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流水有情,落花無意 3 ……
慕容康從街市采買了一些日用雜物, 把小四合院打理了打理,發現衣櫥桌椅有松了的釘子,找了錘子, 怕驚到小嬰兒, 統統搬到院子夯了夯,定柔抱着安可搖晃睡了。
近一年的記憶空白, 家中發生了一些事,母親說, 長姐婉婷和二子得了格外的赦免, 小女兒也從教坊司放歸, 但母子四人還是罪藉, 被貶在少府監勞作。二哥出獄不久又犯了事,京畿府下了判決, 押送到煤場服勞役一年。四哥升官了,隴右節度使麾下的都虞侯,這次谒假回來, 一為尋找妹妹,二為送葬葛氏。
陸家出事後, 四哥輾轉回來多次, 在京中托人尋找, 何嬷嬷和兩個丫鬟出了公堂就不見了人影, 也沒說明十一究竟是死是活, 母親因為心急, 生生白了許多頭發, 這一年身體總不好,添了頭暈的毛病,時常纏綿病榻。
葛氏去冬忽然患了瘡瘍病, 由小腿開始蔓延,起初是一小片,後來長滿了,尋遍醫者,卻無藥可治,直到全身潰爛流膿,惡臭熏天,口中谵言妄語,不停念着四少奶奶,索命什麽的,不過兩月就病入膏肓,沒挺過春天,撇下了囝囝,四哥成了真正的鳏夫。
定柔将安可放搖床裏,蓋上了小被子,看到四哥忙的滿頭汗,忙燒水點茶,慕容康渴的厲害,直接灌了一盞白水,對她說:“這小院還可以,我這次回來匆忙,後日一早便要走了,你先住着,待下次回來,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找一找,有沒有出售的,給你購置一個小宅子,以後你們娘倆,哥養着。”
定柔眼眶一陣熱,感動地笑了,唇角淺淺漾開久違的腼腆:“不用,哥,我想回姑蘇,羁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妙真觀才是我的家。”
慕容康端着茶碗向往道:“久在樊籠裏,複歸得自然,不過也要等下次我回來,親送你去,安頓好你們,我才放心。”
定柔道:“還不知什麽時候能走呢,咱們家的人出京得吏部批準,報備行跡,還得有人擔保,母親說一年半載批不下來。”
慕容康眼中布上了陰郁,指間捏着茶碗,手背隐隐露出青筋。
院門推開,正是溫氏從外頭回來,笑容如新綻的花兒,眼角細紋堆疊,唇畔挂着好看的梨渦,定柔恍惚了一下,母親出去時不是黯然神傷的麽,一腔子怨天尤人,怎地換了一張臉?
溫氏走到女兒面前,拉起了纖柔香軟的小手,直如喜事盈門,語腔微微顫:“兒啊,娘生你可值了,不枉受罪一場!”
定柔簡直懷疑這個母親是不是妖怪幻化的,披着人皮來攝人的,方才誰罵她是有命無運的來着......
慕容康也好奇看望着母親。
溫氏清清嗓音,四下張望:“孩兒呢。”
“睡了。”
溫氏努力抑制着興奮,說:“我出去恰遇到了水部司掌事的夫人,認識一個奶娘,奶水旺盛,人也年輕利落,娘去瞧了瞧,覺得不錯,可人家是良家婦女,得相相主家,了解了解人品,才肯來,趁孩兒睡着,你随娘走一趟罷。”
定柔心覺詫異:“讓她直接來不就行了,再說我想給可兒戒奶了,她現在長了八顆牙,能吃東西了。”
溫氏笑嗔了一個白眼,拍拍女兒的手背,繼續編:“你個狠心的娘,孩兒才多大,大牙還沒長出來,若是這麽猛掐了,準生病,人家是怕上圈套,诳了人,指定要主家上門相看。”
定柔犯難:“明天吧,我總不能把可兒丢下呀。”
溫氏着急道:“有鄧嬷嬷和丫鬟看着,你怕什麽,也不遠,就在中茂街,咱們兩盞茶的時刻就回來了。”
慕容康也道:“既如此,你去一趟吧,我在這看着。”
定柔回屋攏了攏頭發,和母親上了馬車。
一路上只聽得馬蹄踏地,街市車水馬龍,人群熙攘,賣貨擔子的叫賣聲,母親說不遠,卻走了好一會兒,定柔伸手掀簾看,母親忙阻止:“你一個婦人,又是新寡,可不能見風,叫人窺看了,失了清譽。”
定柔只好縮回了手指,心裏開始不安:“到底在哪裏啊?我不想去了。”
母親有诓人的前科。
溫氏心頭一慌,道:“方才清寧坊人多,我讓他們繞一繞,出都出來了,你急什麽,你又沒有奶水,孩兒醒了也不找你,還是快些找到奶娘,夜裏能吃上奶。”嘴上說着,心裏直佩服自己,瞎話張口就來,還說的煞有其事,沒當了騙子可惜了。
定柔想到女兒聲嘶力竭哭吐的模樣,心疼的低下了頭。
又走了一會子,終于四平八穩地停了,趕車的小厮說:“四夫人,到了。”
定柔惦記女兒,想着速戰速決,掀開車簾,探頭出去,一只腳還沒踩上杌紮,猛看清了眼前的地方,青堂瓦舍大朱門,侍立着藍衣長衫的人,這是.....她立刻意識到什麽,坐回了車廂,瞪視着母親:“怎麽回事!”
