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皇……
申時末皇帝處理完了一天的事務, 吩咐了小柱子幾句,晚間給宮闱局傳谕,将範婕妤召來昌明殿侍寝, 讓她獨自睡禦榻, 命她守口如瓶。宮中近日傳開了流言,從前還能用戰事搪塞, 如今前線順利,又恰逢年尾, 大宴小宴不斷, 傻子都瞧得出, 是有新寵了, 首先被懷疑的是昌明殿的宮娥,淑德二妃甚至找來了醫婆, 暗中觀察禦前所有女子的走姿,得出的結論,全是黃花。
二妃不免疑惑, 聽聞皇帝時常去瑞山行宮,難不成養在哪裏?也是, 溫泉水暖, 鴛鴦雙雙戲水, 多靡麗的畫面。
難不成, 皇帝臨幸了青樓女?
所以才見不得光。
二妃商量一番, 當即擺了鳳鸾儀駕, 去了溫泉行宮, 住了一段日子,四處尋摸,卻沒找到人, 問下頭宮人,竟說,陛下一直是獨衾的。
皇帝裝好了一個新刻出來的玉人,剛更了便裝,殿外有內監傳報:“六殿下突發高熱,全身抽搐,昭容娘娘請您速去清雲殿。”
皇帝無奈換過常服,匆匆坐輿到了徐昭容處,禦醫已會診完,紛紛跪地說,小兒急疹,發出來就好了,徐相宜一襲宮妃織金落梅曲水大袖衫,珍珠步搖冠,抽泣着打濕了繡帕,哭的楚楚動人,猛然撲進了懷:“陛下,旻兒好可憐,臣妾心疼死了......”
娴靜婉約的人兒,皇帝下意識地想推開。
曾經同床共枕無數次的人,如今只有抵觸。
定柔坐在圓桌前縫紉一件霁色右衽長袍,飄逸的袖擺,一針一線都是愛意,時而拿出一枚扳指,臊着臉皮輕輕俯唇貼一貼。
忽聽馬蹄大作,立刻放下手中的針線,奔出繡樓,卻見是一位便衣羽林進院,拱手對她說:“陛下今日有事,來不了,請主子早些歇息。”
他今早走時說了今天會帶一個新的雕刻來,難道遇到了棘手的事?她心下隐隐一緊,多問了一句:“尊駕可知是何事?”
那便衣未得聖意,不敢亂說。
定柔又問了一遍:“請告知,可是朝上出了什麽事?”
便衣深知這位主子聖眷正濃,躊躇一番,想來也無妨,小事而已,道:“六殿下抱恙,陛下讓您無需擔心他。”
說罷躬身告退,上馬奔馳而去。
六殿下,是那位滿腹珠玑,堪比道韞的才女,徐相宜的孩兒,他們的結晶。
他們曾經也有過恩愛的時光。
定柔站在原地半晌,退了兩步回屋,關上門扇,倚着牆,眼中泛出熱意,心下罵着:“慕容定柔,你算什麽東西,憑什麽要他一心一意待你!”
眼角滑出一股股熱液,擡手抹去,卻越流越多,揚起手掌狠狠掴了自己一下,不許哭!不許哭!他本就不是屬于你的呀!你這般要死不活嗎?我看不起你,慕容定柔!
這一夜,枕冷衾寒,她望着黑暗中的床帳,睜眼到天明,苦思了整整一夜,把和他的一切一切,重現了無數遍,一件件梳理。
這些日子,自己完全陷入了一個旖旎的夢,桃色夭濃,兩情缱绻,是偷來的夢,所謂天長地久,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總有一天,激情褪去,這個夢會醒,會碎,彼此終是要回到各自的生活裏去的。
她對自己說,便是到了那一天,你要笑着對他,別讓他看不起。
你還有孩兒,得為了孩兒活。
你,不可再陷落下去了。
翌日剛過了午晌,皇帝下了馬,奔進院。
張嬷嬷和何嬷嬷在洗菜,忙行禮,皇帝一路打馬,跑的急,心中如着了火一般。“夫人呢?”
張嬷嬷示了個眼色:“在樓上。”
“她沒事吧?”
