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9)(1)
第32章 (9) (1)
回到包家,憐江月洗漱後,坐在關了燈的客廳裏。老先生在沙發上睡覺,呼吸聲輕而平穩,憐江月在地上打了個地鋪,就這麽坐着。離開卞家的這些日子,每夜入睡前,要麽是興致勃勃地琢磨着明天去哪些沒去過的地方走一走,去嘗試些什麽新鮮東西,要麽是因為一天的忙碌累得直接倒頭大睡,不知為何,在這個夜晚,憐江月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靜,身體也好像獲得了一種從沒有過的安寧,他似乎正在一點一點接近宗教中的“冥想”的狀态:肉體的疲勞并未使他感到疲憊,精神的倦怠也并未使他昏昏欲睡。他就這麽靜靜地坐了會兒,感覺到一股涼意透過被褥傳來,他裹緊了外套,忽然很想念風煦微。他就打開了微信,看到風煦微在視頻結束後發來了兩條信息。一條寫道:我的個性太沖動,做事很少考慮後果,這是我的壞毛病,缺點。可你不是這樣的人,起碼我知道的你,不是。
另一條寫道:你就當我啰嗦吧,總之,天上不會随便掉餡餅。
讀完這兩條信息,憐江月有些懊惱了,他為什麽要挂視頻電話呢?為什麽要和風煦微争執呢?風煦微說得沒錯,他何嘗不是仗着自己現在本領高強了,存了份“恃強淩弱”的心呢?
有些問題,或許真的可以用對話和溝通來解決……
憐江月很想當面和風煦微說一聲抱歉,可夜已深了,他不想打擾他休息,可又實在想念他,憐江月便找了一副耳機帶上,點開了風煦微先前發給他的那條很長的語音又聽了聽。
他枕着手臂躺下,就感覺風煦微貼在他耳邊,輕聲細語地告訴他:“我去看張元壽了,他和照片裏比起來,真的老了很多,精神還算不錯,看到我很高興,和我說了很多師父的事。我帶了一些磁帶給他聽,你知道嗎,我總是想,要是師父識字就好了,從前錄音畢竟不方便,他要是識字,把他的那些唱本都記下來,那也是一項很大的貢獻。張元壽告訴我,師父其實是能識字的,但是不想識。師父說,人識了字就會懂很多道理,我不想懂那麽多的道理,我不想知道木蘭為什麽要女扮男裝,我又為什麽要在臺上扮女的,再扮成個男的。我看臺下的觀衆看得開心了,我就開心了。我不想去懂我的問題。”
語末,風煦微輕輕嘆息了一聲。
憐江月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一看爐上放了一鍋稀飯,桌上擺着些腐乳和腌醬菜,他就着吃了一碗,便去酒坊繼續鑽研他的木桶去了。昨晚用皮帶束了一晚上的兩只木桶已經基本定型,內部煙熏的味道隔了一夜恰到好處,透出陣陣炭香,混着木頭原本的香味,已經能聞到少許焦糖香氣了。憐江月拍了兩張照片,連同自己的歉意發給了風煦微。他又找了幾根邱姐帶來的藤條,将它們編在一起,打算取代那箍着木桶的皮帶。
他這編藤條的活兒幹了沒一會兒,聽到開門關門的聲音,一擡頭,看到千百歲抗着扁擔,挑着水桶從外頭進來了。老先生也是個閑不住的,把水倒進水缸裏,就來幫憐江月編藤條。千百歲手巧,編出來的藤條比憐江月做的更好看,也更有韌勁。憐江月算是看出些端倪來了,閑着問了句:“您以前該不會是廟裏的造像師父吧?”
