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流水有情,落花無意 1 ……
雪化冰消。
又是一年春, 草長莺飛,滿城桃杏芳菲,競相争豔。
渭州送來奏章, 行宮如期竣工, 太後定下了省親的日程,離別家鄉四十餘年, 當初孤苦無依為人欺淩踐踏的孤女,如今是萬民跪拜的聖母皇太後, 天下的獨一無二, 最尊貴的女人。
白韞之這一生, 前無古人。
過去了一年, 也該去見一見握瑜。
消弭她的恨。
太後囑咐皇後:“這一年燕州和西北頻繁進犯,戰事不斷, 皇帝心力交瘁,冷落了後宮,哀家此去, 沒個一年半載回不來,你務必殚智竭力, 叫她們恪盡職守, 勿生出龃龉, 給皇帝添堵, 若有遇喜的, 叫人快馬送信告知哀家。”
皇後行個禮:“臣妾謹記了。”
巳時吉時, 鳳鸾儀仗從朱雀門排到了天街外, 皇帝和衆嫔妃簇擁着上了朱輪華毂的玉辂車,千乘萬騎赫赫揚揚起行。
皇帝登上朱雀樓目送。
荊兒自公堂之後獲準了良藉,帶着一箱賞賜回鄉嫁了人, 此次來探望定柔,在張宅住了一個月。
安可長了幾顆乳牙,能吃一些羹糜,何嬷嬷到廚房取竈臺上的奶蛋羹,荊兒悄悄拉住她問:“嬷嬷,我怎麽覺得,皇上對咱們姑娘,有那個心思啊,我那天進去,看到他坐在榻邊摸姑娘的臉,我吓得趕緊出來了。”
何嬷嬷使了個眼色:“你才看出來呀,你也不想想,要沒那心思,幹什麽對姑娘和孩子那般殷勤上心,你當皇上很閑啊。”
荊兒覺得匪夷所思:“姑娘可是寡婦啊,喪夫不到一年,熱孝之中,還帶着個孩子,皇上不嫌棄?”
何嬷嬷剜了個白眼:“咱姑娘的姿色,比誰差了,要是凄凄慘慘守寡一輩子,豈不辜負了美貌,跟了皇上,是幾世修不來的福氣,就算沒有名分,總有庇蔭,也比跟那些凡夫俗子做續弦強。”
荊兒忽然想起:“姑娘是不是開竅了?前天我不小心在屋裏碎了一個茶盞,她轉頭來看,她是不是能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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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嬷嬷不敢亂揣測,怕碗裏的羹涼了,忙端出去喂安可。
幽幽清夜,月如圓盤,清輝溶溶透過窗紗,鋪一地白。
立在小軒窗前,一抹纖袅的身影映在地上。
陰晴圓缺總會圓,千年百年,月亮始終是同一個月亮,高懸穹蒼,漠視着萬物蒼生。昨日已遠去,悲歡離合如支離破碎,碎了,便拼湊不回來了。
這一生,竟是如此失敗。
昭明哥哥,大漠有多遠?黃泉有多遠?你可在等我?
荊兒早起從隔間出來,驚見榻上空空如也,摸摸被褥,早涼了,何嬷嬷和奶母也在尋安可,倉惶間找遍了宅子,守門的便衣卻說無人外出,他們是訓練有素的軍卒,甲不離身,斷不會打盹。
姑娘怕不是夜裏翻.牆出去了吧。
皇帝正值早朝,群臣議論着大軍出征的事,小柱子在外殿握着拂塵,焦急萬分,方才送來了消息,心知事态嚴重,偏今日早朝拖延了,長了半個時辰,待散了,皇帝和襄王說着話走到後殿,才得知小丫頭失蹤了。
朝服有三層,匆忙間只褪下了外袍,穿着朱衣草草飛馬出了青龍門。
張宅的衆人跪了一地,抖若篩糠,皇帝來不及發落,調來大隊羽林衛秘密出城尋查,又讓神武衛在城中各處暗訪,陸府和慕容府的眼線皆說未見母女二人,她不是回家了,怕是帶着孩兒尋短去了。
無有路引,她如何出城?
兩個時辰後,北城門傳來消息,确有一年輕女子抱着小女娃來過,小兒啼哭不止,因為沒有通關的文書,被攔下,便不知所蹤了,展開輿圖,北城有條山間小路,是藥農開墾出來的,直通懸崖,皇帝霎時冷汗滾滾,二話沒說,獨自上馬揚鞭飛馳而去。
襄王和衆侍衛趕到山腳,看到一條被灌木叢和荊棘遮掩的羊腸小路,勉強一人通行,遍布尖峭的岩石,越往高處,兩邊是險峰深淵,只穿着朱色深衣的皇帝一手抱着嚎啕的小女孩,肩上扛着昏迷的女子,踩着石頭艱難地攀下來,衣袍被挂成了褴褛,手背上有傷。
女子體力不支暈厥在半路,皇帝是循着小女娃的哭聲找到的,幸虧被灌木絆住了,若不是及時趕到,怕不知何時她們滾下萬丈荊棘叢,成了森森白骨。
***
門外,天色漸漸到了昏鴉時分,婢女們将燈燭一一點亮,襄王在階下緩緩踱步,一株淩霄花甚不起眼的獨自在牆角,綻放出脆弱而頑強的生命力,襄王不時搓着手掌,眉心蹙着憂慮的深痕。
屋裏的病人終于退了燒,總算皇帝的臉有了人色,鄭太醫兩人都松了口氣,出來商榷後續藥方去了,屋內只剩皇帝一人。
襄王擡步走進內室,轉過屏風,只見皇帝坐在床帏邊,雙目直直地凝望着緞被下蓋着大半身子的羸弱女子,眸光中充滿痛惜。
聽到腳步聲,忽然道:“四弟,我不打算放手了。”
襄王心頭一凜,立刻知道事情的嚴重,大驚失色:“哥!可她是陸紹翌的……”
皇帝打斷他,探手撫摸床上雙目緊閉的人兒,蒼白憔悴的面頰,病骨支離,沉痛無比道:“今日她若死了,我餘生都将是暗無天日的時光!”