張嬷嬷低聲說:“好像沒事,又好像有事,奴婢也看不懂。”
急奔上樓階,房門大開着,定柔坐在圓桌前繡一方帕子,轉頭過來,美麗的面龐柔和平靜,看不出半點氣悶的樣子。“今天這麽早?”
皇帝走的急有些喘氣,進來之前心裏惴惴,不知是怎樣的爆發,原本已準備好了一肚子安慰哄的話,進來之後,卻見她并未在意,忽然十分失落。
緩緩來到她身畔,“擔心你就早點來了。”
定柔又問:“徐昭容的孩子怎樣了?”
皇帝的心越發墜下去:“燒退了,疹子還未消,人也不是太清醒。”
定柔道:“那是還不曾康複,你該多陪陪孩子,我幼時生病就特別思念我娘和祖母,後來時日長了她們的模樣也就淡了,想不起來,只能把師傅當成依靠。那孩子有六歲了罷,我和徐昭容算舊相識,同一天進的宮,一起入了青蔻閣,又入了韶華館,不過沒怎交集過,我性子不好不愛同她們說話,我記得她來跟我攀交過,我沒理人,想想挺沒禮數的。沒一兩天她就去了昌明殿侍寝,晉升了婕妤,然後挪了出去,我便再沒見過。”
聽她如是說,皇帝的心如同架在了炭火上,煎熬着難受起來,若那晚第一次來昌明殿的人是她該多好。也不會有如今重重的糾葛,自己向來以睿智臨朝,處處辯得先機,卻唯獨,在她這兒,輸得那樣慘。
記得那時她方及笄,眉眼間尚凝着青澀和稚氣,小嘴總愛噘着,可愛的像個呆娃娃,隔了這麽久,那一衆姹紫嫣紅的女子早已忘了模樣,卻清清楚楚地記着,那日殿選她穿的青綠色的衫子,那衣上繡着綠梅,頭上绾着一個單螺小髻,只簪了一朵珠花,面上毫無脂粉,整個人素淨的出塵,明明就是來敷衍的,他卻會錯了意,當她是第二個林純涵,以為想要以素雅獲得他的垂青。
他低落道:“你不氣我昨夜?”
定柔微微笑道:“我就那般不懂事啊,你孩兒病了,我就如此不通情達理?我也有孩兒,深知為人父母的心。”
這番話說的字裏話間全是疏離,好像他和她仍是兩個世界的,只是露水情緣,他心頭愈發酸的發澀,像個要糖果的孩子般說道:“你給我生個孩兒吧,我一定将他當成這世上的至寶,男孩女孩都好,是女孩更好,長得像你,我一直遺憾不曾見過你幼時的樣子。”
定柔愣了一下,旋即又笑:“我生不了了。”
皇帝疑惑地看着她,定柔馬上補充道:“我生可兒月子坐下了病,身上一直不大好,何嬷嬷也說我坐不上胎了。”
皇帝忙說:“叫女醫給你看看,太醫院多的是擅專婦科的,不計什麽藥調理,你才二十出頭,定能調養過來。”定柔還是笑着,也不看他,對着繡繃說:“不用折騰,生孩子很疼,我怕疼,不想受那罪了。”
皇帝臉色難看極了,腹诽道,給別人生不給我生。
夜裏,隔間的大木桶熱汽氤氲,定柔試了試水溫,正解着衣帶,男人只穿着中衣推門而入,定柔忙掩住衣服:“你幹嘛啊?”
“洗澡啊。”
“我洗完了你再洗。”
“以前我們不都是一起洗的嗎。”
“快出去,我不習慣,你每次都胡鬧,害的我還得再洗一遍。”伸手大力推搡着,将他推了出去,吱呀一聲合上了門扇,男人聽到門栓落下的聲音。
心中一涼,這些日子的努力全白費了,今夜還不知讓不讓碰。
洗完了出來,女子已經躺進了被褥,面朝裏,像是睡沉了,鋪了兩床被,用意很明顯。
他上了榻,鑽進溫香的被窩,女子說:“你睡外頭,我今夜不舒服。”說着把被角團了團,将他晾了出來,男人望着女子的後腦勺,氣呼呼像孩子一般較了勁,将那被子踹到了地上,大大躺下,就那麽坦着。
女子睡了一會兒,總聽到枕畔的嘆息聲。
轉過臉來,才看到他什麽都沒蓋,只穿着中衣,赤着腳,屋裏的炭火已經不旺了,慢慢涼了下來,他望着床頂,凍的微微發抖。
“你......”