千百歲一笑,比了個敲打錘子的動作:“廟裏嘛,什麽雜活都得會幹,都幹過些。”
他似是不願提這些事情,将五根藤條編成了麻花似的一束後,和憐江月點了點頭,笑眯眯地說着:“我再挑些水,回來就張羅午飯。”走開了。
千百歲前腳才走,那包家大門的方向突然是傳來“嘣”的一聲。憐江月聽到這聲響,以為又是馬遵來找他麻煩,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不由往牆上一看,他的影子淡淡地貼在白牆上,看上去像一座孤聳的小山。
或許他可以和馬遵談談……
憐江月便起身,走到了院子裏,可來的卻不是馬遵。進了包家院子的是一群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不是嘴裏叼着煙,就是耳朵後頭扣着根香煙,有的胳膊上,脖子上都是紋身,有的帶着粗重的金項鏈,金光閃閃的手表,還有人手裏拿着撬棍,拿着扳手,拿着面鑼鼓的,腰上挂着擴音喇叭的,各個都是吊兒郎當,在包家院子裏繞起了圈,敲敲牆壁,踹一踹堆得齊整的木柴,見到憐江月,一群人賊笑着往地上吐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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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中有兩個人,憐江月看着面熟,一個是那昨天早上來敲門打聽他是不是屋主的,今天他還穿着那件夾克衫——他似乎是這夥人裏的小頭目,雙手插在口袋裏,一腳踩在了院裏用來劈柴的樹墩上。另一個是憐江月在萬象酒莊的辦公室裏見過的紅紅。今天,紅紅的右手打上了石膏,臉上也有傷,她站在穿夾克衫的身後,含着下巴,低着頭,突然瞥一眼憐江月,那眼神裏充滿了警告的意味。
“包智美人呢?”穿夾克衫的将右手隔在了膝蓋上,眼角往後一斜,問紅紅。
一個年輕人忙往他右手裏送上一根煙,彎着腰點上。紅紅看了看那住人的屋子,輕聲說:“大概在屋裏。”
穿夾克衫的夾着煙,一個耳光就招呼上了,吹胡子瞪眼地罵道:“大概?早上去他們店裏,你說她一定在店裏,現在你他媽和我大概?這人要是跑了你他媽負得起責嗎?你這左手也不想要了?”
這穿夾克衫的顯然比紅紅的歲數小,紅紅在他面前是畏畏縮縮,唯唯諾諾,想必他在讨債公司裏頗有些地位。他正罵得唾沫星子亂飛,憐江月打斷了他,道:“請問,你們找誰?”
穿夾克衫的瞄向他,彈開了手裏的煙,一邊嘴角一揚,從口袋裏拿出了一疊紙,揮舞着,沖着屋子就喊:“包智美,該還錢了!”
此話一出,那提鑼的人就打起了鑼鼓,其餘人跟着狼嚎起哄。一個大概十七八歲的男孩兒高高舉起一個擴音喇叭,循環播放起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語音。
屋裏的窗簾動了動,憐江月走了過去,擋在門前,看着紅紅,說道:“先前我付了三天的利息錢算是買了個寬限的時間,不是嗎?”
穿夾克衫的才要說話,紅紅一個箭步上來,怒視着憐江月,兇道:“什麽三天不三天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憐江月聽見屋裏傳來輕微的關門聲,包智美想必是躲進卧室裏去了,要她面對這一夥兇神惡煞的讨債人,确實有些難為她了。憐江月遂道:“包智美出門了,有什麽事和我商量吧。”
穿夾克衫的挑着眉毛從頭到腳的打量憐江月:“你是她什麽人?你是包仁慧?”他還掏出了手機比着屏幕看着,“不像啊!”
紅紅道:“霆哥,他就是我上回和您說的那個搞慈善的。”
霆哥噗嗤笑了出來,周圍的人便跟着笑,沖着憐江月指指點點。霆哥朝憐江月是一拱手,笑着道:“兄弟,我看你不是搞慈善的,你是搞詐騙的吧,你這胃口也太好了,包智美那一大塊豬油膏你也生吞得下?我操,甘拜下風啊,說吧,你倆扯證了嗎?這要扯證了,你們夫妻就有共同承擔債務的義務啊。”
紅紅一看憐江月,嘴唇抿成了一條線,一句話不說了。憐江月懶得和他們廢話,道:“十二萬是吧?我現在轉給你們,給我一個帳號。”
霆哥卻說:“什麽十二萬?這合同早他媽就逾期了,今天哥幾個來就是來收這套房子的!房産證呢?趕緊的!別磨蹭了!這他媽的,都是有正經事的,哪像你們整天閑窩在家裏當什麽宅男宅女,啃老,這他媽都得賺錢養家。”
衆人跟着吆喝,憐江月的語氣還是那麽鎮定,眼神也很冷靜,他道:“這不合法吧?”
此話一出,那些原先在院裏亂轉亂翻的年輕人将他團團圍住了,一個個都是面目猙獰,目露兇光,不停朝他瞪眼睛,比拳頭,往他臉上噴煙,有的人這一大早就已經是渾身的酒味了,還有人手裏的扳手直接比劃到了憐江月的下巴上。
霆哥在包圍圈外嚣張地喊着:“狗屁法!并老板的法就是泯市的法!!給我進去,把房産證找出來!”
