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珠胎 1 ……
回到山上已是日暮昏鴉, 定柔坐在馬上打呵欠,何嬷嬷前幾日收拾了行禮送回來,安可立春後小咳了幾天, 住在慕容府習慣了, 溫氏怕山上風寒,不放心, 說待過些日子暖和了再送上來。
兩個嬷嬷早做好了晚膳,溫在蒸籠裏。
定柔上了樓, 抹黑倒進了床榻, 眼睛澀的睜不開了, 衣服也賴得脫, 臉貼着繡枕趴着,對皇帝說:“我睡了啊。”
皇帝這幾日沒怎麽安眠, 也困意連連,但看着美人橫卧的畫面,又心旌蕩漾起來。“你不用飯了?”
定柔朦朦開始做夢, 咕哝了句:“你自己吃吧。”
皇帝望着她姌巧玲珑的曲線,耳邊回響那句:“沒錯啊, 我就是這麽個不是東西的人......”不由發笑, 如此可愛又可惡的小女子, 這世間獨她一個。
只有她會說這樣的話, 比起那些內心淺薄狹隘, 卻要作出一副娉婷娴雅的, 要好一萬倍。
兩個嬷嬷端着托盤送飯菜上來, 快至門口,忽見門扇從裏頭阖上,落下了門闩, 急急停住腳步,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隔窗聽見女子睡意朦胧低語:“做什麽,我睡了......”
“穿着衣服怎麽睡呀......”
女子:“我自己來......啊......別......”
兩個嬷嬷面面相觑一番,輕手輕腳下了樓,何嬷嬷苦着臉問張嬷嬷:“這是不進晚膳了?咱們又要等到半夜?”
張嬷嬷有些生氣,那倆孩子太不像話了,不,不怪女娃子,怪那男娃子,誠然是個混賬小子,半分不曉得體貼下人,餓死活該!于是道:“想來也沒吃飯的心思,咱們收拾了,給侍衛做出宵夜,早些睡吧。”
何嬷嬷犯難:“這合适嗎,萬一他們半夜餓了,再說,夜裏寒涼,牆又薄,屋裏空了幾天,又潮的很,炭火還沒端進去呢。”
張嬷嬷斟酌了一會兒,往樓上窗子瞄了瞄,道:“想來他們也不冷,折騰了這幾天,估計累了就睡着了,聽我的沒事。”
二人忙活到戌時,送完夜宵回來,見樓上燈燭滅了,這才去睡了。
張嬷嬷一挨枕頭就做起了各種光怪陸離的夢,一會兒是年青的時候,一會兒是暮年的時候,何嬷嬷呼嚕震天也聽不進耳。
忽傳來一陣“當當當”的聲音,她夢見自己拿着錘子夯物什,偏那聲音卻敲越大,将她一下震醒了,才知是夢,有人在敲窗扇,屋內黑不見五指,窗紗透進淡白朦胧的光,一個羽林的聲音說:“嬷嬷,麻煩上去喚一下門,陛下想是睡着了,早朝要誤了。”
張嬷嬷忙披衣下地,趿鞋出來,兩個羽林上将站在窗下,外頭晨色初現,蒙蒙熹微,尚辨不清人貌,張嬷嬷驚問:“陛下還沒走?”
羽林也是躊躇了一陣才來叫門的:“已卯時三刻了,路上要一個時辰,怕是回去已經耽擱了。”
張嬷嬷“嗳呦”跺一下腳,提着油燈急奔上樓,握拳大敲,一疊聲喊:“陛下!快起!早朝誤了!陛下......”
黑暗中,合歡帳裏赤條條擁在一起的終于驚醒了。
男人猛然坐起,驚恐地望着天色,今天怎麽沒自然醒啊?
