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奈何,吾已執帚 3 你是這……
西市的錦樂坊自來是京城頗負盛名的花柳繁華地, 不過卻非商業街,乃是花街柳巷。樓閣翠幕風動展,朱樓绮戶暖香塢。語笑嫣然姣姣佳人, 金絲玉管嘈嘈切切。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秦樓楚館, 歌臺舞榭莺轉燕啼,月殿雲堂紙醉金迷, 出了這家進那家,恩客們流連忘返, 取了個诨名“神仙府”。
晨起, 一處裝潢豪華的紅樓, 蔔耀廉和一群膏梁纨袴走出來, 嬉笑說着淫詞浪語。
“怎麽樣,蔡公子, 可盡興了?”
應聲的是一個滿臉坑坑窪窪的男人,穿着錦衣華服,鼻梁子挂着油膩:“花魁小娘子不錯, 軟玉嬌香,柔情切切, 爺下次來還找她。”
“昨夜, 算作給在下抵消一些債利, 可行?”蔔耀廉谄笑成了老鼠模樣。
滿臉坑的揚手在他後腦勺拍了一記:“想得美, 昨夜是你自願當東道主, 利息還是利息, 我只能給你寬限日期。”
說着, 一幫子又被對門的莺莺燕燕拉去了,蔔耀廉朝着淬了一口唾沫,咒罵了句:“王八羔子!榨幹你們!”
轉頭拍拍衣袖, 一個小厮衣着的人忽然上前,塞給他一張紙條,拱手說了句:“我家主子讓給你的。”
說完便沒人影了。
蔔耀廉詫異地打開,寫着一行字:“慕容氏母女在......”
他只當什麽人戲弄他的,那等荒郊野外怎會住人,揉作一團,出了幾道街,找了個小食攤吃早飯,在牢獄住了一年,一朝被釋放,委實老實了兩天,天上飛過一只鳥都吓得哆嗦一陣,架不住丈母娘的白眼,陸紹茹日夜詈罵,無用的窩囊,齊州來催債的堵在門口,萬般無奈之下,拆東補西,借了印子錢。二來經過那件事,深知“背靠大樹好乘涼”的法則,便趨炎附勢上了這些人,如蟻附膻,臭味相投。
走在回平涼候府的路上,忽又來了一個小厮,塞給一張紙條,扔下一句:“那兒是你家小舅子的別院。”
然後一溜煙,又沒影了。
他原地反複看着那張紙,想了想,轉身找車馬行,租了一輛騾車。
小院炊煙袅袅,安可坐着小杌子,定柔剛喂完了粳米粥,方蒸好了一屜小米糖糕,夾出一塊熱騰騰的,喂給女兒吃。
院門外忽聽得蹄聲響,定柔以為皇帝又來了,便繃緊了臉色,兩扇榆木門被推開,一個像貓的人頭探了進來,戴着幞巾,看到穿着孝服的母女倆,“嗬”了一聲,定柔聽到聲音不對,轉頭去看,頓時花容失色。“你......你......”
蔔耀廉大步跨進門檻,奸笑着走來,眼睛成了眯縫:“還真他媽在這兒,你個小婊.子!可把爺害慘了!為你住了一年多大獄,半條命都扔進去了,活活少了三十斤肉,你可得補償爺!上次衣服都給你拔下來了,就差了一點,你個小娘們,可想死爺了。”
定柔眼疾手快,将安可抱到一邊,随手操起了一個舊扁擔,蔔耀廉還沒聞到美人的體香,便被打了個鼻青臉腫,滾落地上,衣服沾滿了土,掉了一顆牙。
“好哇,你給我等着!”那廂捂着流血的嘴,狠狠扔下一句,跌跌撞撞出了門,蹄聲漸遠。
定柔抱起安可,心有餘悸,心知這件事不簡單,那個人不會善罷甘休,陸家的人要找來了,回去難免一場羞辱,可是荒野漫漫,她能去何處?若她一個,躲進山間灌木叢,自有法子讓他們遍尋不到,孩兒太小,難免哭鬧,夜裏風涼,怎禁得住?
若下山去,萬一半路碰到,又當如何?
到外頭劈了一根手腕粗的竹槍,削尖了,鎖上門,和女兒守在屋子裏,一天不敢出來。
拼一拼再說吧。
午晌後襄王捧着一疊奏本到昌明殿。
三公九卿輪番勸說,龍體為重,皇帝才勉強歇了一天.朝。這會子方起來,額頭還熱的,只是不燙手了,只穿着明黃中衣,坐到座榻上喝了藥,見到襄王,嗓音嘶啞着對他說:“你來的正好,朕要出去一趟,你在這兒守一會兒,有什麽事先應付着,等我回來處理。”
襄王眼中閃過一抹焦慮:“您要去哪兒?還病着呢!”