一個站在憐江月身後的年輕人便要去開門,憐江月反手抓住了這人的肩膀,那年輕人還要動,卻是僵在原地,出了一臉的汗。包圍圈縮得更小了,憐江月昂首站着,不為所動,只道:“十二萬,我現在還給你們,最後再問一遍,是要還是不要。”
“少他媽廢話!”那握扳手的年輕人掄起胳膊就朝憐江月打了過來,電光石火間,衆人就看到一把扳手從眼前飛過,聽得“哇”一聲,再看出去,握扳手的人已經躺倒在地,扳手飛得老遠,落在了大門附近。而憐江月毫發誤傷地仍守在那屋前。
那群年輕喽啰見狀,面面相觑,有的往後退了兩步,再看憐江月時,身子都不由矮了半截。霆哥惱了,吼道:“給我上!”
有幾個膽子大的聽了這一聲飛撲向了憐江月,可馬遵這樣的江湖高手都尚且不是憐江月的對手,這幾個喽啰便是連他的頭發絲都沒辦法碰到,一群人就人仰馬翻,躺了一地,還都一臉的莫名其妙,渾然不知自己時候被人給打了,中的是什麽招。
院裏起了些沙塵,憐江月拂了拂袖子,冷下了臉看着霆哥,說:“本來是想和你們好好談談,可是世上有些人,有些事就是沒法靠談來辦妥。”
霆哥見自己一幹手下全軍覆沒,一張臉漲得紫紅,想發作,卻怕自己也被揍翻在地,更何況就連他這個旁觀者也沒看清憐江月是什麽時候出的手,看來今天這一腳是踢到了鐵板,他就緊緊抓着手裏的那疊紙,一揮手,吆喝着:“好,你們給我等着!咱們走法律途經,法律途經!”
地上的衆人聞言,紛紛打着骨碌起了身,跟在霆哥後頭走了。紅紅走在最後,臨出門前,她回頭看了看憐江月,似是不忍。憐江月在院裏又站了會兒,直到看不見這群鬧事的人了,他才走去把大門關上。就在那大門前的地上,憐江月看到了一個木酒瓶塞和那塊寫着“憐吾憎”的木牌。憐江月撿起這兩樣東西,拍了拍上頭的塵,想到那霆哥話語裏提及,他們似是已經去過萬象酒莊了,他忙打了個電話給邱姐。
邱姐在電話那頭唉聲嘆氣,說道:“我沒事,我去的時候,店已經被人砸了,還在門上用紅油漆寫了好多字,你可別和智美說,我正找人來清理呢。”
憐江月握着那木塞和木牌,既憤怒,又不解:“先前我看紅紅好商好量的,不像是會幹出這些事的人,怎麽突然成了一個什麽叫霆哥的人在管了,我說要還他們錢,他們也不要錢,只要房子。”
邱姐沉默了片刻,道:“我去和仁慧打聽打聽,不知道酒廠有沒有出事。”
她就挂了電話。
這時,千百歲從外頭回來了,不光打了水,還買了些瓜果蔬菜,一看院裏亂七八糟的,有些傻眼。憐江月便将方才發生的事情和他說了說,千百歲聽後,實在有些擔心邱姐和小球,放下了水桶和菜,道:“這裏你照應着,這群人的目的要是這套老房子的話,恐怕還要再來鬧事,我回市裏看看。”
憐江月也怕邱姐一個人帶着個孩子受了委屈和屈服,便和千百歲別過了。他回進屋裏,先去敲了敲卧室的門,說道:“人都走了。”
門打開了一瞬,扔出來一只手機,就又關上了。那是包智美的手機,正有人打電話給她,屏幕上顯示的是:毀天滅地哥斯拉。
包智美甕聲甕氣地說:“你接。”
憐江月煞是無奈,無意被卷進他們兄妹之間的糾葛裏,可一想到邱姐的擔憂,他還是接了電話,只聽一個男人暴跳如雷:“包智美!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你他媽還冒充我簽名?借高利貸?誰他媽給的你膽子!是不是那個無業游民!我看你是鬼迷心竅!我看他就不是個好東西!你他媽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照照鏡子!他長那樣能給你鞍前馬後地伺候你?”