慌忙中找衣穿,女人揉着惺忪的眼,也意識到了時辰,裹着被子赤足點燈。
昨夜衣服亂糟糟扔了一地,男人胡穿亂穿,竟把女人的夾衣給穿到了裏頭,汗襪也套了一只女人的,來不及換了,提靴披上外袍就往出跑,一邊拎着玉帶,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遲到,如此慌促。
定柔裹着被子站在門邊望着,東方已破曉,天穹如一汪澄淨的好玉,醞釀着嶄新的曙光,幾顆殘星仍在閃耀,大地還是暗的,人影幢幢上了馬,幾盞燈籠在前,鞭子劈空一甩,蹄聲滾滾遠去。
她合掌祈禱,千萬別誤了,否則她豈不是成了......
那天晚間他來時,笑說,原來一個宵旰憂勤的人,偶爾遲一次,真沒什麽的,卿家們還問是不是聖躬違和,就像一個老實人犯了盜竊,總有人願意相信,是有情有可原的理由。
她聽罷,默了許久。
那之後,眉角時時布着一抹戚容,獨坐窗前思慮,他悄悄畫了一幅美人含愁。
他知道,她在同自己掙紮,進宮與否。
三月初,風和日麗天,漫山新綠,竹林外三兩枝桃花初放。
定柔坐在屋中縫紉一件男子的襕袍,鳥雀成群落在窗下叽喳渣地叫,今天,是太後鳳駕歸來的日子,皇帝三日前已擺駕至京畿道,親自相迎
。
為了應付太後,他早就仿了一枚扳指,足以假亂真。
她的心不自覺地一天天憂懼起來,日漸增。
康寧殿,衆妃請安罷告去,太後叫來了司贊和司籍兩位女官,問道:“這一年多,哀家也不曾收到嫔妃遇喜的消息,怎麽回事?”
司籍呈出一本彤史,禀道:“陛下國事繁忙,鮮少臨幸後宮,近一年只有範婕妤零星侍寝幾次,不曾有孕。”
太後翻開彤史,疑惑道:“邊關罷戰息兵,兩國已在年後各自遣來了使臣修好,大軍班師在路上,皇帝這幾個月一直沒臨幸其他人?”
不應該呀,禝兒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
路上勞頓,也來不及細想,便回寝殿歇息了。
午後,皇帝放下朱筆,望着驕陽熾盛,銅漏的時刻,心想,母後一路辛勞,這時辰應該睡得沉了,他是不是可以,好幾天沒見小丫頭,想的難受。
起身讓內侍來更換衣裳,對小柱子說:“朕要出去一趟,一個半時辰就回來了,你仔細盯着,康寧殿若有話,想法子搪塞過去。”
小柱子自來見太後如老鼠見貓,不禁焦灼起來。
皇帝出了宮門便揮鞭狂奔,到了小院,兩個嬷嬷午睡着,小丫頭竟不在屋中,他四下望了望,一個纖袅的粉衣身影挽着一只籃子從竹林回來,腳下走的極慢,仿佛心事重重。
定柔将籃子裏苦尋來的一株蘭花草植在了院中,澆了水,彎身向地,呆看了一會兒,問:“你會活下來嗎?我曉得,你不喜歡這裏是不是?”
最近身子好似弱了許多,總覺神思疲倦,四肢無力,提不起精神來,轉身慢悠悠上樓,推門進去,突兀地,一道天水白的衣袍閃過,腰身被繞住,她還沒看清臉,吻如狂熱的雨點般烙下來,吻的極用力,仿佛要把她吞吃了,險些窒息了。
好不容易掙紮的松開了,唇已腫了,男人的氣息熱熱呵在臉上,問:“怎麽了?氣色這麽不好?”
她只是倦的厲害,疲于應付他,輕輕搖了搖頭。
男人又親了一下,呼吸早不勻了:“想死我了!說,你想我沒?”
她沒有答,低眸看着腳尖。
男人撫摸着松松的單螺髻,未簪任何配飾,今日穿了一件淡粉色蛱蝶襦裙,嬌豔的衣色,襯托的面頰珠輝玉麗,她的美是那種柔靜綽約,偶爾一颦一蹙透着靈動,做了婦人之後,整個人多了妩媚的韻味,愈發灼灼其華,每每叫人直欲發了狂。他從前喜歡淡雅的衣色,如今卻對顏色沒了概念,因為他的女人穿什麽都美。
“怎麽換發式了?”
