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落花無意乎? 我打了你三……
猶豫了幾個夜晚, 定柔還是将腕上玉镯褪下來交給了何嬷嬷,昭明哥哥的定情物,不得不先抵出去。“三個月活當, 別管多少利息, 只管按手印,三月為期, 我必贖回。”
何嬷嬷拿在手裏,勸誡道:“姑娘, 您何苦這樣為難自己?你病的時候, 全憑的皇上才康複, 對你無微不至, 噓寒問暖,難得他一片癡心, 你跟了他,孩子一輩子有庇蔭,還怕被人欺負是沒爹的麽。”
定柔目光閃出淩厲, 驚疑地問:“我病的時候,他可輕薄我了?”
何嬷嬷咽了口唾沫, 親了, 抱了, 這算不算?心虛道:“沒有, 老身晝夜守着的, 皇上不是個薄德輕浮的人。”
定柔松了一口氣, 語氣酸澀道:“姆媽, 你想的太容易了,你沒去過宮裏,你可見過他有多少妃禦?他恩重丘山, 我一生犬馬相報就是了,憑什麽偏要我以身相許,難道我沒了夫君,非要被糟蹋了,才能生存嗎?他不過一時興起,我卻要付出終身的代價!昭明哥哥去了不到一年,我竟與別人好,豈非不知廉恥,我們母女兢兢乾乾,誰也不求,一樣昂首踏步活着,不需要傍人籬落。”
何嬷嬷嘆息一聲:“姑娘是個極要強的,可老身還要說一句,孤兒寡母,難啊,嬷嬷活了幾十年,漫長的時光,個中滋味,這世道遠比你想的艱險。”
定柔拿起了圍裙系上,開始幹活:“走一步算一步罷。”
何嬷嬷将玉镯揣進帕子,又問:“棉布織機大約是夠的,可棉線布不值錢,織錦機怕是貴一些,這镯子不知道夠不夠?”
定柔停下,摸了摸發髻,決然道:“沒事,把頭發賣了,反正留着也無用,我一介女冠子,以後盤個髻,簪個木簪子就行。”
何嬷嬷心疼道:“頭發能值幾兩錢,您說一兩句軟話求求皇上,你的嫁妝都在大理寺封存着,那些可是頂頂值錢的。”
定柔:“我怎能變賣師傅的東西,有手有腳,能紡會織,還怕餓死,你先去典當,不夠了再想法子,問問附近的繡莊,有沒有做衣服的,什麽衣裳都可以。”
何嬷嬷只好去了。
下晌皇帝暫停了朝務,想着來看一眼,小丫頭消氣了沒,肯不肯對他說句話,進了院,四下找了找,沒在院子忙碌,是不是在屋中哄安可?輕手輕腳掀簾,聽到剪刀“咯吱、咯吱”的聲響,想來小丫頭在做針黹,悄悄轉過屏風,眼前的一幕,讓他瞬間氣血上湧!
定柔披散着發,對鏡握剪絞下一縷,妝臺上放着一绺黑絲,已剪了快一半!
“你幹什麽!”他直接吼了出來,瞪着她走過來,色厲目忿。
定柔自來耳尖,早聽到他進來,但還是被這一吼嚇的打了個激,手上也沒停,咯吱又一剪,烏油油的黑絲長若流瀑,橫空斷成了兩截,留下齊齊的發梢,皇帝怒火中燒,伸手奪剪,定柔沒防,手下一使力,修長的兩指進了刃,鮮紅的一股霎時湧流出來,模糊了剪鉗和剪柄,滾滾滴下,定柔悚然大驚,面失人色,剪刀落地!
張夫人聞聲進來,看到皇帝受傷大叫了一聲。
定柔張皇失措,雙手急劇顫,摸出繡帕按上去,素絹瞬間洇成了殷紅斑斑,皇帝握着傷手的腕,眉頭沒皺一下,任憑血不住地流,張夫人喊丫鬟取創傷的紫藥,叫外頭的侍衛十萬火急叫禦醫來。
皇帝叱了一句:“勿用聲張!”
張夫人不敢出聲了,躬身退到門邊。
定柔的衣襟被一只兇狠的大手揪住,他眼瞳幽黑,恍如深不可測的淵井,眸子如火如炬,鷹目灼灼直視着她:“你再一下試試,你是我的人,你身上沒有一樣是你自己的!這一頭發是我心愛的東西,你敢毀了我饒不了你!信不信把你身邊侍奉的人全屠了!”