溫氏防着她要逃跑,緊緊攥住了手腕,定柔恍然大悟,母親出賣了她!倉皇去扒窗眼,便衣羽林衛鐵桶般圍住了車廂,何嬷嬷和張夫人帶着十幾個丫鬟出來,又圍了一圈,行個禮,齊聲念道:“恭迎主子回府。”
定柔一陣掙紮,溫氏根本按不住,死死抱住了腰:“慕容茜,你就聽娘一次吧!你一介寡婦女子,陸家不容你,也別怪咱們不仁義,慕容家從來不需要什麽貞節牌坊,這關頭皇上能看上你,這是做夢都盼不來的福分!就當為娘求你好不好,想想孩兒,你們孤兒寡母,總得有個指靠啊!”
“我不需要!我慕容茜能保護得了自己!”三寸大的窗眼,定柔“哧溜”一聲,就鑽出了一半身子,溫氏發髻塌了,也不顧風度了,瘋了一般拼力抱住雙腿,一邊感慨,生了孩兒還能這般窈窕,怪道男人喜歡。
“......我的閨女啊,你別死心眼!苦的是自己,實際裨益才是緊要的,為娘生你一場,天生了一副頂好的皮囊,葬送給陸家豈不枉顧,你就當還了為娘的恩情,原以為這輩子沒有做诰命的運氣,靜妍進宮我還抱了一絲希望,她到底不如你......”定柔幹脆給了母親一腳,不輕不重踹在了胸前。
溫氏一松,撲通立刻躍下去了,何嬷嬷帶着丫鬟們和便衣一擁而上,各自手臂相繞圍成兩道牆,将小女子死死圈住。
張夫人勸道:“主子,快回來罷,奴婢求主子了,陛下在等您呢。”
因在熱孝,定柔頭發绾成繤兒,只勒了一條絆頭帶子,沒有武器,一氣胡沖亂撞,又踹又打,使盡了渾身解數,偏那人牆紋絲不透,溫氏掀開車簾,命令何嬷嬷:“綁了!”
張夫人遲疑了一下,喚人取來白绫,衆手其上,費了好大勁才按住了,捆縛手腳腕,丫鬟們擡起了仍在掙扭的小女子,溫氏勉強擠出一行淚:“兒啊,好好服侍陛下,萬不敢犯渾啊,咱阖家的人命都在你手心攥着呢,還有孩兒的命,你可掂量清楚了。”
“你又出賣我!我再也不會信你了......”聲音消失在朱紅大門後。
張夫人請溫氏進去,那廂搖搖頭:“我回去安頓囡囡,我家十一就拜托給您了,性子倔,您多指教她。”
張夫人福了一福:“不敢。”
溫氏放下了車簾,開始想理由,慕容康那兒也得圓謊,是個死心眼子的。
定柔被擡進了原來的屋子,男人端端正正坐在榻椅上,肩線如格尺,手臂支膝,唇畔含着一絲笑,望着她,一副“逃不出我手心”的表情。
丫鬟們将她小心翼翼落地,紛紛出去,帶上了門扇。
定柔別過臉,不想看那張臉,心中罵卑鄙。
男人起身走過來,定柔下意識地靠住了門扇,如臨大敵,男人欣賞着她的反應,擡手到前襟,定柔以為要解衣帶,誰知手腕一松,他解的是白绫。
雙手被解脫,她想松開小腿的束縛,男人徑直迫住了,堅實的手臂抵在兩邊門扇,幾乎臉貼臉,龍涎香夾雜芝蘭的氤氲薄香,呼吸灼熱地噴在額頭。
她咬牙閉上了眼,雙臂緊緊護着衣襟。
耳邊惠風霁月的聲音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跑到哪裏?我要的女人,哪個敢藏匿,便是你回了妙真觀,也讓人乖乖給我送回來。”
“你休想!”這樣近的距離,女子用力閉着眼,羊脂玉般的底子仿佛呵口氣即破,燃出瑰豔的紅暈,如薄醺微醉。睫毛輕輕顫着,小小的唇玲珑可愛,抿着一抹倔強的弧度,唇瓣如落英,條條細細的紋痕清晰可數......直叫他想做了野獸,一口吞了,咀嚼個幹幹淨淨。
他怕自己克制不住,彎身下去,解開她腳腕。
然後,黑暗中,側邊的門扇響起了聲響,麂皮靴大步踏出去,定柔睜開眼,沖出廊下,對着那個背影大喊:“你憑什麽軟禁我!”