看來這個毀天滅地哥斯拉就是包仁慧了。
憐江月和他澄清道:“她借錢的事情和我無關。”
包仁慧那廂突然是啞了火,半晌,他才又說話,稍平靜了些:“包智美呢?讓她聽電話,這是我們的家事。”
憐江月又敲了敲門,隔着門板和包智美說:“你哥說是你們的家事,要你聽。”
包智美回他:“你和他說,你就是我的家人。”
憐江月沒說這句,問了問包仁慧:“這事有什麽解決辦法嗎?畢竟擔保人的簽名是僞造的,那合同應該是不成立的,不過,這事可有些奇怪,前一陣他們的人來要債的時候還好好的,收了我給的三天利息,寬限了三天的,這三天還沒到……”
包仁慧氣笑了,道:“你他媽傻啊?你和讨債的講什麽信用!銀行都他媽能吞你的錢,你他媽還指望放債公司不黑你??”
憐江月撓撓臉頰,應着聲,沒話了。包仁慧的口吻裏添了些許疑惑:“你個小白臉怎麽回事?你還幫她給錢了?三天的利息?你給了多少?”
“三千。”
“靠,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這騙子也當得夠絕的了。”
“我不是騙子。”
包仁慧咂吧着嘴:“你告訴包智美,老房子現在不安全,早就有傳言說包家村要被開發成度假村,那群人大概是回過味來了,想現在收了房子,回頭高價賣給開發商,誰知道他們還會幹出些什麽事,你讓她回泯市,回家,合同的事,我現在就去找律師!”
憐江月恍然大悟:“怪不得周圍都沒什麽人住了。”他就把這話和包智美說了。
包智美說什麽都不肯走,道:“你告訴包仁慧……”
聽到這裏,憐江月開了擴音,拿着手機,靠在門上,不吭聲,就聽包智美振振有詞:“我走了他們不正好占了這房子嗎?你沒看電視電影裏都是這麽演的嗎?這叫什麽,這叫鸠占鵲巢,我不走!”
包仁慧氣沖沖地道:“鸠占鵲巢他媽不是這個意思!”
包智美又沒聲了,憐江月提議道:“不如我在這裏陪着她,你去聯系律師,我報個警。”
包仁慧想了想:“就只能這樣了。”末了,他吼了句:“包智美,你多長幾個心眼!別被這個小白臉騙了!”
憐江月笑了笑,把手機從門縫裏塞了進去。他用自己的電話報了警,不一會兒,本地的派出所就聯系他了,聽說是包家村鬧着要收房子的事,那警察問了句:“鬧事的人是不是已經走了?”
“是的。”
“那就沒事了,把大門鎖好就行了,你們這屬于民事糾紛,人家有合同,我們不太方便插手。”警察又說。
憐江月知道這警察是指望不上了,他也就留了這麽個記錄,沒再強求他們追溯解決。
時至中午,他炒了兩道菜,煮了鍋米飯,叫包智美出來一起吃。包智美沒什麽胃口,吃了些香菇青菜就放下了筷子,憂慮道:“他們不會再找上來吧?”
“吃吧,沒事的,船到橋頭自然直。”憐江月給她夾了塊糖醋排骨,說:“我這手藝可能偏甜,你吃不慣就和我說。”
包智美忽然嗚哇一聲嚎啕大哭了起來。憐江月忙找了紙巾毛巾塞給她,又嘗了嘗糖醋排骨:“也沒甜到吃不下去吧……”
包智美趴在了桌上,悶着聲音哽咽着問他:“憐江月,你幹嗎對我這麽好啊?”
憐江月道:“我答應了要幫你釀酒啊。”
“你又幫我打架,又做飯給我吃,你不會真的是看上我家産的小白臉吧?我沒錢,我沒錢……”包智美哭得更厲害了,“有錢真好啊,有錢就有你這樣的小白臉對我這麽好!”
憐江月聽笑了,坐下了繼續吃飯。包智美稍擡起了頭,大半張臉埋在臂腕裏,眼裏淚光閃閃的,鼻涕眼淚蹭得袖管上都是。她道:“我知道了,這就是太陽打西邊升起的意思,就是指發生了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這萬象酒說不定真能釀出來。”
憐江月笑着點頭,問道:“你的解謎進行得怎麽樣了?”
