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流水有情,落花無意 2 ……
身體漸漸大好, 她不得不面對眼前,思考以後和孩子的生活。
慕容家現是長嫂當家,父親愈發沉迷修道, 閉關不問世事, 偶爾出關來也是“生病卧榻”,母親又被架空, 她攜女兒回母家守節怕是不被容忍。
思來想去,與其在這裏茍延殘喘不如回姑蘇, 回妙真觀, 那裏對她來說才是最溫馨的家, 母親說觀裏清苦可她一點都不覺得, 那是長大的地方,一花一木都有童年回憶。師傅羽化之後妙清師姑繼承了觀主, 在陸家時輾轉來過幾次信,兩位師姑百無聊賴,時常外出游方, 見到孩兒,必然歡喜。
她記得清清楚楚, 那時剛到觀裏因離家不适應又加之思念祖母害了水土不服, 師傅和師姑們整夜寸步不離, 一口一口哄着喂水喂藥, 輪換抱着拍着。只要回到姑蘇, 師姑一定會如珠似寶疼愛可兒, 她可以在觀裏做些縫洗烹饪, 一起撫養孩兒長大,回到那裏,日子總不會煎熬, 就這樣,了此殘生吧。
還有師傅的冰瓷,何嬷嬷繪聲繪色說了公堂的事,那些箱子被當成證物,封在大理寺,只要撤了案,就能取出來。
可惜師傅的短蕭遺在了陸家,在琅嬛居的妝臺抽屜。
罷了,待過了幾年,陸家的仇恨和悲傷淡了,再回來求取。
打定主意便動筆寫了信件。
吩咐何嬷嬷去驿館打聽,近日有無往來姑蘇的商客。
昌明殿寝殿,宮人站成一排,端着呈盤,一摞摞的袍子,皇帝找出了幾件帶竹紋的,對小柱子道:“告訴裴尚工,以後朕便服的圖案全部要竹子的,只要雪白、象牙、天青、天水、月白、鴨卵青、霁色這些。”
“喏。”
皇帝挑了一件穿上身,對着大銅鏡左看右看,小丫頭應該會喜歡罷?
小丫頭的巧手要是肯為他縫紉一件該多好,她慧心巧思,給慕容槐做的道服竟從未重過樣,別具獨特的樣式。
真想厚着臉皮跟她說一句,我想穿你縫緝的衣裳。
昨天去的時候他沒讓下人驚動,進門看到,她支頤獨坐小窗前,對着滿院春景,面上帶着淚,安靜的像塵世以外的人,烏瑩瑩的發绾着利落的圓髻,側頰的線條柔姌綽約,直教他看的癡住。
她在想那個葬身大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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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以等。
回來臨摹了一副美人垂淚,題一句:“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鲛绡透。”
便是憔悴如黃花,她也最美的。
張夫人看到何嬷嬷回來,問了才知定柔要寄信,進屋對她說:“夫人何需大費周章,跟皇上說一下,通政司常有送往江南各郡的邸報,夾帶一下不就行了。”
定柔開始躊躇。
其實,她也有事求他,慕容家的人出京需吏部批準,派發路引和度牒,沿途還要報備行跡,可以不可,幫我一下。
她不想再欠他的人情。
他每日下半晌都雨打不動的來小坐半刻,或逗孩子或有一句沒一句的扯着話頭,因着男女大妨她多半只是搭腔個“嗯,哦,是”,下意識地保持着距離,他到是不覺尴尬,反而話越說越多,常常這一句冬天那一句夏天,扯到十萬八千裏去了。
果然午後他來了,今日着一件竹月色的錦袍,衣上用銀絲線繡着掌形竹葉,那衣色清冷雅淨,襯托他面貌清隽磊落,儀表堂堂,腰間系雲龍紋青玉革帶,烏黑的發束的一絲不茍,簪一只白玉素簪,整個人精神奕奕。
“今日可好?”他好像特別喜歡盯着她,她有些難為情從不敢直視,只道:“很好。”“那就好。”他似心情暢快,彎唇笑了笑,轉頭逗搖籃裏的嬰兒去了。
她遲疑不決,不知該如何開口,誰知竟瞬間被看穿,他逗着孩子也沒回頭,問:“怎麽了?何事?”
定柔吓得心跳猛漏幾拍,這個人!長了透視眼嗎!
“離我那麽遠作甚?我又不是毒蛇猛獸。”他打趣道。
定柔暗暗拍拍胸口,終于下定決心走過來,期期艾艾道:“你……可不可以下次有吳中郡的邸報時,幫我……捎帶一封書信到穹廬山。”
他深覺受寵若驚,自相識以來,與她相處的時刻屈指可數,更妄談有求于他,這種感覺很好!他頓時來了精神:“不用等到下次邸報,讓四百裏加急給你送,今夜之前就可以送出京州。”
定柔立刻擺手,兩腮竟微微發燙:“不用……不必這麽麻煩,不過芝麻小事而已,也不甚急,夾帶在邸報裏就可以。”
他唇角輕揚的笑意更濃,靜靜看着她臉頰上似是而非的紅暈,心中頗激蕩,從未想到有一天這世上會有這樣的一個女子,一個這樣讓他着迷且欲罷不能的女子,他癡迷這個女子的一切,黑亮如雲瀑的長發,淡而好看的細眉,似朦胧着霧氣的雙眸,可愛小巧的鼻子,俏美玲珑的櫻唇,吹彈可破的肌膚,還有此刻......那肌膚透出的體香,“你可寫好了?”