襄王心中如墜巨石,重重憂患浮上眉頭:“你不能這樣糊塗,母後不會同意!滿朝文武不會同意!天下多少人會恥笑你,哥,你一直是睿智果敢的,你不能......”
皇帝眼神迷離,似夢游般喃喃:“......試過放手,可越是陷的深,睡裏夢裏全是她的一颦一笑,我已經無法和別的女人同床共枕了,生不出那種念頭,你說的對……我大約是真的入了魔......”
襄王不知道該勸說什麽,先帝七子,只有他們一母同胞,這個哥哥自小一直是奔在前頭沖鋒陷陣的那個,他的胸膛擋住了所有風刀霜劍陰謀暗算,他的肩膀扛起了所有人的期望,對這個兄長除了血緣親情的敬愛,更多的是景仰欽服。
事到如今,唯有匡助哥哥。
趙祈生來,便是襄助君主的。
進了三月,女子的臉頰終于有了紅潤的血色,不用再服藥。
那一日,渾渾噩噩間坐門檻上,頭倚門扇,仰看浮雲藍天,乳母抱着小女孩在院中曬太陽,咚咚搖着撥浪鼓,娃娃穿着菡萏色碎花小衫,梳了小鬏鬏,稚嫩嫩的臉蛋粉撲撲肉嘟嘟,煞是可愛,眉眼與她肖似。仿佛只過了一剎那,做了一個夢,醒來,孩兒已大變了樣子,從襁褓到十個月,是一段空白。
乳母逗着,發出咯咯的笑聲,唇畔靥出圓圓的笑渦,可愛的叫人心都化了,已會認身邊的人,會獨自站立,會吐着泡泡咿咿啊啊學大人發聲,相比親娘,孩子更願意親近乳母和何嬷嬷她們。
還有,他,每日會來,孩子一見他便伸手撲騰,黏在懷裏不肯出來,任憑乳母怎麽哄都不管用,他一抱就是半天,每次來的時間大多皆是抱過孩子逗弄,他一逗就會咯咯咯淌着口水或咬着小拳頭笑,玩餓了累了才肯找乳母,然後他會望着半死不活的女子看一陣,在夜幕降臨之前策馬趕回宮裏。
恍惚中聽到她們喚孩兒的名字,竟是依着宮裏那些公主叫“安可”。
可兒,是可憐的可嗎?
她委實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
妙清師姑若在身邊,定會狠狠的訓斥一番,如此軟弱頹唐,不配做厲清音教養出來的孩兒。
那一刻,她決定振作。
夫君已入往生,孩兒總要一點一點長大,為了這個小小的人兒,夫君唯一的血脈,她都不能再繼續當活死人了。
他來的時候她剛剛吃過了午飯,抱孩子在懷搖晃哄拍,小孩子有某種天性,顯然不待見她這個行如槁木的娘,起初對她十分抗拒,哇哇大哭了半晌才別扭過來,她就那樣抱着孩子肉肉暖暖的小身體,淚如線流,只覺痛悔難當,這個在腹中孕育十個月的小生命,她方才知道這個小肉團的珍貴,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帶她赴死!
就那樣,一個姿勢維持到酸麻才将孩子拍睡。
張夫人和一院侍女俱是過節般,皇帝一進院子張夫人立刻喜孜孜拜倒,禀道:“夫人好了!”
他驚喜萬分,匆匆邁進屋裏來,看到她,唇邊立刻展出了笑意,眼瞳如珠輝煜煜流光,“你......”他激動莫名,她太久未開口講話,不知該跟她先說什麽,生命脆弱如紙片的女子,又唯恐說錯了哪個字,将她跌回那無邊深淵去。
乳母抱過睡熟的嬰兒悄聲退了出去,張夫人不知何用意悄聲輕腳掩上了門,他眼睛不眨地望看她,似幾世未見,看了好一陣确認她是真的活過來了,噙着笑走過來:“你這樣,真好!”
定柔起來對着他斂衽一拜,雙膝貼地将頭重重磕地,這一下是替夫君磕的,語氣誠懇地道:“昭明內人慕容氏叩謝聖上救命之恩,吾母女來世必結草銜環!”
一雙寬大溫暖的手臂居高臨下伸展過來,握着她的肩頭輕輕攙起,擡頭間只見他眼底光彩俱無,取而代之一抹黯然的失落。他說:“罷了,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