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無情不似多情苦 皇帝氣急敗……
那天之後, 竹林外多了一重骁騎衛,披甲戴盔,執着蛇矛, 五步一崗, 六時輪換。
第二日清早皇帝走了以後,張夫人與何嬷嬷便乘着馬車來了, 帶了滿滿一車日用,還有行禮被褥, 連織機也運上來了。兩位老妪滿面喜氣, 以後留下伺候母女二人。
定柔先前受張夫人恩惠頗重, 怎能再勞煩垂暮之年來這荒郊野地受苦, 想着等皇帝來了,說一說。誰知張夫人漫不經心笑笑, 直言為避耳目,本來要遣女兒蘿姑來的,但蘿姑近期懷了第三胎, 張夫人在城中呆的久了,也想過一過閑雲野鶴、餐松飲澗的生活, 與翠竹黃花相伴, 便自動請纓了。
握着女子纖柔香軟的小手, 只覺手感極美妙, 心嘆怪道皇帝失了魂兒一般。“以後不要那麽客氣, 您是奴婢的主子, 喚張嬷嬷就好了。”
定柔不知該說什麽。
皇帝的恩義, 此生無法報答了。
昌明殿,皇帝負手立于後殿,倚窗憑欄, 望着九龍壁,襄王還穿的朝服,慢慢吞吞走進來,表情忐忑,一副抱罪懷瑕的樣子,拱手一鞠,低落的聲音:“陛下......”
皇帝揮了揮袖,四下侍立的宮人躬身退出去,皇帝開始活動手腕:“說,昨天為什麽攔我?”
襄王心知瞞不過,一時詞鈍意虛:“臣......臣弟......”
下一刻,拳頭落在了身上,力道迅疾如風,他本就做好了挨打的準備,完全沒躲,三拳下來,整個人橫摔于地,官瑁掉落,衣領被一只憤怒的手扯住,皇帝又揮了一拳,皆打在肩頭。
這是哥,第一次對他動武。
皇帝痛心疾首:“我說過,若敢動她!休怪兄弟做不成!我誰都不信,唯獨信你!昨天若晚到一步,孤兒寡母兩條命,你是要我後半生都在懊悔中度過麽?淮南的事情,我已背了千條人命的包袱,若心愛的女人再因我死了,你可是要我抱恨終身,寝食難安,像個活死人一般坐在龍椅上,你是這麽想的嗎?我的好弟弟!”
襄王心中悲憤全消,自責地垂下了眼睑,頹然道:“哥,對不起,我只是想着,沒了那個紅顏禍水,你或許會難受一陣子,以後還會回到從前,我不忍見,我自小敬愛的兄長,那個立誓做聖君明主的人,為了個粉黛,整日黯然神傷,将來做出誤國殃民的事。”
皇帝緩緩松開他,眉心挂着悵然:“連你也這麽想?四弟,我一直以為你是懂我的,我們在爾虞我詐中長大,前朝風詭雲谲,後宮紛纭錯雜,我很累很累。從少年至始,我就幻想,能覓到一片簡單的淨土,哪怕只是有一個女人,站在身後某個角落等着我,不為名,不為利,将我當作一個俗常的男人,我和她在一起,不用想權衡利弊,不用運謀籌算,不用猜疑各自的心思,讓我的心,能有片刻的松懈,歇一歇。”
他扶着門牖,重新憑欄凝望,喃喃說着:“我找了那麽久,只有她。”
襄王站起來,低垂着頭道:“臣弟懂了,你放心,以後決不會了。”
“你給那人送了幾次信?”
“一次啊,下人盯了一夜,從青樓出來,給了就回來複命了。”
皇帝眸光閃出一抹淩厲:“羽林衛昨夜審出,那人曾兩次收到提示,這其中還有一個人,借了你的勢。”
襄王憂慮起來:“如此說來,有人察覺了你和她的事。”
皇帝冷笑:“再缜密的網也有疏漏,再英明的智者,也必有其短。”
連着忙碌了兩日才抽出空暇去山上,兩個嬷嬷帶着安可到林子裏摘花去了,定柔獨自坐在屋中縫紉小兒的衣裳,見到他來,唇畔展開燦漫的笑靥,頰邊微微一紅。
她放下針線,起身去沏茶,極力掩飾臉上的熱意。“她們帶了烏龍茶和雲霧毛尖,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麽。”
皇帝手中拿着一個長方錦盒,笑意溫柔,“随意,只要你沏的,我都喜歡。”
這話說完,定柔臉上更燙了,心跳開始加快,努力忍了又忍,茶水傾滿了,溢出了盞,險些燙了手,幸好他沒看到。
“我聽你嗓音有一點啞,做雙葉茶吧,我師傅方子中的一劑,可以清熱利咽。”
“好啊。”
她低低沉着下颔,快步跑下了樓。
皇帝看出了她的窘迫,心頭狂喜不止,轉念又一想,若只是為了報恩,那......便少了意義。
過了會子她端着呈盤上來,面容已恢複了平靜:“快吃吃看,仔細燙着,多含一會兒才有效果。”
他接過梅子青小盞,澄黃的茶湯,浮着幾縷菊花葉子和紫蘇葉,化了炒制的晶鹽,慢慢啜了兩口,果然纾解了不少,點點頭。“甚好!”
當初你若去了昌明殿,憑這一腔靈巧的心思,日常起居,我何其有患。
他将手中的錦盒地給她,她以為是贈送,便擺手推脫:“我飽受君恩,如何再收你的東西?”