定柔轉身到一旁的桌屜取出,遞向他:“昨夜便寫好了,勞駕了,千恩不言謝!”
皇帝接過看向信封上的落鑒,“寒山妙真觀。”
“嗯”
他忽然問:“你師傅妙雲師太不是仙逝了嗎?”
定柔愕然:“你怎麽知道?”難道他也和師傅舊相識?
“你告訴我的呀。”她竟忘了,果然不是個好記性的姑娘。
定柔更愕然:“我?我何時對你說的?”
皇帝也不想捉弄她,解密道:“你在太妃身邊的時候,有一次在母後那裏,你們說起你師傅,那次靜誠妹妹也在。”
定柔想起來了,那次好像他半道來的,聽了個半截子不想隔了兩年竟還記得這麽清楚,這個人的記憶力真是非比尋常,這是她第二次領教了。
“是寄給兩位師姑的。”她道。
皇帝将信對折放進袖管。
“還有......”她硬着頭皮。
皇帝笑看她窘迫的小模樣,很想一把按在懷裏狠狠親吻一頓,但努力忍住了,道:“一百件都沒有問題,這世上沒有朕辦不到的。”
定柔耳根和兩腮一陣發熱,她不是個善于求人的,動了動嘴唇,說出的是:“……奶娘我暫時離不得,需待過些日子我母親尋到新的才能還回來。”
皇帝陡然清明,笑容頓失:“你,要走?”
定柔低頭點一點颔,這些日子以來的恩情她都會銘刻在心的。皇帝若有所思審視着她:“這信,你要回姑蘇?”
定柔将眼睑垂的低低,咬唇又點頭,她知道這樣有些忘恩負義,可她一個新寡實在不應該再受他的恩惠了。
他臉色難看。“打算就這麽守下去了?”
定柔堅定道:“師姑會照顧我和孩子,觀中清淨無争,對我來說是最好的地方。”
他勃然起身,将門旁侍立的婢女喝退,大力關上門扇,轉身回來定柔已經被嚇的後退,他猛沖過來抓她的手,這個他渴盼極了的女人,手下握到一片滑膩柔纖,定柔忙不疊掙脫,腦中一片空白。他不顧她的掙紮一氣将她迫向角落,手上加重力道,任她怎麽也閃躲也不放,語氣激動萬分:“定柔,你還要躲我到什麽時候,我對你的心思,從沒變過。”
定柔羞惱得幾欲暈厥,用盡力氣掙紮,只想逃出他的包圍圈,立刻到外面呼吸新的空氣。他繼續道:“這一次我絕不放你走!”
“不行!”定柔只欲将他推離三丈外,“不可能!”
他将我當作不知羞恥的女人了麽,有恩于我,便可以予取予求,讓我做他的......
拼命讓自己眩暈發熱的腦袋冷卻下來,事到如今不得罪他不成了:“聖上請自重!妾身乃汝臣子的遺孀。聖上這樣,豈非要置人倫廉恥于不顧!”
誰料他竟渾不在意的模樣,發狠将她抵在牆角不肯放松一分一毫:“誰敢,哪個敢嚼朕的舌頭!朕即法律!也無有人敢說你,只要我們能在一起,你只管放心,所有的一切蜚短流長朕自會承當!你信我,任它怎樣的狂風暴雨我都為你擋得住!”
定柔知道到了撕破臉的時候了,非如此才能打消他的荒唐,漠然看向窗外,冷冷道:“陛下權勢滔天,自可以封住天下人的嘴,奈何這世上還有天地昭昭,禮法道德所不容,且不說亡夫是汝臣工,為國捐軀,粉身碎骨,亡夫生前曾與妾身說他自小将陛下視作嫡親兄長,而陛下卻在他身死後對遺孀作此龌龊之念,身為君主身為兄長,實乃薄恥寡義!”
這番話說的字字如刀見血,果然激的他緩緩松了手,臉色黯然下來,眼底浮起傷楚,她趁機逃離出來,奔向房間另一邊躲得遠遠,他苦笑兩聲,連嘆息也是痛的:“不曾想當日一時自負,竟教我和你之間隔了天塹。此生悔極,莫當如此!”
說罷,他便走了。
定柔知道,不能在此處待下去了。
皇帝當夜去了瑞山行宮,襄王接到口谕馳馬趕到已是月中時分,皇帝獨自坐在亭中吹着玉笛,見到他來也沒停下。
襄王也善音律,卻聽不出是何曲,有大漠孤煙,有千山萬壑,有海上明月,似是一厥和合曲。
待吹完了,滿目惆悵濃的化不開。“她,要給陸紹翌守節。”
襄王略微一驚,竟有如此不為所動的女子?還是欲擒故縱?