包智美直起身,擤了擤鼻涕:“我查過了,要看到太陽從西邊升起,除非我們在金星上,金星在中國就是太白星,李白你知道吧?李白他媽懷他的時候,就夢到太白金星,所以,我們要在李白的詩裏找。”
“李白寫過多少詩?”
“網上說有九百八十二首。”包智美豎起一根手指,人坐直了,重新拿起碗筷,吃了幾口飯,又有精神了,說道:“而且李白也愛喝酒啊。”
憐江月笑了笑:“那好,吃完飯,我們一起看看吧。”
兩人匆匆吃過了午飯,包智美把筆記本電腦拿了出來,她和憐江月就對着電腦抄李白的詩。抄一首,貼去牆上,遇到和酒有關的詩句還特意換上紅筆抄寫。
這一下午風平浪靜,再沒人來找他們麻煩,天色将晚,包智美抄着抄着詩竟趴在桌上睡着了。憐江月便找了條毛毯,蓋在她身上,由她睡着。
他看着桌上的紙筆,驀地很想給風煦微寫一封信。有些事似乎不适合在電話裏說,也不适合發短信或者語音,電波是不穩定的,會有雜訊,短信和語音是冰冷的,幹癟的。而寫在紙上的字是有溫度的,很适合說一些暖心的話。他就提筆寫了起來。
風煦微,你好啊。
寫下開頭這句,他停不下筆了,思緒像是開了閘的大壩,一股腦兒地往紙上傾瀉。他寫到他的歉意,他的迷惑。他甚至寫下了一些從未掠過他腦海的事情:有時候,他也感覺自己不像從前的自己了,不單指身體的能力,也指心境和想法。他寫到,他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殺意,甚至會為殺意所鼓舞,他原先只是恨着世上的一些人,一些事,可有時他感覺自己是恨着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恨到想去殺,想去破壞,想去毀滅。他寫到昨晚他難得的平靜,寫到在伏羲廟裏見到了憐吾憎的石像。有那麽一瞬間,他的躁動和恨意仿佛被這尊石像所勾起的遙遠的回憶撫平了。
他寫道:不知為什麽,我好像沒那麽恨他,沒那麽恨了。
寫完這句,憐江月沒來由地出了身虛汗,人也虛得厲害,喘不上氣,用力咳了一聲,這一咳,引起了一陣暈眩,他的身體一軟,好像被什麽人用力撞開了,跌在了地上。他再要提筆,頭更暈了,眼睛都睜不開了,根本握不住筆了——他根本感覺不到紙張,感覺不到手裏的筆了。他勉強撐開眼皮,低頭一看,看到的竟是水泥的平地,再一張望,竟看到自己彎腰坐在餐桌前,奮筆疾書寫着什麽。
憐江月慌忙朝自己的身體伸出手去,可他摸不到自己,碰不到自己,他好像成了……
他好像變成了自己的影子!
憐江月一憷,拼了命地想要接近自己的身體,可怎麽也抓不到。這時,伏在桌上熟睡的包智美猛然驚醒了,從椅子上彈起來,往外一看,抓着憐江月的胳膊,指着外頭,嘴唇上下翻動。但憐江月卻只能看到她的嘴巴在動,他錯愕地發現,他的五感盡失,既感覺不到包智美抓着他的胳膊,也聽不到她在說些什麽。他試着讀她的唇語:外頭,聞,你,紅光。
憐江月心急如焚。她聞到了什麽?紅光又是怎麽回事?
包智美又對着他一頓搖晃,可憐江月的身體就那麽坐着不動,包智美似是無可奈何了,一咬牙,沖向了外頭,她跑起來時撞到了憐江月的身子。倏忽間,一股刺鼻的汽油味鑽進了憐江月的鼻子,耳邊淨是喊着“救火”“救火”的聲音,屋外一片紅光。
憐江月忙要去外面幫忙,腿腳卻不聽他使喚,別說走起來了,光是站起身就花了他好一陣,不過,這一站起來,他對身體的掌控又回來了。憐江月瞥了眼牆上的影子,那黑漆漆的影子仿佛在凝視着他。他抓了個木桶,皺緊眉頭,跑了出去。
酒坊燒了起來。火已經燒得很大了,掀開了屋頂,矮矮的煙囪直往外滾黑煙。包智美不停在院子裏的水缸和酒坊之間來回,提着木桶往酒坊裏潑水。可這不過是杯水車薪,水缸裏的水似乎用完了,她哭號着就要沖進酒坊裏。就見那熊熊火光中,馬遵一把拽住了她,厲聲道:“小姑娘,我報了火警了,這火,我們是救不了的!”
