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家花不如野花香
臘月二十九, 小除夕,又是個飄雪如絮的天。
北風凜冽,從窗紗向外眺望, 層層琉瓦飛檐堆銀砌玉, 渺萬裏皚皚,天地共一色。院中一株枝桠遒勁的淡桃粉梅, 昨日還是蓓蕾點點,仿佛預見了雪來相會, 一夜破萼吐蕊, 開的窮态極妍。那花朵如淺口小碗, 張着鵝黃的蕊, 正看玫紅色,反看淺至淡粉, 十分新奇,梅香得了寒雪意,透過窗紗竄進炭火旺旺的屋子, 郁郁一室芳芬,怪不得取名“涵香館”, 聽聞宮中每處都有不同的花和樹。
範婕妤抱着暖手爐, 站在窗前, 年節将至, 阖宮張燈結彩, 人人臉上徜徉着喜氣, 廊下換成了嶄新的宮燈, 門框貼上了金泥燙字的對聯,那些字,她都不認識。
兩個宮娥坐在角落熨衣裳, 嘀嘀咕咕說着皇帝的傳聞,好像在外頭寵幸了清倌人,不知藏在了何處。
門外內監傳,馮娘娘和衛娘娘來了。
她自得了位份,進入後宮,才知道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嫔妃無不是世家出身的官小姐,朝中有背景,或才貌俱佳的,說話慢條斯理,吐字含芳,那高貴莊重是從骨子裏養出來的,舉手投足間,無不彰顯典則俊雅,只有她,是賣身為奴的農戶女,做什麽,都學得不倫不類,每每開口,笨言拙語,惹人發笑。
只有宮女出身的馮婉儀和女史承寵的衛婕妤,勉強能說上話。
因為,她們有一個共同之處,自卑。
她來了近兩年,這六宮的娘娘源殊派異,大致分為三種,皇後待人寬和,德厚流光,自是不算。往下正一品四妃,身份貴重,聽聞皇帝不立貴妃,立宸妃而代之,宸妃因病外出療養,賢妃早年薨逝,只剩了淑德二妃,有皇子傍身,是用眼角縫看人的。再往下二品九嫔,聽說先前有一位昭儀娘娘,也早夭了,嫔位三位娘娘,林順儀,司徒順媛,以徐昭容為尊,皆是生育了皇嗣公主的,且個個花容月貌,才華橫溢,是皇帝寵愛最多的人,日常見了雖行個禮,略作寒暄,可看得出,那眼神是帶着鄙夷的。再往下,薄充容,馮婉儀,雖同品階,但薄充容是大選出來的世家千金,與徐昭容走的近,馮婉儀家中是八品官,還是個旁支庶女,自然被看不上,衛婕妤是尚膳局女史,商賈之家出身,因有宜男之相被太後天恩擡舉了,和馮婉儀一樣,所以關系近了,見她被排斥,心生憐憫,便結交了。
可她們,也是富貴人家的孩子,膚白手嫩,通書識字,不像她,扁擔倒了,勉強知道是個一。
她在這裏,能過衣食飽暖的日子,不過因着皇後賢惠,人人都可以恥笑她,踩踏她,連小小的宮女,也敢當着笑她,粗俗愚鈍。
唯一得益的是,茅室蓬戶的爹娘,被哥嫂趕出門,住在四面透風的破窯洞,一朝女兒飛上枝頭,榮身為娘娘,得了蔭封,被知縣接到了朱門繡戶大宅院,穿上绫羅綢緞,吃着金肴玉馔,享受一縣供養,哥嫂也換了副嘴臉,将爹娘奉成了祖宗。
為了爹娘,她得守護好這份尊榮。
馮婉儀膝下有皇子,所以宮人們便分外看重些。
衛婕妤性子豪爽,不拘小節。
上次去昌明殿侍寝,回來時迎面撞上淑妃的儀駕,被罰跪在宮巷,還是她悄悄跑去皇後處,請了口谕,第二日霓凰殿請安,被淑妃斜了一個白眼,罵作蛇鼠一窩,哪裏來的野蠻,也堪同處一室,雲雲。