定柔披散着長短不一的發,心頭凜凜,寒意彌漫向四肢百骸,身軀好像不會動了。
他将帕子纏繞裹住了手指,到妝臺取過斷了的黑絲,躍過她身邊,揚帶起疾風,徑直走了。
定柔全身發軟,摔跌于地。
張夫人埋怨道:“夫人,這可是弑君之罪啊,也就是你,仗着他的喜愛,倘若換了別人,當誅戮九族的呀!”
定柔雙手捂住了臉。
張夫人問她:“您到底為何呀?奴婢實實瞧不懂您!”
熱熱的淚水從指縫間溢出,她痛泣着說:“我想要一架織機。”
張夫人疑惑:“織機?我家有啊。”
昌明殿禦書房,傷指纏着白紗,這幾日朱筆批閱得用左手了,他左手雖不及右手靈活,但也寫的一手剛勁的好字。
一束黑亮雲絲系着紅繩,長約三尺,這麽好的發她就狠心剪了!
滿目心疼。
可惡的小女子!
再去張府是三天後,傷口結了痂,定柔坐院中唧唧推着機杼,竟是在紡緝,頭發绾着利落的燕尾圓髻,簪着一朵白紗小花,身着绫絹連衣衫裙,正是為丈夫守孝的衰衣,她斂衽行了個禮,淡漠地問了句金安,繼續唧唧織織,和他依舊是兩個世界的路人。
皇帝去看安可,也是一身缟素。
火傘高張,一日日熾盛,她怕屋子裏驚擾了孩子,頂着烈日,織的滿面通紅,汗水如洗,後脊心一層濕。
第二日天方亮她便起來了,打着呵欠掀簾出來,織機上方多了一個花木架搭出來涼棚,盆栽紫藤蘿,花葉葳蕤,藤莖蔓繞,密密稠稠遮出一方蔭涼,滿院馥芳。
張夫人笑逐顏開:“皇上怕您曬着,連夜讓人搭出來的。”
定柔怔怔看了好久。
想起了妙真觀的紫藤蘿樹。
他.....怎知我?他慣于窺測人心嗎?
他再來的時候,手上的傷愈合了,定柔已成了附近聞名遐迩的裁縫,何嬷嬷抱着安可喂點心,張夫人比了個手勢,示意屋中有外來人。
“是職方司郎中的母親,前街有外宅,老夫人信佛,喜寧靜,時常獨自來住着,與奴婢認識,不好阻在門外,夫人熬夜幾個通宵給織了一件心經袈衣,還要做成壽衣的樣式,老夫人跑遍了京城沒尋到滿意的,旁人還真做不出來,也就夫人慧心巧思。”
剛說完,屋內傳來攀談的聲音,老婦人熱切地說:“娘子這般年輕,這般容貌,恕老身直言,再覓個夫郎罷,不懼帶着女兒,準保那些兒郎搶破了頭,老身給做媒怎樣,兵部侍郎的大公子前不久剛喪妻,一表人才,也是前頭剩了個女兒,你嫁過去生個子嗣,照樣是嫡子,老身即刻去說說,你們兩個相相面如何。”
皇帝手掌握成了拳。
張夫人發根冒出了汗,這不是往槍頭上撞麽!這麽不巧!
只聽女子的聲音說:“阿婆不要打趣我了,我與亡夫感情甚篤,是不可能再嫁的。”
皇帝眼中布上一層陰雲。
定柔攙着老夫人出來,兩人如親密無間的至親,老夫人看到多了一個錦袍華服的男人,坐在那兒喝茶,束發玉簪,腰系白玉革帶,淵亭山立,氣質溫潤,眉峰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韻。心生詫異,又不好問。
和張夫人打了個招呼,對定柔說:“娘子的手藝,何不盤個鋪子,老身不才,在京中也有些門路,金部司員外郎夫人是我侄女,我一句話,盤古街、珍珑街那邊的黃金鋪面随你挑。”
張夫人咳了一聲,心想,這老太怎麽淨撿砸鍋的說,皇上在這兒呢,生怕人家不知道咱們下頭的勾當!那個詞叫什麽來着,蠅營狗茍。
定柔明顯有些動心,彎腰鞠個躬:“謝阿婆眷顧,等我攢夠了本錢,一定去找您。”
老夫人拿起包裹,告辭了。
定柔送到大門口,回來對着皇帝福了一福,繼續坐到織機前,眼下一片難掩烏青。
何嬷嬷對她道:“姑娘,您可是國公府大家閨秀,不能把那話當真,做那抛頭露面的賤商。”
定柔沒搭話。
何嬷嬷嘀咕道:“您都兩夜沒合眼了,白天紡緝,夜裏縫紉,身體怎麽吃得消。”
話剛落地,皇帝面色鐵青,忽然爆發,起身過去攫住小女子的手腕:“給我來!”