她局促道:“頭發長了許多,原來那個攢不住了。”
他指尖一遍一遍捋着那烏瑩瑩的青絲,贊道:“美,怎麽樣都美!”
來之前本要放縱一晌,可觀她氣色欠佳便放棄了,擁着纖柔的身軀到床沿坐下,女子小鳥依人地枕在肩上,兩兩相偎,他只覺一生都不想放開了。
“母後回來了,我不能天天來了,你不願現在進宮,我便不能讓她知道你的存在。”
她“嗯”了一聲。
是夜,歇在了霓凰殿,母後回來,不得不做樣子。
皇後沐浴罷出來,只穿着杏色廣袖寝衣。
皇帝坐在榻邊,以拳抵額閉着目,忽然問:“你知道了對吧?”
皇後心頭驚了一跳,知道瞞不過,只好點頭。皇帝睜開眼,道:“朕原也沒想瞞你。”皇後道:“不知是哪位妹妹有這樣的福氣,陛下該立刻冊封名分才是,不好叫妹妹流落在外。”
皇帝轉眸冷冷瞧着她,皇後身軀一凜,皇帝冷笑道:“朕不信你不知道,打算裝到什麽時候?你那雙眼睛,什麽縫邊隙角的事情看不明白。”
皇後颔首,無奈道:“臣妾知道。”
皇帝:“你該知道,她這次再進宮,朕不會随随便便給個名分,會冊封她做貴妃,朕不能叫她在別人面前卑躬屈膝。”
皇後點頭:“臣妾明白。”
皇帝眼神如冷刃,語氣平靜的可怕:“曹細如,你早就看出來了是不是?你琢磨透了朕,看出來她的為人行止,你害怕有朝一日朕會動了真情,威脅到你的地位,利用朕的疑心,将她剔除出宮,轉嫁他人。”
皇後猛地趔趄了一下,險些跌倒,一時心驚膽寒,顫巍巍跪倒。
皇帝起身,仇視着她:“可嘆,朕和她這輩子差點毀在你手裏!就憑這個朕就恨極了你!我們明明只有一階之遙,卻生生叫你害的變成了天塹!告訴你,她即便殘花敗柳在朕眼中也是美好的,是唯一的珍寶!”
皇後俯身在地,知道自己今天難逃一劫,不由悲從中來。
停了會子,皇帝又道:“消禍于未萌,圖患于将來,原也沒錯,自保是人之本能,這樣的事情朕做的不計其數,做的比你狠!
可你動了朕所愛,便不可恕!
他猜想,定柔喜歡上陸紹翌,也自皇後引誘。
“你就是這樣一個人,三言兩句可哄得人将你當至親知音,迷攝情智意向,你用這法子操控了母後多少次,讓母後明裏暗裏替你對付握瑜,當年,林純涵那兒,也是你下的埋伏對吧?你知道朕所求的是什麽,至真至誠罷了,她本就沒有完全真摯,只需推波助瀾。”
一個庶女,母親是最下等的仆妾,在林公府成長艱難,內心卑微,利用這卑微對她行攻心之術,說盡君王的曲解之語,聽着是贊美的好話,實則引經據典,暗諷君王涼薄不可指靠,讓她愈發有了防備,對着朕日漸小心謹慎,曲意承歡。
這樣,朕自會惱了她。
還有握瑜,母後明明把參與那件事的人都滅了口,竟還留有知情者,皇後手裏捏着這步棋,就是為了在握瑜傾頹的時候給她沉重一擊。
“你知她不是個長壽的命數,想盡早絕了她!除掉這只猛虎,便再無人能撼動你的後位,你明白朕從未把淑妃和德妃放在心裏,你明白這後宮一旦有了貴妃意味着什麽,你用盡心機,就是怕朕有了真正心愛之人!”
皇後連連磕頭,眼淚珠子摔了一地,只是不停說:“陛下息怒.....陛下贖罪......”
