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關于狗子的名分問題 情夫……
火樹銀花合, 星橋鐵鎖開,金吾不禁,萬民同樂。
應天門樓闕上, 望着人潮洶湧, 口呼萬歲,皇帝環顧左右, 公卿纡佩金紫,妃禦衣香鬓影, 卻無可心那個人。
花天錦地, 一夜煙火不斷, 紛落如雨, 香車寶馬鋪滿路,他的心空落落, 像梧桐樹失去了根脈。
新年伊始,是最忙不暇接的時候,有大朝會, 祭天儀式,宮中大宴小宴, 到了初三後半晌才騰出功夫, 只有一個時辰, 回來還要召見使臣, 路上走的急, 一路打馬狂奔, 山風呼嘯過耳。
定柔除夕夜自己過的, 兩個嬷嬷本要留下,主子身份不一般,不敢離開一步, 定柔怎好叫她們撇下阖家團圓來守着她這個外人,便好說歹說,不得已拿出了主子的威信,将兩人推上馬車送走了,再三囑托,破了五再出門,否則不吉利。
小院燈火通明,她吃了年夜飯,守在桌前用眉筆描出兩個小像。
一個讨厭鬼男人,一個可愛鬼小女娃。
大道上的雪化了,泥濘不堪,馬腿整個成了模糊的,皇帝到了小院看到上着鎖,骁騎衛說,主子到後山采野梅花去了,皇帝沿路找尋,山路石頭多,沒有泥污,走到後頭山腰,定柔挽着一個竹籃子迎面下來,身後五步遠跟着帶刀的兩個骁騎衛。
他覺得自己心胸愈來愈狹小了,看到她和異性站在一處,就會酸意翻湧,心裏哪哪不是滋味。
她要做什麽事,合該她的男人親自來守候,保護。
定柔圍着銀狐鬥篷,內穿杏色襖襦,戴着風帽,露出一張秀美的面容,睫毛挂着口中呵出的霧氣。“你怎麽來了。”
許是年節,喜慶的日子不想惹得不快,她語聲溫柔了許多,叫他聽得骨頭酥了一般。“廢話,想你了呗。”
轉而上前攬住她的腰身,相攜下山。
回到小院,打開門鎖,望着四下空蕩蕩的,男人沒好氣地問:“你怎麽讓她們回去了?混賬的,竟敢撇下你!”
定柔白了他一眼,故意軟糯糯地反問:“我逼着她們回去的,不行啊?”
他分明聽出兩分撒嬌的意味,頓時心下一蕩,眉目間愠色消去,展開笑顏:“行,你想怎樣都行,想殺人放火,你男人給你毀屍滅跡。”
回到樓上,她将花籃子擱下,到廚房木甑子裏取出滴好楓露茶:“你來的真巧,我去歲收了一些香楓葉,陰幹了保存着,昨夜入甑,小火慢蒸,方出了色,快吃吃看。”
他接過啜了一口,倒與平日吃的不同,還有幾分若有若無的清新甘芳,似是梨蕊,便問她是什麽水。
定柔道:“我用春天梨花上的露水蒸的,只收了一小茶葉罐,一揮發,就剩你手裏那一盞了。”
他笑侃:“小生好榮幸。”
端着梅子青小盞殷勤地遞到她口邊,定柔也不客氣,就着他的手大喝了一口,男人心疼的皺眉:“給我留一些啊。”
定柔“咕咚”一咽,哧哧地笑起來,重新拿起針線筐子,棚子裏繡着一張花箋,一枝暗香疏影,兩句小令,皇帝喝完了剩下的,看她在紙上繡花,笑道:“你是有多無聊,竟做這個。”
定柔撚了一縷黑線,一筆一畫繡着字:“我看這副不錯,便想着繡出來,屆時裱個精致的小框子,挂在牆上,我還想湊齊四君子呢。”
皇帝突發奇想:“改日我繪一幅丹青,你繡出來如何,豈不比這個好。”
定柔點頭,回了句:“好啊,你別畫的複雜了,不然繡的時候紙張禁不住,會爛掉。”
皇帝靜靜望着她,眸光如珠輝流轉:“畫你自己如何。”
“要畫的好看些啊,畫醜了我可不依。”她說話不夾槍帶棒的時候,真真可愛到了極處,唇角彎彎,勾起着俏美的弧度,淺淺露出玉粳瓠齒,頰邊靥開一抹莞爾腼腆。
皇帝頗動容,湊近讨好道:“真是個慧心巧思的小娘子,小生得之幸甚!”