這馬遵另外一手還揪着一個人,正是早前那群來鬧事的小喽啰裏那個舉着擴音喇叭的。憐江月看到他,上前就問馬遵:“這是怎麽回事?”
馬遵将那小喽啰扔在了地上,道:“我來找你,就看到這個人在這裏放火,我趕緊是抓了他。”
包智美聞言,撲到了這個小喽啰身上,又是掐又是咬的。小喽啰的雙手被反綁在了身後,掙紮着道:“我還未成年,我還未成年!你們傷害未成年人!”
憐江月把兩人分開了,對包智美道:“你冷靜點。”
包智美滿臉火紅的光,一雙眼睛也是猩紅:“冷靜??你倒冷靜!你剛在才幹嗎?我是睡着了,你呢?這麽大的味道你聞不到?你不是打架很厲害嗎?這個人把酒坊都燒了,你怎麽不打他!”
這時,千百歲的聲音自兩人身後傳來,老先生跑了過來道:“這是怎麽了?”
包智美一把推開了憐江月,坐在地上,瞥着頭,咬緊了嘴唇,悶悶地生着氣。
憐江月道:“有人放火燒酒坊。”
千百歲抓耳撓腮,在原地轉了兩圈,看着那滔滔火海,也是無能為力。馬遵和憐江月都沉默着,饒是他們武功多高強,身手多敏捷,膽識多驚天,可面對這大火,他們什麽都做不了。
馬遵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嘆息。
消防隊在約莫十分鐘後趕到,那時,火已經燒到了住人的屋裏了,但火勢弱了些,大約也是沒什麽東西可燒了。
消防員滅了火之後,跟着消防隊來的兩個警察便來問他們起火的緣由。馬遵把那小喽啰交給了他們,向他們陳述了事情的經過。這喽啰見了警察,底氣十足,梗着脖子喊着:“他非法拘禁我!他還打人!我要告他!”
一個警察就将他塞進了警車,另外一個也跟着上了車,這就要走。憐江月上前問道:“不用找屋主問問話嗎?不用錄筆錄嗎?”
開車的警察一笑:“筆錄?小夥子,你電視看多了吧,等我們電話回訪吧。”
說着,就走了。
那消防隊也開着車走了,空氣裏到處都是焦味,燒得發黑的牆壁靜靜地豎在夜空下,一縷縷白煙自那酒坊的火災殘墟中升起。
包智美還坐在地上,魂不守舍地反複說着一句話:“現在還拿什麽釀酒啊。”
憐江月上前安慰她道:“總是有辦法的。”
千百歲道:“要不打個電話給小包的大哥吧?老房子燒了,可是大事……”
憐江月也正有此意。
包智美卻一捶地,奪過了憐江月的手機,攥在手裏:“不許打電話給包仁慧!”
千百歲拍拍包智美的胳膊,好言相勸:“小包啊,這種時候咱們還是得顧全大局,這房子是你們兄妹倆的吧?出了事,他也該知道。”
憐江月也勸說道:“和你大哥商量商量吧,或許這也能成為一個去告讨債公司的證據。”
包智美一吼:“你們都他媽的給我閉嘴!”
這包智美平時就是一個咋咋呼呼的性子,說話沒個輕重,這時酒坊被燒,她又是急紅了一雙眼,憐江月和千百歲被她喝斥了,卻都沒介意,還都要上去扶她起來。然而,包智美用力甩開了他們的手,十分憤怒地說道:“你們到底安的什麽心!說,是不是包仁慧派你們過來的?哦,我知道了,你們是讨債公司過來的卧底,就是要給我希望,又把我逼向絕路!你們,是不是巴不得我去死!!”
憐江月略有些不快了:“你這叫什麽話,我和千老先生都是義務在這裏幫你,我們也不指望你……”
包智美指着他的鼻子,變本加厲:“義務幫我?那是為了我好咯?我呸!我看你們是無家可歸,無處可去,無事可作吧!你,憐江月,一個連自己爹是什麽樣一個人都不知道的無業游民!你是閑得發慌,來我這裏逗樂,找我打發時間呢吧?
“千百歲,你這麽一大把年紀了,有孩子,有孫子,那怎麽不回家?成天賴在別人家裏算什麽事?我看你家裏是沒一個人願意搭理你,你就把我們當成你的家人了!你來我這裏找歸屬感了!”