起身摸了摸他的手,涼的像冰。
忙把被子挪過去。
裏頭已經被女子的體溫暖的透了,熱融融的,馨香可人,像八爪魚一樣緊緊貼着那嬌柔的小身軀,滿足極了,女子将他的手捂在懷裏,血氣方剛的男人很快由冰塊變成了沸騰的滾水,噴着粗重的呼吸胡亂地吻她,滿手焦急地去扯寝衣,女子卻避開了,掙脫開他,起身到另一邊,拾起地上的被子,抖了抖,卷成被窩裹住自己,面朝外,說:“快睡啊,我先睡了。”
男人全身像着了火一般難耐。
好一會兒後,殘燭燒完了,燈苗閃了一下,滅了,屋子裏陷入無邊無際的漆黑。
枕畔的聲音在耳邊渴求:“我想要你。”
“我不舒服,不想那樣。”
“我昨夜沒碰別人,我在外殿的榻上蓋着毯子睡的,真的,騙你我是小狗。”
女子笑了一下:“我不是膈應那個,我是真的不舒服。”
“出點汗就舒服了。”
“你孩子病着,你還有這個心情。”
然後,沒動靜了。
她緊了緊被角,阖目進了夢鄉。
半夜睡的口幹,睜開眼看到一室明亮,身畔空空如也,被窩早涼了,掀開帳子,看到圍着黑狐裘的男人站在大開的窗子前,吹着冷風,望着天穹出神。
這樣寒九天,怎麽禁的住?
她忙披衣下地,從暖籠裏傾了一盞熱茶,端給他。
他伸出手,指尖觸到她,冰的煞人,竟有些握不住茶杯,她的心狠狠疼了一下,熱意漫上眼眶。
他對着窗外恨恨地說:“這他媽是個什麽世道,我是個什麽皇帝!萬民的君父,無人可以僭越的九五之尊,坐擁天下,可到底天下哪一樣東西真真正正是屬于我的?滄海桑田,有哪個王朝能千年萬年不衰?而我最終不過就是史冊上一個名號而已,我想為自己活一次,可為什麽我想要的那個人,她總是離我那麽遠!不想要的,捆綁着給我,我沒有選擇,因為上要事社稷宗廟,下要繼皇統後世,就為了這一句,我他媽活脫一頭牛馬。”
她的淚倏忽溢出大片,心裏瞬間軟了,就這樣吧,她對自己說,就這樣下去吧。
閉上窗子,握住他的手又呵又搓,男人猛然将她圈進了懷抱,箍的緊緊的,“寶貝......”
有時候看着他,真像個孩子。
當她解開寝衣,遂了他的心意,他高興的如同得了一塊夢寐以求的糖。
後半夜風聲呼嘯,吹的窗紙嗚嗚響,千竹萬枝哔哔啵啵,如獸群嘶吼悲鳴。張嬷嬷起來出小恭,旁邊床榻何嬷嬷打着呼嚕,好夢正酣。忽望見窗外白蒙蒙,就知下雪了,披上棉衣開門一看,院中茫茫一地白,還有小雪花在飄。
穿好衣裳,打着燈籠出來踩了踩,幸好下的不厚,但這樣冰天雪地,下山也少不得路滑,道路崎岖,陛下這一路乘馬,如何周全?
