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奈何,吾已執帚 1 彌日……
定柔卧床的時候, 何嬷嬷被叫回了慕容府,帶來一封信件,信封上書兩個字, “休書”出自陸家族中耋老尊長, 理由是不事公婆,妒忌, 無子,與人淫奔, 七出之條犯四, 無恥之尤, 不堪為陸家婦, 休契為證。
李氏開祠堂,将她休棄了。
淚水緩緩打濕繡枕, 心頭蔓延開無邊的凄怆,反正我也沒想過再回陸家,只是, 你們這般污蔑,我不認, 我只認昭明哥哥的休書。
話說那日溫氏回去禀告了慕容槐, 皇帝心儀十一, 慕容槐思索一夜, 該拿出一番作為來, 以表誠心, 第二日便遣了溫氏去陸府, 委托了工部司員外郎夫人為衣紐,婉轉說明,聯姻不足一載, 兩個孩子一死一失蹤,別鶴孤鸾,緣業無繼,婚姻不能維系,不如解除了,鐘磬離分,和而離之,聘禮與嫁妝各自歸還,兩家日後還是葭莩之親,重修世交。
李氏本就不是好相與的性兒,加之女兒女婿在大理寺獄羁押了一年,受盡刑訊之苦,全拜慕容家所賜,一腔子怨毒,她恨不得找出那個妨死兒子的小賤人來,茹其血!寝其皮!還有臉來!
當即亮開了河東獅大嗓門,唾沫橫飛痛罵溫氏:“小婦養出的,果然是天性不安分的小娼婦!分明與人茍合私奔,偏賴我家謀害,不想為我兒守節,我偏要她守!她想另攀高枝,那是通奸,老身若找到她,必頃刻五花大綁浸了豬籠,她一輩子也別想名正言順了!”
溫氏心知慕容家已有了強硬的後臺,底氣十足,不怒反笑:“老姐姐,別忘了,你的親骨肉在牢獄,遍地虱鼠的地方,我家老爺感念舊親,冤家宜解不宜結,心生憐憫,才讓妾身來這一趟,你即不識擡舉,那咱們就橋歸橋,路歸路,各算各的賬,看誰耗得過誰,我兒一日找不到,我就一日不撤狀,隔三差五啊,再去鳴鼓,求堂上大人主持公道,重審謀害我兒的嫌犯,老姐姐,你可就一個親生骨肉了,可掂量清楚。”
李氏跌坐回太師椅,碰到對手了。
到底是個鑽牛角尖的,前後僵持了一個月,聽聞溫氏果然去擊鼓了,女兒又過了一遍堂,挨了三十大板,皮開肉綻,舊瘡未好,複添新傷,當夜哭的腫了眼泡,翌日不情不願去了工部員外郎府,說明只出休書。
慕容槐捋須斟酌一番,反正十一也無法名正言順再嫁,和離休棄都一樣,重要的是自由身,才好心安理得伏侍皇帝,當下答應了。
大理寺撤案的理由是,女兒給托夢了,在一處阆苑仙閣的地方,本就是修道之人,許是遇到了仙人點化,飛升去了,望兩家勿要再結怨。
先前都是誤會。
蔔姓夫妻就這樣被放回了家。
和休書一起帶來的,還有父親的留言,安可随母姓慕容,以嫡女之名寄養在四哥名下,從此與陸家脫離關系。
這寓意很明顯。
養了五六天,頭才暈的不厲害了,勒着白紗,掀被下了地,坐到機杼前,開始梭織,何嬷嬷見了,忙勸:“姑娘,你傷才結痂,可不敢着了風,這是要命的。”
定柔回屋裹了一條絲巾。“咱們不能在人家裏吃白食,要活得有體面,我的緯線不夠了,你去幫我纏一些罷。”
皇帝這次驚魂未定,整整一個月不敢露面,如此秉性剛烈的女子,他是真的懼了,不敢再觸犯,那夜回來,又灌了許多酒,心灰意冷,傷心到極處。
她寧死也不願跟他。
彌日累夜,思念如疾草一般瘋長。
這一日宣了張夫人進宮,到昌明殿問話。
坐在禦案後,玄色龍紋長袍,累絲蟠龍嵌寶金冠,方才從太廟祈雨回來,穿的大典吉服,又見了使臣,騰出了空暇。張夫人擡眸間,驚覺他清瘦了一大圈,顴骨都突出來了。“她......可痊愈了?”