男人揮了揮手,響亮地回了句:“就憑你是我的女人!”
擲地有聲。
“我不是!不是!不是!......”她氣的叉腰跺腳。
高大的身影已出了圓月門。
定柔忽想起來:“把孩子還給我!”
嗓音怎麽突然啞了。
傍晚時分,何嬷嬷帶着安可回來,鑽進奶母懷裏,一眼也不看母親。
溫氏回到慕容府,急奔花房,慕容槐靠着搖椅看道經,溫氏急匆匆進來,附耳說了一句,慕容槐一臉狐惑,伸手摸摸她額頭:“你是發燒說胡話呢?作什麽春秋大夢?”
溫氏喜滋滋道:“是真的!不信您問鄧嬷嬷,妾身方才去哪兒了,妾身在淮南行宮見過,不會認錯,還有便衣羽林衛呢。”
慕容槐醍醐灌頂,在大理寺背後那個人是皇帝?他以為是陸公子的舊友,皇室貴胄,看不得孤兒寡母受難,甚至懷疑過襄王,分管大理寺,為遺孀主持公道,卻不想是這層緣故!
好一陣才消化了這件事。
還是不可置信:“茜兒做禦妻他不要,做了婦人他反而......這不合邏輯呀......”
又問茜兒此刻如何,溫氏照實說了。
慕容槐不悅:“為甚不與我商量一下!”
溫氏心頭充滿了底氣,直接道:“人家點名要她,妾身哪敢耽擱啊。”
慕容槐點點頭,捋着須:“也是,若得幸,興許是我慕容家的轉機。”
皇帝許是不想惹反感,隔了兩三天才露面,進門才知道安可發燒了,禦醫開了藥,一群人愁雲滿面,絞盡腦汁喂小女娃黑乎乎的汁水,哇哇嚎哭不止,定柔眉頭緊鎖,抱着女兒不停哄拍。
皇帝拍了怕手掌,小女娃聽到了聲音,望着一臉慈祥的男人,止住了哭聲,病中小臉蛋紅彤彤的,挂着晶瑩的淚串。
皇帝張開手臂,小女娃立刻在母親懷裏撲騰,定柔極不情願,但摸着女兒發熱的額頭,只好妥協,皇帝接過來,小女娃委屈地埋臉在頸,口中咿咿呀呀說着什麽,好似告狀。
皇帝抱着拍了一陣,示意奶母端藥碗來,坐到一旁,一手抱着小女娃,一手拿着小銀勺親嘗了兩口,小女孩淚汪汪的眼睛睜的大大,動了動小嘴,皇帝馬上舀了一勺,小女娃很聽話地喝了,咕咚一咽,眉頭皺成一團,皇帝喝了第四口,小女娃很勇敢喝第五口......
張夫人心疼地看着,陛下為了這個女子竟不惜如此屈尊降貴,便是石頭做的心腸也化了,偏那是個比石頭還硬的!
那石頭心腸的失落地走到外頭,抱膝坐在地上。
對女兒的虧欠彌補不回來了。
安可病好了之後,定柔打定主意,即出不去索性既來之則安之,也不能做了籠子裏豢養的金絲雀。
她對張夫人說:“從前的大恩大德我無以為報,以後我和何嬷嬷,囡囡,寄住在您家,每月按租賃給你算錢,我會燒飯,會縫衣,家裏有漿洗灑掃我都可以做,您只管差遣。”
張夫人驚道:“奴婢可不敢,夫人莫要折煞了奴婢......”話沒說完,定柔已找了帛帶束袖,到廚房切菜去了。
接下來幾天,她驚奇地發現,這小女子是個頂頂利索的人,雙手幹起活來如磨鋒銳了的剪子,一雙手頂丫鬟三雙手,雞鳴起床,灑掃庭院,炊燒三餐飯菜,漿衣拆洗.....一天閑不下來,滿院的人沒了活幹,傻子似的看着她出來進去忙活......
皇帝再來的時候,定柔在院中鋪着一張席子縫棉被,見到他頭也不擡,面容冷漠,小嘴微微噘成個不歡迎的弧。
皇帝問張夫人:“怎地讓夫人做這個!”
張夫人跪道:“奴婢怎敢,是夫人執意要做下人的事,這兩天家裏幹淨的跟舔了似的,都不敢住人了。”
皇帝看着小丫頭面貌不善,不敢招惹,立在階上,就那麽望着,一雙雪蔥似的小手飛針走線,甚是賞心悅目。
半柱香不到便紉好了,疊的方方正正,進屋放置了,小碎步飒飒地出來,到外院搬了竹梯,踩着上去拆下了床幔,放進大木盆,刷刷搓洗起來,動作伶俐如流水。
皇帝看呆了,眼睛幾乎舍不得眨,心中道:“能娶你做娘子,是多大的福氣!”
陸紹翌那個混蛋,福氣比我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