侍衛們站在雪裏一夜,穿的禦賜的貂皮大氅,握刀的手也戴了皮裘手套,可也凍的折膠堕指,一張臉露在外頭,早沒了知覺,侍衛長指揮着拿了工具,沿山清理出一條路來,身上漸漸冒了汗。
皇帝起來,圍着黑狐大裘下樓階,定柔披着鬥篷站在門口,望着漫天亂墜的碎瓊白屑,眸光閃出一層痛楚,心中若有所思。
那之後,她對他到底是不一樣了。
織機又開始吱呀吱呀。
雪下到後晌終于停了,銀裝素裹的世界,道路積了半尺厚的一層,骁騎衛将院子裏的掃成堆,清理出去,她原想,今日他決計不會來了。
她甚至開始盼着他不要來了。
可是,還是來了,歸巢時分馬蹄聲傳來,一名羽林負着囊箧,載着滿甸甸的奏章和禦用文房四寶,他今日沒有忙完,直接把禦案挪了來。
她在樓下的屋子織的熱火朝天,他進來先到火爐邊烤熱了手,定柔沒有回頭,也沒有搭話,他小心走過去,手放在了肩上,她淡淡問了一句:“來了。”
“嗯。”
夜裏,屋中多加了幾盞燈燭,簾幕的影映在窗棂上,綽綽曳動。
他坐在烏木案桌前握着朱筆飛書,她坐在另一邊的小榻上縫紉一件女娃的團花小襖,今日縫的極慢,仿佛一針一線都是心事。
靜默許久,他忍不住開口:“夜裏燈光暗,仔細傷了眼,快別做了。”
她頭也沒擡,道:“無事,就差個袖子了,沒幾針就好了。”
他話到口咽了回去,你何時給我縫紉一件衣裳,寝衣也行啊。
她低着頭,無意識地說:“雪天馬滑,其實你不用天天來的,我不是那般小心眼的。”
他怔了一下,細細端詳她的神情,只見眉目澹然,毫無嫌隙之色,于是說道:“無事,馬蹄綁了鹿皮,路上不滑,忍過這段時日就好了,我.......已在籌劃,讓你入宮。”
她驚的擡眸,清瑩瑩的眸子閃出了惶恐,沒留神針刺了指尖,留出一滴滾圓的血珠,皇帝急忙過來,摸出帕子按住食指,怪道:“叫你夜裏別做這個!”
定柔低垂下臉,思維飛出了竅,他伸臂抱住她,語氣激動:“寶貝,我要和你長相厮守,我要重新冊封你!你放心,陸家那些人,他們不敢興風作浪,我已給平涼候去了口谕,他不敢抗旨。”
血又流出一滴,她含住了手指,腥甜的滋味混合在舌尖。
眼前如走馬燈一般,閃過一張張珠翠绮羅的面孔,皇後、宸妃、淑妃、德妃、徐昭容、林順儀、薄、司徒.......
心下頓時冰冷。
翌日昌明殿,皇帝心事重重地對襄王說:“定柔對我,不一樣了,從前我一下馬,她就會奔出來撲進我懷裏,眼睛裏滿滿全是我,會閃光,會沖着我笑的很甜,每到這時我就幸福的覺着自己在飛,可是現在去了她總是在做着什麽,見了我也不停下,淡淡的說一句問候,像是沸滾的水變成了溫水。雖然還會繼續和我談笑風生,同床共枕,可是我感覺的出來,她的眼神蒙着一層疏離,我知道原因,就是從那天開始的,宗旻生病了我沒去找她,她心裏在意,氣我不能一心一意對她,她覺着我不值得,卻就是不肯發作出來,不吵不鬧,逼着自己安之若素。她對我說過,她心裏已經把自己嫁給了我,現在這句話無論如何也不肯說了,當成和我是一場露水情緣。”
他捏捏鬓角:“我真怕......哪天她知道了那件事,知道我是個窮兇極惡的人......”
襄王安慰道:“臣弟想,慕容家是無人對她說的,他們不會蠢到自毀前途。”
皇帝若有所思,眼底閃過陰翳:“.......慕容康,只有慕容康,心性耿直,愛憎分明,他的伉俪也在那天死了,肚子裏懷着孩子,他心裏被仇恨阗滿。”
襄王驚惑:“如此危險的人物!你為何還要擡舉他?”
皇帝嘆息道:“他是定柔的親哥哥,他的為人我是欣賞的,敦厚直率,藐視權貴,有為将佐帥之才,這樣的人即便做了高官也不會結黨累羽,排擠下臣。若沒有淮南事變,我會大大重用他,只盼慕容槐能壓制得住,溫氏夫人能開解出來,只要他放下仇恨,不要壞了我和定柔,我自會委他以重任,讓他施展抱負。”
襄王慌道:“這是冒險!焉知他不會養大了尾巴咬人?”
皇帝道:“朕自有分寸,不會容他尾大不掉,不會給他弑君的機會。”
襄王還是擔心:“暗箭難防啊。”
皇帝按揉着鬓穴:“他在官場上磨砺久了自然棱角也就圓滑了,朕不信他會拿家族命運做賭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