張夫人禀道:“夫人肉皮兒生的好,那痂掉了,竟沒留下疤痕,誠然是個天生的美人胚子,還是沒日沒夜紡緝。”
皇帝躊躇地問:“她......可提朕一字半句了?”
張夫人心嘆,幼時怎麽沒瞧出陛下是個至情執意的孩子,到了這般份上,還惦記那木石心腸的女子,有沒有眷戀半分。
她心中不忍,卻不敢欺君:“回陛下話,沒有。”
皇帝沉痛地阖目,黯然神傷,好一會兒以後才道:“朕想......去看看她,只看一眼,可以嗎?”
張夫人斂衽一拜:“那是陛下恩賜的宅邸,陛下想何時去就何時去,無需在意旁人。”
答非所問。
第二日,皇帝坐馬車裏,在張宅外踯躅了半晌,裏面遠遠傳出安可的笑聲,和織機的聲響,左思量,右徘徊,還是沒忍住,跳下車廂,手中抱着一只木馬小鹿,是親雕琢出來的,第一次做木匠。
沿着甬道進了圓月門,安可一見他,圓嘟嘟的小臉笑出了玲珑甜美的梨渦,張開手臂,步态蹒跚地走過來,撲進了懷。
定柔端着一籮筐纏好的緯線出來,一眼也沒瞧他,徑直坐到織機邊,梭好緯線,又開始吱吱吱吱。
皇帝逗弄着安可,抱在小木馬上搖晃,小女娃笑的咯咯咯。
望了一眼魂牽夢萦的身影,心頭痛不可遏。
頭上的傷已無蹤影,依舊婹巧袅娜的身姿,眉目如畫,冷漠的沒有溫度。
張夫人見氣氛僵只好主動搭話:“夫人可會織克絲?”
定柔背身對着人,道:“只會簡單的圖案,我沒學成。”
張夫人激動:“哎呀,老身正想要一床壽字被,将來好進棺材的時候用。”
定柔道:“好啊,你去經線吧,我給你織。”
張夫人不由得啧啧贊嘆:“夫人這雙手嬌小玲珑,嫩的像剝皮雞蛋,竟這樣巧,紡緝縫紉跟玩兒似的,老身還一次見這樣的大家閨秀呢,這女工上頭,閨閣裏的小姐大多只會刺繡,夫人卻民間女子過日子的活計樣樣手到擒來,真叫人羨煞呀,老身若有您這樣一個女兒就好了,這些都是您府中教授的嗎?”
定柔搖一下頭:“我在姑蘇妙真觀長大的,這些都是我師姑妙清教授的,我比她差遠了,我師姑俗家時,是姑蘇數一數二的繡娘。她說‘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當年嫁得君,為君秉機杼①’,要我将來嫁為人婦過日子要什麽都拿的起來,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了,師姑是個利索果敢的人,我有點笨,挨過不少罰。”
皇帝沉痛地呼出一口氣,心如刀攢,她初進宮那時,他的想法真可笑。
以後的日子,他又開始了那個習慣,每日下晌到張家去,坐在院中央的酸枝木圓桌邊,品茗着茶,靜靜看着她的背影,只是看一眼,每日便覺心安澹然。
整整兩個月,他們沒有說過一句話。
暑氣漸消,一葉梧桐一葉秋,一點芭蕉一點愁。
花架上的紫藤蘿漸漸凋落盡了,披紛一地紫英,落入泥土,殘香半留。
安可走路已十分穩當,每日在內院伶俐地跑來跑去,玩小木馬,說話卻有些笨,幾個月過去,還是“婆婆、抱抱、吃吃”,旁的稚子鴻蒙之初,都是先學會叫娘親,這孩子偏是個例外的,定柔心中焦急,抱着她反複教,卻毫無成效。
這日下晌皇帝來了,進了圓月門,安可的眼睛驟然亮晶晶的,穿着素色小襖裙,梳着兩個牛角,圓滾滾的小身軀噔噔噔奔過去,撲進了男人懷抱,甜膩膩的嗓音大叫了一聲:“爹爹!”
