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奈何,吾已執帚 2 皇上,您……
日盤西傾。
淡雲透斜陽, 千葉萬篁郁郁成林,枝柯濃蔭蔽日,幹霄淩雲, 細碎的金光斑駁地印在樓閣窗扉, 麻雀成群落在瓦檐上啾啾,小院沐浴在竹香清風中。
這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
牆陰幽靜連芳草, 靠着圍欄,坐在階下, 時間都仿佛變得緩慢了。皇帝第一次有種, 獨坐幽篁裏, 深林人不知的感覺, 心從未有過的踏實,寧靜。
女子潑了水, 尋到一根竹枝掃帚,掃着院子的雜穢塵埃。
安可已醒了,惺忪揉着眼, 心有餘悸地望着陌生的地方,抽噎着要婆婆, 定柔掃完了, 抱起哄了一陣, 找了個半舊的竹簍和缺了刃的劈刀, 将小女娃背在身上, 自顧自出門了。
皇帝忙追出來, 對便衣說:“速速快馬下山采買一些日用品, 床榻桌椅,米面菜蔬,到張府取她們的衣物和被褥來。”
“是。”
兩個便衣跟着皇帝往林蔭外走去。
定柔想着伐一些竹杆, 捆紮做成個簡易的床,先應付過去今夜。
皇帝快步追來上來,定柔放下竹簍,安可坐在裏頭眨動着淚汪汪的眸子,好奇地看着母親。找到個粗細适當的,正要砍,皇帝說:“不用伐那個,天黑前他們就把床榻擡上來了,只伐一些柴木,用作燒飯。”
定柔冷冷說了句:“不用。”
皇帝耐心地道:“陸紹翌為國捐軀,朕身為國君,理應撫恤你們母女。”
這個理由定柔接受。
轉而背起竹簍,往更遠的地方,出了竹林,到了山頭,遍地灌木,葉闊枝茂,步步難行,幾乎沒有放腳的地方,她怕挂傷了安可,放下了竹簍,皇帝立刻抱了起來。四周分布着許多高大參天的黃連木,累累墜着紅藍相間的果穗,改日正好摘一些來榨油。樹下許多枯枝朽木,這是極好的柴,回去就可以用,她撿了一些,拿草編了一個藤蔓,紮成一捆。
想着再砍些濕柴,回去曬着,正好辟出路來。
握着劈刀對準一株野生棘樹,伐掉了旁支,接下來砍兒臂粗的主幹,手上抓着刀柄,一刀下去,竟是狠狠震了一下,手腕痛的如斷了一般,皇帝抱着安可看到這一幕,沖過來,看着纖纖柔荑的小手,心疼的皺眉:“這麽嬌嫩的手,怎能做這樣的粗活,這是男人幹的,讓我來,換一換。”
定柔揉着手腕,睫毛忽閃一下,想起他的身份,驚奇地問:“皇上,您會砍柴?”
皇帝見她眼中似有笑意,不由得心頭一陣激動,一副為搏美人一笑,赤膊上陣的架勢。“又不是什麽複雜的,看也看會了。”
安可和劈刀換了過來,皇帝挽起袖管,捋下墨玉扳指和祖母綠金戒,給定柔:“幫我收着。”
禦用不離身的東西,定柔攥在手裏。
皇帝有樣學樣,揮着一把鈍刀,開始扮演樵夫,到底是陽剛,手臂強勁有力,比女人強了多少倍,雖手法生澀,但砍的甚流利,沒幾下便攔腰斷了,皇帝頗覺得意,好似上瘾了,解開玉帶,脫下外袍,接着去伐另一株,後頭的便衣見狀,奔上來,要奪劈刀:“讓臣下來吧。”
皇帝眉峰一厲:“起開!一邊去!”
哥追小娘子,關你們什麽事。
就得讓小丫頭動容,攻其心,伐其情,然後得其人。
兩個便衣悻悻退到十步遠的地方,皇帝丁丁坎坎,沒一會兒便下了一大捆,滿頭汗水淋漓,定柔望着那偉岸俊秀的身形,筆直如綠竹猗猗,磊落如蒼松勁柏,彎腰弓背,揮着劈刀,動作矯健,收放自如。
低眸,眼底蒙上一層熱意。
心中五味雜陳,隐隐揪扯着疼。
端詳着掌心的墨玉扳指,上面餘留男人的氣味和溫度,柔潤的龍涎香夾雜清雅的芝蘭,極稀有的和阗籽,漆黑如墨,色重質膩,紋理細潤如膏,镌刻着“皇遒丕顯,帝德無垠”八個篆體小字。
她眼中熱意泛濫,努力吸氣,終于将淚吞了回去。
日暮遼遠,大地蒼茫,皇帝和便衣各自背負了一捆,回到小院,下山的羽林衛已經回來了,路上一刻也不敢耽擱,安置好了床榻。
安可迷上了竹簍,好奇地玩耍着,定柔将被褥鋪好,房間熏了寄生香,久未住人,濕潮氣頗重,窗子有挂着舊時的石青色簾幕,她拆下來浣洗,下了樓階,看到皇帝和羽林衛正在圍牆下熱火朝天地劈柴,一節一節劈的整整齊齊,她找了銅壺和茶具,洗幹淨,為他們煮了水。
“對不起,只有白水。”
皇帝接過一盞一仰而盡,這樣活動一番,出了許多汗,真暢快!