皇帝努力撫平呼吸,胸腔起伏,“你們這群的戲子叫朕惡心,你們連自己都能騙得過,何況對朕。”
複又坐下,道:“作為皇帝,朕不能追究,作為男人,我恨不得手刃了你!你讓我最心愛的女人成了他人婦,讓我們受盡了波折!她險些命喪陸府,那天在陸府,你進去看她,她明明不好,為什麽出來謊說她沒事?朕有潔癖,你吃準了她再不是威脅,可你到底沒算計過天,反而讓朕對她情深如海,失身算什麽,朕告訴你,她是朕的命!以後你再敢動她一絲心思,休怪不念結發之義!”
曹皇後哭出了聲:“臣妾起誓,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皇帝唇邊展出一個陰狠的笑:“你比握瑜可怕,握瑜心智超群勝你數倍,于情之一字卻遲鈍,便是朕對誰有了心思她也不作他想,只當流連花叢。
唯有你,教朕防不勝防!
若非你是女子,朕絕不留你在這世上一天!
這次,留着你的命,留着你的後位,這是給朕看在已故左仆射的面子,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
皇後磕得頭砰砰響:“陛下贖罪......陛下贖罪......”
皇帝有些傷感道:“曹細如,你扪心自問,朕對你當真無情無義嗎?”
結發妻子,少年夫妻,是百官心目中無可指摘的賢後,一路走來,竟當他是個無情無義的,何其悲哀。
“朕從未想過廢了你,朕去淮揚為何帶着你,就是怕你遭了握瑜的毒手,你是怎麽對朕的,處處算計,自進了東宮第一天你就在算計,從未将朕當成丈夫,沒有一天不在想怎樣保住自己的後位。
步步為營,卻步步不被天眷,淑妃先你生下了皇子,安慶安和皆是女兒,你算計我之所愛,可到底朕還是愛上了她,且愛的那樣深那樣重。”
皇後颔着首沉痛地垂淚:“臣妾若再謀算陛下,天誅地滅!”
皇帝無力地捏捏額角,道:“以後這夫妻之情再沒有了,朕不會将你當作妻子,你只是皇後,既選擇做了賢惠的,就賢惠到底,別半途而廢叫朕看不起。”
最後他說:“朕本就是個涼薄的人,不想欠你的,也莫要有他念。安安分分做你的母儀天下,她即便将來生下子嗣也不會越過你去,朕以九五之尊承諾,只要在位一天你曹家要的榮耀自會保全。”
皇後大大磕了一個響頭:“臣妾謹記了。”
皇帝手指又按揉鬓角,心緒疲極,“起來罷。”
曹皇後雙腿已麻,咬着牙起身,不敢擡頭看皇帝,顫抖的聲音問道:“陛下和妹妹這樣終非長久之計,現下母後回來了,陛下出去一趟怕是萬難,這冊封亦不是易事,得徐徐圖之。”
皇帝躺下,眉峰緊蹙,不耐煩道:“睡吧。”
皇後有些不敢到他身邊,她本就對着這個男人有幾分敬畏,今夜的驚吓足以擔驚受怕幾年。
她小聲道:“臣妾以後唯陛下事從,若信得過,可盡出去與妹妹相見,明着讓臣妾到昌明殿侍寝。”皇帝知她這話不虛,靜了好久,才道:“謝了。”
一夜無眠,到了叫起的時辰,給皇帝更了朝服,目送出門,扶着門框險些癱軟,韓嬷嬷問怎麽了,皇後撫着心口:“昨夜......昨夜......我經歷了一場生死大劫......”
回到內殿,宮人往景泰藍掐絲鎏金三足爐添了寧神香。
皇後啜了一口茶,手腕微微顫:“他知道我算計那慕容姑娘了。”
韓嬷嬷“啊”了一聲,也腳腕發軟。
皇後坐到大引枕座榻上,緩了緩道:“陛下喜歡璞玉美質,不愛慕虛榮的姑娘,多年尋覓而不得。”
後宮這麽可能有這樣的女人呢?