經她這一通說,憐江月和千百歲都默不做聲了,那馬遵看不過眼了,道:“小姑娘,憐江月這人怎麽回事暫且不說,這老先生我看是個溫厚老實的人,人在你這裏義務幫忙,那就是分文不收,你卻這樣數落人,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包智美抓了把土就扔向馬遵:“你又是哪裏冒出來的,你在我家幹嗎?滾!你們都滾!!我就是一事無成!我就是沒出息!我他媽就是什麽事都幹不成!”
她的眼淚嘩啦啦直流,三個男人都有些無措,包智美哭了會兒,抹了抹臉,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她剛才見到酒坊被燒,又心焦又心急,聽到憐江月要找包仁慧,她是急得失去了理智,才說了那麽許多。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而要包仁慧來給她善後,看她的笑話,她寧願去死。
死,何嘗不是個好主意?她四十好幾,既沒事業,也沒成家,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做些事,還害得家裏老房子被燒,父母留給她的最後一點本錢也全賠了進去。她是該死。她要是死了,就不用面對這失敗的人生了。這麽想着,包智美爬了起來。她聞着滿院子的焦味,呼吸着嗆人的空氣,眼睛無論看哪裏,餘光都會瞥見那殘破的酒坊。她是找不出一絲活下去的意義了。她起身,走向那燒得半殘的住屋,一路走,一路哭得更厲害了。她開了門,進了屋去。
千百歲道:“我跟過去看看,小包可別做傻事啊。”
憐江月就挽起了衣袖,打算去那廢墟裏看看還有沒有剩下些什麽東西。
馬遵嘆息了聲,道:“我也搭把手吧。”
兩人才要進去酒坊,包家的大門被人推開了。他們齊刷刷回望了眼,進來的人是包仁慧,穿着西裝,脖子裏挂着工牌,斯斯文文,可一看到酒坊,他的眼裏是竄出了兩道怒火,罵道:“他媽的夠比養的二球勢子,欺人太甚,砸了酒莊,砸了酒廠,還燒了酒坊。”
他的憤怒和包智美的截然相反,是異常冷靜的。
憐江月問道:“你說找律師的事怎麽樣了?”
包仁慧點了根煙,道:“包家村就剩我們這一家還沒賣給他了,其實他找人和我打聽了好幾次了,我本來就沒這個意向,沒想到包智美會去和他們借錢。”
他坐在樹墩上,彎腰抽煙,說:“律師說以并老板在泯市的勢力,很難。”
馬遵在旁聽出了個大概:“有人想要你們家的房子,就使這些下三濫的手段要趕你們走?”他摸着下巴,“是聽說過一個并什麽的,在泯市很是嚣張。”
他一攥拳頭:“用這種下三爛的手段強占別人家産,我倒要去會會他。”
憐江月也有些氣不過。包仁慧道:“你們想幹嗎?去打他一頓?把人打死了你們可是要坐牢的。而且确實是包智美和他們借錢,又還不上,白紙黑字寫了可以用房産抵押。”
憐江月道:“就別怪她了吧,她也是無路可走。”
包仁慧噴出一口煙:“無路可走?就他媽為了和我怄氣!”
一陣風吹過,吹來些焦味,包仁慧打了個噴嚏,指着住屋說:“進去說吧。”
憐江月提前和他商量:“見到你妹妹,大家好好說話吧。”
包仁慧瞪了眼:“是我不好好說話?”
三人就進了屋。左右不見包智美,千百歲指指卧室,小聲和憐江月說:“什麽美工刀啊之類的我都收起來了。”
包仁慧在餐桌邊坐下了,抱着胳膊抽煙,時不時瞄卧室門一眼,也不說話了。
憐江月問道:“官司真的打不贏嗎?”
包仁慧轉了轉眼珠,摸出手機,按了按,拍在桌上,道:“辦法倒是有一個,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我們得證明自己比那個什麽狗屁酒店度假村更有價值,這老房子不僅有這個價值留在這裏,還有很大的潛在價值,是弘揚當地酒文化的标志,不光不能拆,還得保護起來,不光能為泯市争光,還能吸引投資。”
其餘人湊近了一看,包仁慧的手機上是一則關于泯市酒博會評選的報名須知。
憐江月邊看邊琢磨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