範柳兒越活越覺被自卑壓的,不敢擡頭。
宮人呈了茶點,馮婉儀和衛婕妤各自落座,一個笑道:“我和馮姐姐在雲蘿館坐着,看到下雪,想着出來走走,又覺冷的厲害,不如到妹妹這裏讨一盞熱茶喝,稍事也該去霓凰殿定省了,正好一起。”
範婕妤垂颔,學着她們的樣子輕聲細語道:“正是了。”
閑敘了會兒家常,不免說到共同的丈夫,皇帝,上次見龍顏,還是中秋節,瓊華宴上匆匆露了一面,小年夜宮宴也不在,昌明殿內侍來送口谕,說皇帝有軍報要看,百官已封印,各部留了守值的,每日遞呈公文,邊疆戰事稍緩,照理,皇帝該清閑了才是。
這情形,已不用藏掖。
馮婉儀嘆道:“不知是怎樣的美人,勾走了陛下的魂兒。”
衛婕妤說:“姐姐操這心作甚,原不是我們操心得起的,便是外頭沒有,韶華館進了那麽多美人才人,也輪不上你我啊,還是恬淡自處,心寬才能活得長久,咱争取啊,活他個百歲,才對得起父母生養一場。”
馮婉儀二十五歲,本就不出衆的姿色,生産後腰身豐腴,胯骨寬大,在宮裏算得珠黃色衰的女子了,衛婕妤丹鳳眼柳葉眉,一颦一笑帶着飒爽,還是賞心悅目的,相處以來,私下說起房帏,馮婉儀只道早年被太後賜給皇帝,寵幸過兩次,其後再不曾沾過天恩雨露,衛婕妤也是被太後一道懿旨送到昌明殿,只入幸過一夜。
說到此,範婕妤面上挂不住,她雖睡過龍榻,卻還是完璧的身子。
未時末到霓凰殿,雪下的密了,搓綿扯絮,三人坐在各自的軟轎,圍着猩猩氈鬥篷,宮巷随處可見內侍監執帚掃雪,方過去,又落了白白的一層。
進到內殿,徐昭容和薄充容已來了,林順儀也剛到,行了個禮,宮娥解下鬥篷長縧,依着位階坐到兩邊玫瑰椅上。
不多會兒,司徒順媛和韶華館的禦妻們也來了。
皇後一襲杏黃鳳穿牡丹大袖衫,圍着金縷佩绶,發戴紅寶鸾鳳金步搖冠,端的是雍容爾雅,笑意晏晏,一一詢問各位姐妹飲食進膳,身體是否妥當,每天皆問兩遍。
淑德二妃每次姍姍來遲,對皇後象征性地斂衽請安,衆人起身曲膝一福,齊聲念:“淑妃娘娘、德妃娘娘萬福金安。”
二妃連“免禮”都懶得說一句,只清一嗓子,算表示過了。
一左一右坐到最上的兩個位子,端起茶盞,下巴颔兒總是倨傲的弧度。
衛婕妤暗自甩了個白眼。
皇後諄諄說着年節的事,殿外忽傳:“陛下駕到——”
衆妃禦一聽,驟然精神煥發,紛紛擡手摸一摸發髻和釵環歪了沒有,繡着梅蘭竹菊四君子的厚緞棉簾被宮娥掀起,皇帝踏步進來,圍着一襲黑狐大裘,黑油油的皮毛覆在身上,襯托的整個人器宇軒昂,目光閃出曜石般的光澤,束發累絲嵌寶金冠,走進來,面上無表情。
衆妃不約而同地眼眶一熱,範婕妤看到衛婕妤的眼睛也濕潤了,先前說的潇灑,可真見了,又傷懷,到底是夫君啊,且是個風采不凡的夫君。
衆妃齊齊斂衽一拜,婉轉的聲韻:“陛下聖躬金安。”
解下大裘,厚重的皮毛足有二十斤重,得兩個宮娥捧着,皇帝內着明黃織金暗花龍紋長袍,領緣和袖口紫貂毛滾邊,朝皇後擺了擺手指,坐到了上首的座榻,卻沒有讓衆妃平身,也沒心情噓寒問暖關切一番,徑直入主題,對下頭的淑德二妃說:“朕聽說,你二人前不久上瑞山行宮查朕的底細了?”