誠然道:“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女蘿之心,丹節孤高,柏舟之誓,您該成全她。”
皇帝幾乎要掰斷了手中的笛子,那是他的心愛之物,是少年時父皇所贈,父皇贈的唯一的東西。“我不許!她本來就是我的女人,是我不小心弄丢了她,憑什麽給別人守節!”
襄王嘆息一聲,不知該說什麽。
熹霧朦胧,天還未亮透,定柔抱起安可走出裏宅,門口的便衣要攔,她憤憤呵斥:“我不是你家主子的囚犯,憑什麽關着我!讓開!否則,別怪我硬闖!”
張夫人聽到動靜披衣跑出來,定柔手裏握着一根洗衣的蠻錘,怕出了事,忙給便衣們使了個眼色,跟着她就行了,這可是主上心尖子的人,萬一傷了,準會剝了你們的皮。
便衣只好放行,一面緊緊尾随其後。
定柔一路小跑,抱着熟睡的安可拐了幾個巷子都甩不掉他們,走出街市,人流熙攘,到了長波街,遠遠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騎在馬上,她眼眶一熱,隔着人群大喊了出來:“四哥!”
慕容康也看到了:“十一妹!”
“......母親找你快找瘋了!”
便衣停住了腳步。
午晌的時候,溫氏和慕容康租賃了西市果子巷一處僻靜的小四合院,安頓母女兩個,安可左右張望,不肯吃新奶母的奶,找不見何嬷嬷,哭鬧個不停,定柔不知怎麽哄她,弄的焦頭爛額。
家具都是現成的,丫鬟拿了家裏帶來的被褥去熏。
溫氏打開包袱,裏面全是嬰兒的小衣小鞋,一邊紅着眼眶抹淚:“我溫良意前世也不知做的什麽孽,活成了這般模樣,生了一群孩兒,沒一個過的如意的,康兒成了鳏夫,你成了寡婦,素韻的死鬼落榜了,靜妍進了冷宮,毓娟夫妻成日打架,十五蒙蒙撞撞,如今也無人來問津,我怎就這樣命苦,娘原以為你生的最出色,是個有大福氣的,誰料最是有命無運,孩兒也是,命這樣硬。”
定柔含着安可的小手,心如刀攢。
安頓好了母女倆,溫氏想着到酒樓叫一桌飯菜送去,明日再送一個老成的嬷嬷和兩個丫鬟來,鄧嬷嬷扶着上了馬車。
走了一段,忽然停了,聽到小厮驚恐的聲音:“你們是何人?”
溫氏掀開車簾,吓了一跳,馬車四周圍了十幾個藍衣的人,個個飒爽矯健,英氣逼人,面龐弧度僵冷,看不出表情,溫氏好像在哪兒見過,一人徑直跳上車,奪過鞭駕駛起來。
溫氏知道這是遇到綁票的了,登時全身發軟,忽聽得一個聲音說:“夫人莫慌,我家主子有請,我等不是劫匪。”
到了一處高門宅邸前,擡手請她下來。
“我家主子在院內等您。”
溫氏心亂如麻,小腿的肉凜凜打顫,何嬷嬷從裏頭走出來:“四夫人。”
溫氏懸着的心落了一半:“你......”
何嬷嬷扶住了她的肘,笑容滿面地說:“快進來,有貴人在等您。”
貴人?
溫氏确信不是謀財害命的了。
沿着甬道走進院內,一張圓桌前坐着一個月白襕衫的男人,彜鼎圭璋,金相玉映,眉峰不怒自威,溫氏不敢相信,小腿抖得更厲害了,雙膝一彎要跪,那人忙說:“夫人快免禮。”
何嬷嬷和一個面容和善的老妪一邊一個扶着她:“這是陛下。”
溫氏在淮南瞻仰過龍顏,自然不會忘,慌忙中不知該說什麽:“臣婦.....給.....給陛下請安,萬福金安。”
那人起身雙手一拱,溫氏吓的險些栽倒。“夫人莫慌,晚輩有禮了。”
溫氏一頭一身的汗,皇帝拱着手道:“今日将您請到此處,冒失之處望請見諒,晚輩實是有事相求。”
溫氏感覺眼前所見所歷,直如夢中,堂堂一國之君對她說有事相求,執着晚輩禮,語氣謙卑。心頭愈發惴惴,戰戰兢兢問:“不知臣婦有什麽可以效勞?必赴湯蹈火!”
皇帝表情誠摯:“晚輩傾慕定柔姑娘,請求夫人成全,将愛女許配與我,沒齒難忘!”
溫氏驚的口舌發麻:“你......喜歡定柔?那為何?”
皇帝知道她的疑問,忙解惑:“從前晚輩不識明珠,只要夫人允準,小婿此後就是半子,悉聽差遣。”
溫氏掐了掐大腿,疼的,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