腰,一拳打了出去。這一拳極快,馬遵躲閃不及,人摔在了地上。他的右手發着顫,眼神一時失焦,捂住腰,更加地難以置信了,嘴中嗫嚅着:“這右手好冷……不像人的手,像石頭,像石頭……”
這時,邱姐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了:“這什麽聲音啊?”
馬遵扭頭一看,見到這個面生的女人要走進來,聽得她的腳步鈍重,氣息混濁,不像是習武之人,加上再和憐江月糾纏下去,或許他過會兒真的想走也走不成了。他就閃身出去,遁沒了影。
邱姐進了酒坊,東張西望道:“剛才是不是有個人跑了出去?”
千百歲和憐江月蹲在石槽前看着石槽裏的麥子,都搖了搖頭。憐江月捧着那一碗羊肉,吃得津津有味,說:“是野貓吧,聞着肉味來了。”
千百歲亦附和。邱姐将信将疑地走到兩人跟前,一看憐江月的外套:“你的衣服怎麽破了?”
憐江月道:“被貓抓的。”
邱姐拉扯着那明顯像是被利器割開的袖管,說:“這貓真夠野的,”她皺着眉道,“都冷了,別吃了,我給你熱熱去。”
憐江月遞過了碗,邱姐皺着鼻子,環視一圈,又說:“怎麽有股味道啊?你們聞到了嗎?”
“燒木柴的味道吧。”千百歲說。
邱姐眨巴着眼睛,沒再多問,就出去了。直到聽不到她的腳步聲了,千百歲問憐江月:“小兄弟,你這右手能讓我摸一摸嗎?”
憐江月點了點頭,伸出手。千百歲就摸了摸他那漆黑的右手,凝着眉,卻帶着笑,表情古怪地說道:“我原本和那野貓一樣以為你是帶了什麽護甲,沒想到這是你的真手,摸上去真涼,像石頭,但是……”千百歲将手掌貼在了憐江月的右臂上,擡起眼睛,目光銳利,看着他道,“卻隐隐有股溫熱的感覺。”
憐江月道:“老先生,您是老江湖了,見過這樣的東西嗎?”
千百歲大笑兩聲,一拍褲腿:“走!我帶你個地方。”
兩人就偷偷溜出了包家,在村裏一陣疾走,翻進了座落于村東的伏羲廟。
廟不大,只兩進院子,前院有個大殿,後院有幢兩層高的小樓。此時,樓間有三四盞燈火,那大殿黑乎乎的,門關着,一只野貓坐在前院的橘子樹下舔着爪子。千百歲和憐江月蹑手蹑腳地推開殿門,貓着腰進去了。
殿裏比外頭的夜晚更暗,月光經過窗戶紙的過濾顯出黯淡的青灰色,憐江月只能依稀辨出大殿裏供奉着一尊木頭神像,神像腳下放着一張長長的供桌,那桌上擺着兩支塑料紅蠟燭和一些鮮花瓜果。神像左右兩邊的牆上張貼着數碼打印出來的傳說故事,他看到了些“伏羲”,“八卦”,“結網”,“造福百姓”之類的字眼。
可千百歲并不是要帶憐江月來看這造福百姓的伏羲的,他徑直繞到了伏羲像背後,招呼憐江月過去,說着:“你來看。”
憐江月就過去了。他一看,那伏羲像背後原來還有一尊雕像,全身漆黑,因着光線稀薄,像前又沒有供奉牌位。他看不清,也不知道這是哪位大羅神仙。千百歲說:“你摸摸它。”
憐江月伸手一摸,這雕像是冷的,觸感細膩平滑,但手掌心貼着它稍久一些,隐約有一股溫暖的熱量從雕像內部傳來。他縮回了手,一摸自己的右手,又比對着雕像和他的右手在昏暗中顯現出的光澤,詫異地看向千百歲:“它和我的右手……”
千百歲道:“先前我看你和那個人一頓打鬥,他總提你的右手,我就留意着看了看,總感覺在哪裏見過同樣的東西。”
憐江月仰起頭,追着那黯淡的光線,想将那雕像看得更清楚些:“這雕的是什麽?”
千百歲将大殿的後門打開了,月光潑灑進來,雕像的臉膛忽而是無比的清晰。
憐江月脫口而出:“憐吾憎。”
他總以為他記不得憐吾憎年輕時的樣子了,但此刻他才發現——或許是他的記憶欺瞞了他,或許是因為二十五年的分別在他腦海中形成了一層厚厚的霧,模糊了憐吾憎的樣貌——他記得這個年輕的養父。他記得他從草間飛身過來,帶給他一只小貓,記得他抱着他去摘樹梢的一顆柿子,他記得他讓他騎在肩上去夠天上的雲,去抓掠過的風。他記得他坐在一只小船上和他說:“你也沒個名字,今天的月色這麽美,這江水這麽美,你随我姓,那就叫你憐江月吧。”
他還說:“從今往後,我們兩個就都不是沒有親人的人了,我們在世上就有了照應,有了陪伴了,這是很難得的緣分。”
兩行熱淚從憐江月臉上淌下。他擦了擦臉,竟不知為何要哭,竟不知他在哭些什麽。他就覺得空落落的,心中既沒有了仇恨,也不再覺得此前的人生有什麽遺憾,對未來的生活更是失去了興趣,世間萬物好像都沒有了存在的意義。他的身體一陣空虛,不停咳嗽了起來。
千百歲這時輕輕拍着他的背,低着聲音問了聲:“你認識這個人?”
他說:“這是包萬象捐給廟裏的酒神像。”
憐江月緩了過來,問道:“這像是誰雕的?雕像用的這黑石頭是哪裏找來的?這是石頭吧?”
千百歲娓娓道來:“包萬象說,有一天一個啞巴和尚來到了他家裏,帶着這樣一塊石頭,他也不知道和尚從哪裏搬來的,這石頭這麽沉,那和尚看上去弱不經風,和尚就在地上寫字,問他有沒有見過這樣一個人。包萬象說,這個人找到了能讓他喝醉的酒,喝了十天十夜,醉了十天十夜就走了。和尚聽了,就要走。包萬象喊住他,問他,這石像怎麽辦?和尚就在地上寫,它殺伐已了,就留在此地吧。寫完字,一陣風吹過來,字不見了,那和尚也不見了。”
這和尚莫非是了卻和尚?他曾經來泯市找憐吾憎?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八四還是八五年的事情吧,我那時候恰在外地,也是前幾年回來後,來廟裏探望,聽別人說的。”
憐江月再度仰望那雕像,雕像約有兩三米高,大概和了卻寺裏樹立着的那些佛塔差不多高。雕像上的人一身布衣,呈站姿,腰間挂着葫蘆,身後背着長劍,面容是個劍眉星目的俊朗長相。他的眼中有朝氣,嘴角含着笑,雖只是一尊不會動的石像,卻像随時便能仗劍離開,去世間闖蕩。肆意潇灑之姿活靈活現。
憐江月道:“這是我爸爸,我離開他二十五年,再見他時他已近垂垂老矣,沒幾天就斷氣了。”
千百歲從供桌上拿了個橘子,遞給憐江月:“吃吧。”
他自己也拿了一個,在手裏剝着,吃着,笑着說:“廟裏的橘子樹結的橘子,甜着呢。”
憐江月接過橘子,點了點頭。兩人就在那憐吾憎的像前吃了兩顆橘子,之後将橘核埋去了橘子樹下,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