定柔戳了他一下,示意別擋了光線,皇帝壞笑着伸出一雙爪子,上下其手,胡亂地胳肢她,害她險些紮了手,針線筐子打翻在地,滿屋子躲閃,皇帝越戰越猛,定柔笑的花枝亂顫,幾乎岔了氣,被他弄翻在榻上,壓倒身下。
本想坐一坐就走的......管他呢,天塌下來也不走了,溺死溫柔鄉算了。
方才采來的幾枝粉梅湃在春瓶裏,疏疏的枝丫,小小的花。
石青色的帳帷垂下雙鸾結絡子,極細極密的流蘇急急漾動,......良久後,男人掀開一邊,挂上銅鈎,衣裳半開坦着結實的胸膛,坐到床沿給自己系衣帶。女子從另一邊起來,上衫大敞一直褪到脊後,鎖骨泛着玉暈般的光澤,肩頭和頸中布着印痕,往下是紫紅色的蘭草兜肚,發髻已亂。
她拍拍嫣紅發燒的臉,也開始整理衣物,男子圍上白玉腰帶只覺通身暢快。
女子系好帶子踩着鞋到妝鏡前篦發,拆了淩亂的發髻,那烏瑩瑩的發絲垂順如雲瀑,男子轉而呆呆看着,見她只篦了幾下便熨帖利落,口中銜着一只素玉簪,白嫩的雙手輕快地绾成一個燕尾圓髻,簪上固定,斜一朵米珠小花,再無其他點綴,她完全不愛那些累贅的首飾。
男人一刻也不願離開她,即便得到了仍覺着遙不可及,不知哪時會再次飛走。走過去從背後環抱住,吻又落在頸,摩挲着肌膚間幽香淡淡。他語聲低如輕喃:“......真想把你一口一口吃了......我們天天在一起好不好,你跟我回宮,做我的貴妃。兩情長久,朝朝暮暮。”
女子靠在他懷裏,一雙眸子如露如星,明顯閃過一絲不悅。她說:“不用這樣折騰,我們現在挺好,我在這兒等着你,你想起我就來,想不起就不用來。”
男人聽完手臂一僵,瞬間急了:“你難道一直跟我偷偷摸摸下去?不想名正言順?”
女子垂眸,眼底盡是憂慮:“我覺着我們這樣挺好,彼此都有個退路,哪天等你倦膩了,好分好散。”
男子呆目舌結:“你......原來......等着我厭倦你呢是吧?好!你等着吧,等一輩子!”
語罷,摔門而去。
朱雀樓上,寒風呼呼灌滿耳膜。
皇帝站在雉堞邊,黑狐毛迎風紛飛,望着層出不盡的飛檐翹角,瓊樓玉閣,參差千萬人家,中京城的盛世繁榮,能得幾時久?
襄王得了口谕沿階上來,朝服外圍着雪貂大裘。
皇帝嘆息道:“四弟,我怎麽混成這樣了?我跟她之間這世情世故全颠倒過來了,什麽都得她做主,高興了就跟我好,不高興就扔臉色。我根本不敢惹她,在一起時說話小心翼翼,稍有哪句話不順她心思了能半個月不理我,現在的情況是,不是我給不給名分,是人家不給我名分,人家給自己留着退路,只讓當情夫不讓做丈夫。說到底還是不信我,不敢托付終身。”
襄王聽得發笑:“這位女子當真是天下間絕無僅有的孤品!”
皇帝望着雲霧霭霭的西城外,山嶺疊嶂連綿,小院就在那山壑之中。“我心之所選的人,自然是這世間的獨一無二。”
襄王也循着哥哥的目光望去,道:“臣弟去年也在外頭寵幸了一個,是個歌女,我怕母後知道,置了宅子下人養着,原先同我說她身世卑賤不敢奢求名分,就圖我能時常探視,就圖心裏有她這個人,時日一長就變了,背着我偷倒避孕湯藥,被我察覺了,可憐兮兮的跪着哭求,說想要我一個骨血,說白了還不是想借着孩子進府要名分,我後來也厭了沒再去瞧她,只吩咐下人好生看顧。”
這話提醒了皇帝,若有所思:“我倒盼着她能給我生個孩子,興許有了孩子她就踏實了,改日問問張嬷嬷,她是不是偷偷吃着避子湯藥。”
過了上元節,年味兒便一日日遠去了,時節漸地暖了起來,風和日煦,褪下了厚厚的皮毛,頓覺松快了許多,立春在正月,何嬷嬷說,看這樣子要早早暖起來了。
定柔想念女兒的緊,又想着大正月裏,她一個新寡,按照俗世的習俗,喪夫頭三年大兇,是不能去給父母拜年的,視為不詳,她只好數着日子等,免得又說沖撞了。
二月,竹篁新青,杏花冒出了芽苞。
起了個大早,因為怕男人阻撓,便沒有跟他說,匆匆收拾了包裹,留了兩句話給張嬷嬷,托她轉訴皇帝。而後獨自帶着何嬷嬷下了山。