“他嫌我表裏不一,嫌淑妃狡黠算計,嫌德妃愚笨平庸,賢妃少了些才情,宸妃又過于像他,徐昭容恃才傲物,林純涵顧影自憐,她們無一不是婉轉柔媚,曲意承歡的,不過因着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罷了。”
韓嬷嬷明白了:“這就是陛下不立貴妃的原因?”
皇後無力地點點頭:“自我終于懂了他,便對自己說,他可以有三宮六院,可以妃嫔如雲,多美貌的,多受寵的,我都不在意,只是不能有這麽一個,得到他的真心,得到他的愛。這個人一旦出現,必然冊封貴妃,我沒有嫡子,淑妃德妃看着如狼似虎,實則不成威脅,他們的孩子即便做了太子,只要皇上在位,她們怎樣也取代不了我,将來我也會是唯一的太後,可貴妃生下了皇子,我的地位便岌岌可危。”
韓嬷嬷思慮道:“娘娘一向蕙心蘭質,是以,看破了慕容氏,認定她會是那個人?”
皇後垂颔,摩挲腕上的玉環:“本宮不會看錯。”
那慕容氏生的美貌出衆,心兒靈手兒巧,那天她坐在霓凰殿給慶兒疊紙,我看着她,忽然就一個念頭閃過腦海。
她和陛下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難道當真是一對天造地設,璧人嗎?
道家弟子,抱樸含真,待人真摯,不屑于争名逐利,這不就是陛下苦苦找的人嗎,她具備了一切陛下心裏做貴妃那個人的所有潛質。
從那天開始,我整夜整夜失眠,擔驚受怕,霓凰殿四周皆是白握瑜的眼線,有白握瑜一天,我的手上就不能沾血。
陸家告禦狀的時候,我看到她眉宇間對那陸公子似有向往之色,便有了一個主意,只要她心裏有了別人,便是他朝承寵了,和陛下之間也會有了芥蒂。
一個心有所屬就足以致命,一個君王,猜忌和疑惑已長到骨子裏,只需稍稍推波助瀾,就能讓她變成第二個林純涵。
過了好長時間,陛下還是沒有發現她,我便有了一個大膽的計劃,何不讓她出宮,嫁了旁人,永絕後患,沒了那女兒之身,一個有潔癖的男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再要。
可是,終究人算不如天算......連清白之身都不在意了,這是喜愛到了何種地步......
***
這一日晨起,定柔一睜開眼就覺眩暈不止,撐到半晌才起來,下地試了試,又一下坐回床榻,扶着床柱,暈的眼睛睜不開。張嬷嬷上來送早膳,她瞥了一眼,覺着胸口煩惡,擺擺手。
張嬷嬷下來閣樓,何嬷嬷在擇菜,張嬷嬷悄悄問她:“嗳嗳,你家主子不會那個了吧?”
何嬷嬷湊近了道:“難說,她病得那幾個月我們伺候她,你見她來過月事?後來痊愈了我還留心了,也沒換洗過帶紅的,也沒用過巾帶,估計是生了安可身子未複原,她自己怕也是這麽認為的,跟皇上好了以後,還偷偷問過我,問這樣是不是不會受孕,還問別人是吃什麽湯藥避孕的,我怕她亂吃藥,就跟她說這樣坐不上胎了。”
張嬷嬷驚:“啊,她不想懷上皇上的孩子啊,她真是那那都跟人不一樣,若真是有了還不撓你。”
何嬷嬷往樓上望了一眼:“我是為她好。”
皇帝下了朝到康寧殿請早安,太後方歇過乏,撚着菩提,皇帝心知流言蜚語已傳到了母後耳目,早想好了應付的話。
坐了半晌,太後卻只字不提。
皇帝愈發沉着,舉止泰然地喝着茶,随意問起了宸妃的事。“握瑜怎樣了?”