二妃撲通兩聲跪地,肩頭一瑟:“臣妾不敢,陛下這是哪裏聽來的閑話,臣妾只是身上不适,想泡一泡溫泉,哪裏敢打聽陛下隐私。”
皇帝冷笑:“朕左不過就在昌明殿,那次受傷離得行宮近,就地養傷,不想卻惹出了蜚短流長,即懷疑,何須費那些功夫,找個人到昌明殿監視朕不就行了。”
二妃一陣惶惶,大磕頭:“臣妾不敢,陛下折煞臣妾了,臣妾冤枉。”
皇帝剛毅的眉峰透出淩厲的棱線,道:“有無有,都無妨,憑是什麽手段盡管使出來,看看到底是朕的手腕硬,還是你們的手段更魔高一丈,許久不練手,還真有些癢了,那些刀該見一見血。”
皇後立在旁邊,肅目垂颔,手心冒出了汗意。
衆妃聽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話,卻字字圖窮匕見,禁不住也汗毛倒豎,不知皇帝暗指何人,是嚼舌根子的嗎。
淑德二妃含淚低泣,哭說冤枉,皇帝揮揮衣袖,起身往外走,到殿門口轉回半身,目光如電掃視衆人一遍,語氣仍舊平靜無瀾:“今天警告你們,都安分守己!朕想寵幸誰是朕的事,朕是決計看不慣争風吃醋生事端的女人,你們每個人是什麽性情,所想所為,朕也真知灼見,先皇在時朕就見慣了後宮裏的烏糟事,只覺惡心不已,不要叫朕覺着這後宮髒!否則,朕再也不踏進一步!”
宮娥重新披上了大裘,那軒昂的身影大步出了簾外,匆匆如一陣風。
衆妃眼眶愈發如火燒,曾經盛寵一時的徐昭容和林順儀,垂淚如雨,美麗的面容凄婉哀怨,坐回玫瑰椅,心碎了一般。
皇後忽覺站的雙腿僵了,有些動不了。
皇帝出了霓凰殿,雪愈發下的大了,密的遮了視線,坐輿出華清門,脫離後宮的視野,換了便裝,冒雪乘風奔馬出青龍門,往西城門走去,兩隊羽林衛,一隊護從,一隊聯合暗衛一路步哨監視。
萬裏雪飄,滿山遍嶺遮蓋成了白色的世界,雪樹銀花滿竹林,屋子裏多燒了兩盆炭,暖意如春,定柔站在窗前望着竹林小路,一顆心揪到了一起。
寒鴉歸巢,一行“雪人”至大門外下馬。
她手扶在窗棂上,鼻酸哽哽,極力咬牙不哭出來,等他上了樓,掀簾進屋,她已是一張平靜的面容,像個伏侍的小丫鬟,為他解下大裘,黑狐已整個染成了白的,凍成一條條冰淩,脫下皮裘手套,傾了一盞熱茶放進他手裏,然後彎腰褪下一雙油皮長靴,換上嶄新溫暖的抱香履。
一針一線納出來的鞋底,鞋幫絮着厚厚的棉花,他雙腳踩了踩,頗覺舒适輕便,笑問:“你做的?”
她淡淡點了點頭:“你對我恩情似海,我為你做一雙鞋子,不算什麽,杯水車薪罷了。”
他唇角的笑意凝住。
她轉頭抱着大裘去炭火上烘烤,沁了雪重如大石,費了好大勁才搭在木架子上,漫不經心的語氣對他說:“你這樣天天來,宮裏那邊如何周全?我說過,我不是那般小心眼的。”
他喝着茶,身上漸地暖了過來,聽她如是說,心頭掠過一股酸意,直直地望着她“你這是......攆我走?”
定柔清理着皮毛上的碎冰,頭也沒回:“你是有家室的人,怎能天天來我這裏,橫豎我在這裏住着,你隔三差五,或十天半月來一次,或不來,我不計較的。”
他眉心緊了緊,蹙成一道淺痕,像個鬧脾氣的孩子般道:“我跟別人在一起你也不吃醋,我來不來你也不在乎,我在你心裏算什麽呀?別人家的娘子都會吃醋,就你不會,你那怕對着我吃一回醋,我也高興,你偏不叫我高興。”
她回頭瞟了一眼,一咧唇竟笑了,陰陽怪氣地調侃道:“君,你才知道我是個木石心腸的呀,我何止不會吃醋,我還狼心狗肺。信不信,我今天跟你好,他日也能跟別人好,人啊,有些路一趟開,就熟練了。”
皇帝狠狠一切齒,手上攥了攥茶盞。
留到夜裏教訓她。
夜半時,雪停了,院子挂了許多慶節的大紅高照,映着煜煜雪光,一射之地四物明亮,深山裏的小院格外寧靜。
合歡帳裏,女子如一灘水軟在懷裏,貼着火爐般的胸膛,喘息不跌。
靜了好久,她朦胧有了睡意,男人撫摸着滑膩的肌膚,每到這時都有征服的愉悅感,懷中的女人真真切切是屬于他的,他道:“寶貝,聽話好不好,跟我回宮,開春以後母後要回來了,我要在她回來之前冊封你。”
她心下一驚,劈頭一股寒意蔓延開,身上的汗驟然成了寒森森的,太後......
好一會兒後,她翻身向外,背對着他,誠然道:“君,我是個粗鄙的人,過不得那花團錦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