皇帝扶着榻椅起身,展開手臂,示意宮人們更衣。“今晨開始眼皮一直跳,前天我去的時候,守值的侍衛回來換崗,臨走時忘了留人給她,只她和孩子在山上,我不放心。”
襄王忍不住又勸:“那等無情無義的女子,您理她作甚!被傷得還不夠麽?”
皇帝咳了一夜不停,這會子胸肋似被撕扯着,連喘氣都是疼的。“你別管,我願意被她傷。”
襄王只好道:“今日您還沒退燒,一夜想來也無事,不如明天去。”
皇帝被圍擁着系上腰帶,小柱子拿來披風圍上。
定柔緊緊抱着安可蜷縮在牆角,捂着小女兒的雙耳,院門外來了一群男人,又撞門又翻.牆,鬧鬧嚷嚷叫着美人,來迎哥哥,迎親老公什麽的,蔔耀廉的聲音夾在其中:“咱說好了,待會兒讓我先上,我可想了她好久了。”
“若果真如你說的,是個天仙美人,就一起上呗!”男人們狂笑。
定柔聽到院中的腳步聲,下意識地握住身邊的竹槍,額頭冷汗滾滾,偏越是要自己別怕,越是心慌膽顫。
安可似是知道危險來臨,哇哇哭鬧個不停。
那些腳步上了樓階,足有十來個人,開始撞門,定柔手抖的抓握不住竹幹,安可哭的愈發厲害,門扇後堵了桌椅和木板,但怎架得住身強力壯的男人,沒幾下就開了,“嘩啦”響聲震天,桌椅碎裂一地,安可被吓得哭聲撕心裂肺,蔔耀廉引着一群花花纨绔踏步進來,踢開桌椅腿,看到站在牆角,一手抱小女娃,一手舉着竹槍的嬌小女子,紛紛怔了一瞬,領頭的一個臉上坑坑窪窪,似被什麽碾過,走上前,上下打量着獵物,幾乎要流出口水來。
“竟有這般美人!”越看越驚豔。
衆纨绔也歡喜地搓手心,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樣。
蔔耀廉阿谀道:“怎麽樣,咱們今天先玩一下,稍後捉了回去,拿她女兒做人質,不怕她不乖乖的,等玩夠了,把她做了粉頭,開個門戶,那銀子還不大把大把來。”
臉上有坑的男人摸着下巴:“別說,我那些妻妾捆起來,也不及小娘子一個,這般美人,足夠下半生受用!我還真有點舍不得,美人,不如與哥哥做了妾室怎樣,我家中産業殷實,必叫你好吃好喝一輩子。”
蔔耀廉慌了:“蔡公子,您不能出爾反爾啊,她可是在下的弟妹,平涼候府的少夫人,您怎能獨占了。”
衆纨绔也不依,罵罵咧咧。
姓蔡的無奈,只得說:“那得讓我先來,圖個幹淨的。”
說着便圍上來,定柔牢牢舉着竹槍,到了這會反而無懼了,目光鷹瞵鹗視,那些人也不是空手來的,蔔耀廉讓他們帶了刀具和繩索,還有長纓槍。她想着先攻他們的眼睛和薄弱的地方,二攻其腿部,待閃開一條路,立刻帶孩兒跑,往山上灌木叢,那裏遍布亂石,可以荊棘為屏障,投石攻擊。
“美人,哥哥勸你還是乖乖從了,好好伺候伺候我們,保你孩兒無恙。”
安可聲嘶力竭,小臉蛋慘白慘白,定柔試了試把她扛到背上,以便靈活雙手,但望着那些雪森森的刃,萬一不慎傷到,餘光瞥了一眼供案上的牌位,眼眶如火燒,這一生,從未有過如此的無助,心中說,你就當真隕滅的幹幹淨淨了麽?如果你在天有靈,救救我和孩兒啊,你降下惡雷劈死這些人啊!昭明哥哥!
可是,朗朗晴天,只有郎朗晴天。
“去,把她按住,綁在那供案上,我要他男人的牌位看着,爺爺我是怎麽擺弄他媳婦的。”
竹槍和紅纓槍隔空過了兩招,迸出火光星子,竹子劈裂掉木屑,安可吓得驚恐萬狀,哭的嘔吐了出來,嗆咳不止。
“小娘子還是個有功夫在身的!好,帶刺的花兒,爺更喜歡你了!”