馬車裏,何嬷嬷試問:“姑娘,老奴多嘴說一句,皇上既願意給名分,您何不受了,那皇宮是錦繡富貴地,趁年輕貌美,掙揣一條出路,您和孩兒後半生被人敬仰着,還用怕陸家那起子欺淩不成。”
定柔低頭,脖頸那兒好似負着沉重的東西,好一會兒才道:“姆媽,一輩子很長很長,我不能都拿來賭,賭一個男人的喜愛有多久,我輸不起。
那裏面是個四四方方的天地,禍福榮辱全憑的一個男人的喜怒愛好。他與青梅竹馬,與徐昭容,林順儀在一起的時候,未必沒有半分真心,我與旁人不同,我不是清白之身跟的他,又是臣妻,帶着孩兒,路一旦趟開,就沒有回頭了,他身邊百花争豔,如花似錦的新人源源不絕,真到了色衰愛馳的那一日,我和孩兒面對的将是萬劫不複。
就這樣有一天算一天吧,等他倦膩了,我帶着孩兒回南邊。”
到了慕容府已近晌午,從西側門進了後宅,一路走偏僻的小路到了山月小築,母親坐在院外湘妃椅,給安可梳小鬏鬏,兩個月不見,女兒長高了一寸,也胖了一些,小圓臉愈發像個紅蘋果,泛着紅潤的光澤。
“快看,娘親回來了。”溫氏指了指,安可望着那個蓮青衣衫的身影,扭捏着往外婆懷裏鑽了鑽,明顯與親娘生分了。
定柔大大給母親行了個禮,感激将女兒養的這樣好。“謝謝娘。”
溫氏斜了她一眼:“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她是你身上掉下的肉,算來算去還是我的肉,我如何不疼?我一片苦心為着你們娘倆打算,你是半分也不領悟,要為那姓陸的死鬼守節,人死如燈滅,好似湯潑雪,你便是再忠貞不渝,他也看不見,聽不到,說不準早就投生轉世去了。難得你老子娘賜了一副好皮囊,你偏是個一根筋的,也不知随了誰。”
定柔面上一陣燙,心虛的不敢直視,再次福一福:“娘的大恩,女兒不敢忘。”
丫鬟端了茉莉茶來,母女倆正說着話,卻見兩個小厮擡着箱籠進來,說四少爺回來了,回绾心小築換衣服去了,箱子裏是給父母親帶的禮品,西域的珠寶首飾和胭脂水粉,稀奇藥材,葡萄釀,等等,隴西接壤安西都督府,互市繁茂,有許多中京都見不到的稀罕玩意。
溫氏難得被兒子這般挂念,喜不自勝地打開箱子,對丫鬟說:“去孫府通知小十兩口子,午晌回來用飯,咱們多久沒吃頓團圓飯了,今天怪不得一大早喜鵲叫呢,原來我孩兒們回來了。”
稍後慕容康換了家常的袍子來山月小築給母親請安,面皮粗糙了許多,難掩滄桑,西北風大,再加上槁木死灰的神情,削瘦的下颔,突出的顴骨,淩亂的絡腮胡,定柔鼻尖一酸,四哥不過比皇帝大了一歲,卻生生好似老了十來歲,當年那個雄姿英發的兒郎早已不見了蹤影。
溫氏心疼地拿帕子拭淚,啜泣道:“兒啊,你這次探親假延請了多久?”
慕容康知道母親又惦記起續弦的事,吃着茶,神情淡漠道:“不走了,我提調兵部職方司了,以後留在京城。”
溫氏不敢相信,霎時大喜過望:“升官了!什麽職位啊!職方司可是美差啊!一般人可進不去。”
慕容康道:“正六品掌輿,比我原來升了一階。”
溫氏眼中光芒稍黯,咬牙道:“比大少爺小了一級,不過你是個出類拔萃,就是少了時機,娘就不信,在這京城不能出人頭地!”
定柔低了低下颔,面上愈發火熱一片,四哥能有出頭之日,絕非巧合。
她有種賣身的感覺。
慕容槐去了松竹觀靜修,過幾日才能回來。溫氏親自下廚做了幾樣孩兒們愛吃的小炒,,拿出了淮揚帶來的狀元紅,毓娟倆夫婦姍姍來遲,二三載不見,毓娟圓潤了許多,孫姐夫倒是個眉目端正的人,聽聞仕途不大順利。飯罷,定柔将一個沉甸甸的荷包交給母親:“都是我紡緝賺下的,我在家小住幾日,就當人事,現下長嫂當家,我不想落下閑話。”
溫氏要塞回,定柔已拿起包裹往雲葭小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