清脆響亮。
正在織機前忙碌的定柔手中一僵,後背升騰起一股寒意,氣血緩緩倒湧。
安可正與“爹爹”玩的歡,娘親忽然紅着一雙眼過來,一把從男人懷中奪過小女娃,抱到牆角,滿目淚光,哽噎的語腔呵斥她說:“以後要叫義父聽到沒有,你爹爹姓陸,你一輩子都姓陸,不能因為我們是孤寡弱小,就傍人門戶,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做人要活得有風骨,有尊嚴,你懂不懂!你懂不懂啊!”
手上一陣搖晃,小女娃吓壞了,哇哇咧嘴大哭。
定柔淚水急流,把臉埋進女兒的懷。“你到底為什麽呀?孩兒,為什麽呀......”
皇帝呆立在原地,望着一對孤苦無依的人兒,袅弱的母親抱着小女娃,嘔心抽腸,雙肩哭的微微顫,不禁心頭攢絞,痙攣地疼,卻不知該如何,如何成為她們的依靠。
何嬷嬷和張夫人聽到小兒哭,跑出來看到這一幕,忙上前哄慰小兒,定柔大揮一下手臂,不許任何人碰女兒,淚痕凄楚的面容,眼中迸出決絕:“我們不在這裏了,我們回自己的家。”
語罷,一手抱起女兒,一手到織機上拿過剪刀,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皇帝急追:“你要去哪兒?你已被陸家休棄了,那是個虎狼之地,你和安可回去,日子會過得很艱難。”
定柔到了大門,便衣羽林衛立刻攔住,她将剪刀比在頸:“再敢攔我,就血濺當地。”
皇帝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出,無奈揮一揮袖,羽林衛心意神會,讓開道路。
定柔抱着啼哭的小女兒走出了那扇朱紅大門,沿着街巷,走到了熙攘的鬧市,步履如風,她不認識路,遇到面善的人便打聽,走了近一個時辰,終于到一個石拱橋上,前面就是西城門。
衣角忽被一道雄厚的臂力扯住,回頭看去,皇帝和一行便衣竟一直跟着,他問:“你要去哪裏?”
定柔掙脫開,繼續向前,到了城門,守門丞正待盤問,一名便衣上前出示了官符,說明是神武衛,婦孺乃是勳爵遺孀,護送出城祭拜的。
守門丞自不曾瞻仰過天顏,只認符節,忙放行了。
定柔努力回想着記憶中的路,抱着昏昏欲睡的女兒,順着官途大道上了山間土路,皇帝跟在身後五步遠的地方,也是一路步行,一隊十幾人的便衣騎在馬上慢悠悠走在後頭。
草木茂盛絆腿,蜿蜿蜒蜒不知走了多久,安可睡得沉了,橫躺在臂彎,越抱越沉,雙臂酸麻到沒有知覺,坐到路邊石頭上小歇,皇帝上前,伸臂道:“給我抱一會兒,你上馬,我送你去。”
定柔拍着睡熟的女兒,無動于衷。
皇帝皺眉:“聽話,我好歹是這孩子義父,你們這樣走,這山路崎岖,要走到何時?”
定柔望了望女兒哭花的小臉,擡臂送入了那個結實的懷。
騎馬沒一會兒便望見了郁郁蔥蔥的竹林,一條石砌小路曲曲折折,她心頭狂跳,打馬進入林蔭深處,待到了那個圍牆小院,青瓦門檐依舊,一個桐木門匾高懸,雕寫着“昭柔居”。
物是,人已亡。
她下馬到一株竹根下,伸手挖,指甲裏全是泥土,找到了那個裹着油包的木盒,淚水如斷線的珠子,瘋湧出眼眶,滴答答。
“娘子,以後我們可以每到夏天來這裏小住,山裏清涼,就當作避暑,我種菜,你紡緝,我們過一過男耕女織的日子......”
昭明哥哥,我怎會想要背叛你呢。
皇帝望着那桐木裸匾,刺目的三個字,昭明,定柔,這是他們......私密的地方,他們恩愛的見證。
手指止不住地顫。
定柔開了門鎖,幽靜的小院,心無比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