他笑了笑,眼底極快躍過淡淡的失落。“是你自己的東西。”
她“哦”了一聲,忙打開來,一管紫玉短蕭,竹紋,刻字,竟與師傅那個一模一樣!“這......你怎做出來的?”
他伸手在她額頭彈了一個腦瓜崩:“笨蛋!再仔細看看。”
并不疼,定柔拿起來細細觀察,那簫管的下方有一道極小極細的裂痕,是師傅年輕時不慎失手,摔了一下,這是......“不是在琅嬛居嗎?我還以為他們把我的東西都扔了。”
他望着女子逆光的臉龐,線條柔和,似胧着美玉的光暈,心下一陣激蕩,眼中脈脈溢出深情:“那兒早被貼了封條,我讓他們作了命案現場,你的東西全都毫發無損,這簫是我派人夜潛進去,盜出來的。”
她心中無限感激,想了想,“噗呲”一聲笑了,唇畔漾開俏皮的腼腆:“還能這樣,原來,你也會做這樣的事,當小偷,皇上,若那些犯了盜竊的知道了,該作何感想。”
他也哧哧笑出了聲,直接來了一句:“我行他們不行,誰讓我是上之天,萬物之主,王者法立。有些事,就得用不光彩的手段。”
她久不吹奏,技癢的很,走到窗前,豎起簫管,輕輕吹起了師傅最常吹的曲子:“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所處......”
到第三句末,身後娓娓響起了笛聲,悠悠揚揚合着清逸深遠的簫音,一個是流風蕭蕭,一個是行雲淙淙,清泉泠泠遇上陽春白雪,松間明月遇上柳煙花霧,渾然成為一境,雪與水融,月出霧霁。
“......杜鵑聲裏斜陽暮。驿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江,為誰流下潇湘去。.”
為誰流下潇湘去?她的眼中滾出了熱珠,忙擡手拭去。
原來師傅也有過.......
他試了兩個調,略作調試,道:“一直想跟你和鳴《窺月》五厥。”
她咽下哽噎:“好。”
橫笛豎簫,應和而鳴,從《蜀道》開始:“淩絕一石棧,古來當鳥道......”至《水鄉之國》“......倏忽時光老,蒼髯一客何處來?小橋畫舫,竹籬架下,度平生。”緩緩收音。
曲罷,男人走過來,輕輕握住了嬌柔小巧的肩,兩兩相對,她把臉幾乎低到了胸腔裏,男人指端擡起尖尖小小的下巴,灼熱的氣息迫近,她怔了一下,忙擡手擋住,心慌氣短地道:“我有件事跟你說。”
“一會兒再說。”他的唇又吻下來,她急急後傾,大聲道:“我們結義兄妹罷!你與我四哥年紀相仿,品格相仿,我每次見到你,就如同見到了他,你若不嫌棄,定柔以後便是你的妹子了。”
他耳邊“嗡”了一聲,手上僵住:“兄妹?”
我以為經過那夜,你至少肯接受我了,等我們在一起,你就會知道我是值得的,肯把心給我了,怎麽變成兄妹了,這不對!這氣氛不對!
定柔使力掙脫開,攏了攏發,極力壓抑着慌亂無措,不敢看他,不等對方反應,便下了決定:“我們說好了,以後定柔便喚你兄長,可兒還是喚你義父,兄長恩重如山,若有妹子效勞的,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她握拳拍拍胸口,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
皇帝剛要張口反對,定柔笑盈盈擡起手掌,對着他的掌心擊了一下,咬牙道:“擊掌為證,如有違誓,五雷轟頂!”
皇帝将欲開口,定柔挽起裙擺,轉過圓桌到另一邊:“我去煮飯了!”
小碎步答答答出了門,匆匆下了樓階。
皇帝氣急敗壞,這個折磨人的小丫頭!一肚子壞主意!
橫豎是不叫我做你的男人!
好不容易争取到今天的局面,兄長就兄長吧,誰說義兄妹不能相好的,總比姐夫強啊,目前的策略,唯有步步為營,徐徐圖之,不能窮追猛打,萬一她再變臉了呢,她是屬小狗的,說翻臉就翻臉。
反正你是跑不了的。
如此打定主意。此後她便時時挂在嘴邊,兄長長,兄長短,他極不情願地應着,心中酸意翻湧。因西北戰事膠着,每隔兩三日來山上看望她一次,總會帶個小禮物,或給安可的小玩意,或給她的一冊書,話本子或曲賦茶集。
定柔忙着紡緝,一匹匹的提花錦,讓何嬷嬷帶了到山下,賣給繡莊,因價錢實惠,引着坊間争搶,薄利多銷,一兩個月下來,攢了不少積蓄。
秋意漸深,竹葉紛紛揚揚落了滿院。
山裏一日日寒了起來,小兒和老人畏寒,定柔提早為她們紉出了暖衣,穿在身上。
這日下晌,沒有陽光的陰天,馬蹄聲大作,皇帝來了,推開院門看到定柔依舊坐在織機前,不由皺眉道:“怎麽不讓他們給你挪到屋裏,凍病了怎辦?”說着,将披風解下,圍在她身上。
定柔織的滿頭汗,笑道:“兄長,你看我像冷的嗎?我嫌屋子裏悶,再說,春捂秋凍,那就那般嬌貴了,我身板壯實着呢,一頓能吃兩大碗。”
皇帝被逗笑了,凝視着她,真真越看越喜歡。
自來女子無不是對着我作出弱不禁風的模樣,只有小丫頭會說這樣的話。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嬰兒拳頭大的小錦盒,放在織機上,定柔還沒見過這麽小的盒子,好奇道:“什麽東西啊?”
“打開看看。”
她指間一揭,眼前豁然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