太後長嘆一聲:“難為你還能想起她。”
皇帝道:“渭州那邊時常有奏報呈來,大約情形兒子還是知曉的,不是遣了禦醫過去了嗎。”
太後不知先皇去世的內情,心中仍對侄女懷有深刻的愧疚:“那件事是哀家做的過分,一輩子欠她的,也對不住你,如今看着,她一日日憔悴,瘦的完全脫了相,其實想想,她做了皇後也無不可,不是個長壽的年歲,誠然,是哀家多慮了。”
皇帝無奈地垂目。
太後說:“你呀,該多關懷關懷她,早些讓人把她接回京,好生呵護着,別叫她生了恨,起了逆反之心,她經營多年,朝野內外,手裏可是掌握着一幫子細作,但凡生了貳心,都不是鬧着頑的。”
皇帝摸着扳指,心生腹诽,這就是母後去渭州的目的。
殺子之仇,豈是能消弭的。
默了許久,冷冷說出一句:“朕決計不會怕一個女人,朕對她仁至義盡。”
她要的風光已給足了,若她要拿白氏一門的人頭冒險,那休怪不念血緣親情了。
皇帝知道,母後在暗中調查傳聞中的事。
是以,一連幾天都無法到山上去。
花褪殘紅,院中的杏子樹長出了密匝匝的嫩葉,點綴小小帶着絨毛的果子,枝頭蠢蠢欲動地,十分熱鬧。
定柔卧床躺着,懶懶的不想動,不分白天黑夜的睡,怎麽睡也覺不夠。
這日前晌溫氏攜安可來了。
聽到院中的動靜,定柔強撐着起來梳洗一番。下了樓,一個多月未見女兒自是想的厲害,奈何這孩子跟她不甚親近,這幾個月與外祖母倒是處出了感情,一個勁叽叽喳喳扭纏在懷裏不肯下來。
溫氏帶了許多親做的稀奇果品,院中石桌放的滿滿的,抱着安可一邊逗弄一邊講小兒趣事。
溫氏望着坐在對面的女兒。
一襲雪青緞提花海棠褙子,下襕玉色蛟绡紗襦裙,烏油油的發松松地绾着圓髻,只勒了一條絆頭的絲緞帶子,美人春困,眼角尚留着一絲慵态。
小院春意盎然,女子直如畫中人,青澀盡褪,正是一個女子的芳華錦年,心嘆,懷着她時也沒吃什麽奇特的,怎地生出來這般好看的!
不穿孝衣了,是不是那件事有門了......
定柔只覺得其中一個黑瓷瓶子裏有極香濃的味道溢出來,便伸手打開,放在鼻尖聞,頓覺心脾舒暢,“這是什麽?”
溫氏道:“梅子醋,很酸的,放在涼菜或冰碗裏很是解膩,又有果子的清香,每年我都做好多,你若喜歡回去差人再給你送些來。”
定柔聞着那香味感覺噙了口水,忍不住便拿茶杯洩了一些出來,起初怕酸只輕啜了一下,猛然覺着舌尖十分愉快,這味道正是腑中渴求的,于是大喝了一口。
“不酸啊。”
涼涼的好像把胸中的結塊都沖散了,雖未至正夏可已覺煩熱起來,這幾日胃口不佳吃什麽都膩膩的,又倒了半杯出來,溫氏驚異地看着她。
小孩子都安穩不了多久,安可纏了外婆一會兒便跑下去玩那木馬小鹿了,張嬷嬷兩人寸步不離跟着唯恐摔了。
定柔問:“父親與十五妹近來身體可好?”
溫氏道:“你父親去冬犯了咳疾,立春暖和了還是咳,夜裏咳的更厲害,這病怕是祛不得根了。小十五仍是呆呆的,話倒是肯說了,就是見不得丁點血和利刃,連紅顏色的衣服剪刀也不成。”
“沒有多找幾個醫者看看。”
溫氏搖搖頭:“京裏大小醫館都跑遍了,藥吃了幾百副作用不大,他們說你爹這是年輕時坐下的病根,此次又心病郁結進而傷了肺,十五驚吓過甚心智迷失,上次家中大難對他們打擊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