安可忽然喘不過氣起來,吐的出了黃膽水,定柔淚水很不争氣地湧出,用力緊了緊孩兒,若難逃這一劫,不如今日随娘一起去了吧,到地下,咱們一家就當團聚了,這是個豺狼虎豹的人世,去了也罷。
正待破窗躍下,樓階外飛踏而來兩個藍衣身影,執着寶劍,衆人還沒看清怎麽回事,已有兩個纨绔被割了喉,沒等鮮血流出來,便被踢飛了出去,落下圍欄,撲通兩聲,骨頭摔裂的聲音。
屋中頓時亂作一團,兩個藍衣身手敏捷如閃電,一招一式,劍起刀落,不過眨眼的功夫,便橫七豎八倒了一地,嗚咽地痛呼,趵趵的鹿皮靴腳步紛雜上了樓階,更多藍衣魚貫而進,列戰屋中,嗖嗖拔劍出鞘,對着地上的人。
一個身形偉岸的男人最後進來,一襲月白色流雲紋襕袍,圍着玄色披風,束發寶冠,目如朗星,眉峰剛毅的弧,面龐威嚴。
定柔淚水如洩洪,一層層模糊了視野,竹槍落于地,手臂已舉的僵硬。
他望着小丫頭,确定她母女無事,才松了一口氣。
地上滿臉坑的人瑟瑟問道:“你們是什麽人?竟然如此無禮!知道爺爺是誰嗎?我家哥哥可是京畿府少尹,整個京城的捕快都歸我管!”
皇帝面色陰沉,輕笑道:“蔡靖?”
“正是!算你識貨,還不放了爺爺!”
皇帝自嘲地笑了幾聲,眼中閃過淩冽的寒芒:“好!甚好!”
好久之後,竹林遠處,一群五花大綁的人跪着,面上皆挂了傷,頸下橫着明晃晃的刃。屋中,小女娃睡夢中臉蛋蒼白,好似夢魇地,隔一會兒尖聲大哭一陣,定柔守在床邊,貼着女兒的小臉,淚水不停地落下,心力交瘁。
皇帝讓便衣飛馬請來了一個擅專兒科的女醫,姓華,為小女娃把了脈,施了幾枚銀針,又拿出一個小瓷瓶,倒出綠豆大的藥丸,化在湯匙中,喂給小女孩。
到了晚間,終于不驚悸了,沉沉地睡着。
定柔望着自己十月懷胎的骨肉,小臉紅撲撲,眼睫濕濡,如小貓兒一般,細細地打着睡鼾。心下如刀紮,疼的不可遏制,擦幹淚,這才想起給皇帝沏茶。
昨日采來的菊米,泡在盞中,端到他面前,不敢擡頭。
皇帝擡手拭去女子眼角殘留的淚珠,雙手握住嬌小的肩,發自肺腑地道:“別怕,有我在。”
她的眸子靜如澹水,下一刻淚水猛然奔流不止,灼熱地燙着臉頰,嘴唇顫抖着,終于哭破了音,都說為母則剛,為什麽我反而變得懦弱了。
你是這世上第一個,對我說這句話的人!
我現在才知道,只這一句,勝過千言萬語!
男人心疼到極處,憐愛地擁入了懷抱,結實偉岸的胸膛,似盛日載月,她把臉埋在衣襟,淚水浸濕了裏衣,雙臂擡起,動了動手指,卻放下了。
君,我已錯的沒有回頭路了!
在韶華館的時候,你為什麽先去喜歡了別人啊!
我現在這一副殘軀,不值得。
他說:“怪我,沒做好,京城之中,天子腳下,竟有這樣一群混賬!還是官宦子弟,是我的責任。”
夜色如墨,定柔靠着床柱阖目睡去,皇帝為她蓋上毯子。走下閣樓,到林子深處,夜鷹在枝頭鳴叫,一聲聲穿透千枝萬葉,夾雜着風聲嗚咽,荒野之中,分外凄厲,便衣們站的邢列森嚴,地上的人跪的雙腿沒了知覺,身軀抖成了篩糠,皇帝随手抽出一位便衣的長劍,蔔耀廉微微擡眸,靜夜中,月色如水,那人的影子被拉長,偉狀如山,壓迫了上來,面容平靜,目光靜如深不可測的淵井,透出冷戾鋒銳的寒光,他的驚呼噎在了喉嚨,刀光一閃,血水飛濺而起,頭顱骨碌碌滾了好遠,眼珠恐懼地突出,來不及閉上。
皇帝扔下帶血的劍,拿出帕子擦了擦手。“全部處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