“你幹什麽啊!”定柔急急掙脫,卻力量懸殊,被他連拖帶拽擒到了屋內,門扇“砰”一聲合上。
張夫人和何嬷嬷目瞪口呆。
兩個聲音隔門傳出:
“我到底哪裏不如陸紹翌?自小到大從來都是別人不如我,還未這樣被挫敗過!你說!不說清楚今天我不會放過你!”
“你好不好跟我有甚關系。”
“說不說!”
“放開!你混蛋!別碰我!”
“說!”
“你如何與我昭明哥哥相提并論,他是這世上有情有義的男兒,你朝秦暮楚始亂終棄!”
“始亂終棄?你說我朝秦暮楚情有可原,這始亂終棄從何而來?我何時做了什麽沒承當了?”
“我玉霙姐姐臨去時身上有了你的骨肉!她卻那樣凄凄慘慘的死了,連個正經的葬身之地都沒有!你就是個混蛋!”
“慕容岚?”
默了片刻。
“.....你聽着,我和慕容岚沒有肌膚之親!她肚子裏的孩子不是我的!你信我!”
女子輕笑:“你好卑鄙,為了自己那點子龌龊念頭毀我姐姐清譽,她在行宮伏侍了你半月有餘,不是你的孩子,你當我白癡嗎?”
男人急了:“沒有就是沒有!我去淮揚不是為了風花雪月的,邢家的刀圖窮匕見,我每日裏腦子裏的弦緊繃着,哪有心情想什麽男女之事!”
女子:“你別告訴我,我姐姐呆在行宮那些天,你一直做柳下惠來着!”
男人忽然笑出了聲,音調爽朗:“我自不是什麽柳下惠,起碼對着你做不了柳下惠,但沒有就是沒有,若說不知道那孩子是誰的也不盡不實,她已過世,我不能說人家的陰私,你母親想是明了的,你若疑惑可去問你母親,你也不想想,若是我的,你父親、你慕容家歡喜還來不及,為何把你姐姐悄悄處決了?”
兩個老妪面面相窺,這是......老百姓家的小兩口吵架呢?這兩人......
靜了半晌,女子又道:“就算那孩兒不是你的,她的死和你也脫不了幹系!如果不是進了行宮,如果不是和你有了聯系,她怎會無辜枉死?她還那樣年輕,那樣美貌,大可以找個夫婿舉案齊眉,是你禍害了她。”
男人語聲透着無奈:“怎樣我都躲不掉了,好,這個我擔了就是,回去命人給她尋一風水地立碑修冢,不叫她再做孤魂野鬼,你原諒我好不好,我不是有意的。”
女子:“和我有什麽關系,你自去找她忏悔,你又沒對不起我。”
男人的聲音帶着懇求:“怎樣才肯接受我?”
“沒有可能!”
“為何呀?慕容定柔,我究竟哪裏不好,你說出來,我改了就是。”
“我請求你不要再對我有這樣的念頭,就算沒有七姐姐,還有五姐姐,你難道跟她也沒有親近過?”
男人沉默了。
女子冷笑:“我五姐姐怎麽死在宮裏的你心知肚明,我雖與她非一母所出,又沒什麽親情,可到底流着同樣的血,還有靜妍姐姐,可嘆我慕容家的女兒被你毀了一半!按理我當尊稱你一聲姐夫才是,你做姐夫的惦記着姨妹,是何道理?”
男人好像結巴了:“我.....我.....我......”
好一陣才說出話來,舌頭不大利索:“我不是你姐夫!別說你也進宮做過我的禦妻,就是沒有,我也不認我是你什麽姐夫!慕容家的女兒我真正想要的只有一個你!”
張夫人嘆為觀止,無法相信,那個結巴是自小看護的主子,崇文館學堂上對答如流,文思泉湧,從殿下到陛下,我的媽,難不成他小時候不愛說話,是怕暴露口吃?
“跟你說了多少遍,咱們不是一路人!不可能!不可能!”
女子要開門扇。
門上一聲轟隆響:“別碰我!放開!”
接着一陣乒乒乓乓,然後,桌椅傾倒,巴掌打在身上的聲音,噼噼啪啪,男人說:“我打了你三下,你一共還了我十下?”
女子得意地笑了,咯咯咯笑彎了腰。
男人深情地:“你笑起來,真好看。”
兩個老妪聽得傻了一般。
“小丫頭,接受我好不好,我發誓一生疼惜愛護你。”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