他揶揄道:“渴了,茶和白水沒有區別。”
這話引的她輕輕一笑。
望着櫻唇微綻,米白光潔的瓠齒半露,頰邊稍縱即逝的淺淺腼腆,皇帝的心跳頓時快了兩拍。
她看看天色:“你們該下山了,城門快關了。”
皇帝擦着汗,氣喘籲籲,坐到杏樹下的石墩:“歇一會兒,沒事,大不了我去瑞山行宮,離這裏不遠。”
定柔只好說:“那我煮飯去,你們随意進些。”
皇帝喝着水擺手:“不用忙活,你今天很累了,我騎馬到行宮去用。”
定柔到竈臺引火燒了一鍋素粥,熬炖着,出來繼續浣洗,皇帝手臂支在石桌上,翻着手掌,不停尋摸,好一會兒後,對她說:“你快來幫我看看,我這手上有刺。”
定柔聽了,心覺自己大意了,柴木多是荊棘,可不是會進刺麽。
幸好袖袋裏裝着針線荷包,摸出一根針,走到他面前,低頭湊近了找,修長白皙的男人手,指骨分明,手背厚實,透着剛勁的力道。
仔細尋那一個個小黑點。
女子一雙纖纖素荑,指指雪蔥小段,香軟溫柔,針尖利落,細細地挑出來,皇帝呆呆攤開兩只,完全不知道疼,這樣近的距離,觸手可及肌膚的溫度,女子身上幽香淡淡,芳馥沁脾,睫毛長長地鬈起,側頰到耳根再到脖頸,渾然鲛珠生華色,美玉生光暈,映透出內裏紅彤彤的脂......他心跳洶湧,幾乎破腔而出,呼氣多,吐息少,幾乎窒息,只希望這樣再久一點、久一點。
日輪完全沉沒地平線,定柔挑出最後一個小黑點,也長出了一口氣,好似方才一直閉着氣。“好了。”
“定柔!”肩頭猛然被環繞住,她的臉緊緊貼住了男人的胸膛。
“你......”她四肢百骸生出一股無力感,不想掙紮,卻不得不掙紮。
他手臂越收越緊,痛苦地呢喃:“何時,我要等到何時......”
她索性怒了,狠狠地咬着牙:“放開我!你真是個出爾反爾的小人!才這麽會子,就裝不下去了,我不會信你了!”
皇帝無奈地松手,心中罵着自己,怎麽就是壓抑不下,總要對着她失态。
定柔目光如寒霜,指着大門:“給我走!這裏是我的家,我不歡迎你,以後不要再來了!作為撫恤,你已仁至義盡,我們母女将來是福是禍,自有命數,不勞君憂心。”
他苦笑一聲,頹然失了精神,雙臂垂下,擡起沉重的步子,走到門外,對兩個羽林衛說:“你們留下,守着門,務必保護好夫人。”
定柔聽到了,大喊了一聲:“不用!請帶走你的人,我一介婦人,為避忌諱,不方便。”
皇帝回頭道:“這山間人跡罕至,樹木茂盛,萬一有野獸毒蛇出沒,你和孩子獨自在這兒,我不放心。”
定柔還要說什麽,皇帝背影已遠了。
兩個便衣伫立在門邊,如釘子般,腰挎寶劍。
第二日下晌,他還是來了,帶着安可的小木馬,和一些點心糕餅,進了院,安可獨自在玩母親縫的小玩偶,定柔在樓上,他逗弄了一會兒小兒,抱起走上樓階,想着來了,還是看一看她,便是冷着臉,也比見不到強。
定柔住在靠裏的那間,門扇大開着,他擡手扣門,定柔沒有答,對着供案,手掌相貼,祭拜者,眼中噙着濕潤。皇帝向裏凝望,只見女子素衣羅衫,簪着白紗小花,黃梨木雕花供桌,擺着四樣供果,多了一個牌位,“亡夫陸門昭明之靈位”。
他的心驟然似被刿去一塊,痛的血肉模糊。
勒着馬缰,馬蹄悠悠走着,山路似沒有盡頭,腦中昏昏沉沉,咽喉焦苦,到了行宮,擡腿下馬,不料靴尖被镫子絆住,整個人猝不及防,摔下了馬,雙膝先着了地。
羽林衛驚得一擁而上:“陛下!陛下!沒事罷......”
自來人前不形于色的性子,揮揮手,淡然地起身。
當夜,湯燒火熱。
禦醫來請脈,開了藥,熬得黑乎乎的湯汁,苦澀到了極處,一口氣飲的一滴不剩,夜黑漫長,卻沒退下來。
翌日依舊奔馬趕赴朝會,坐在珠璧聯輝的大殿,通天冠壓得腦仁欲裂,待散了,起身離開龍椅寶座,眼前倏忽一暗,玉山傾倒。
衆臣驚呼,圍擁上前:“陛下......”
襄王箭步沖上禦座,一觸額頭,竟燙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