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伊人何時歸 五感喪失,形……
何嬷嬷得了不少賞賜, 回趟子良縣,送到了家中,坐着騾車回來, 門外的便衣直接開了門, 進了西屋,見女醫在換藥, 姑娘仍沉沉地昏睡着,十指纏白紗, 臉上的鞭痕也結了痂, 時而還有些低燒。
轉身去了抱廈, 兩個奶母晃着小搖床, 哼着催眠歌兒,向她打了個噤聲的手勢, 示意剛吃飽了奶,睡着了。
走出來,一位穿着褐色福壽紋褙子, 和容悅色的老婦人從階下走過來,正是這個宅子的主人, 張夫人, 微笑如煦風細雨, 年近半百, 眼角堆疊着細紋, 皮膚底子極好, 雪膩皙白, 像新牛乳子,舉手投足間雍榮閑雅,讓有了黃斑的何嬷嬷自慚形穢, 聽下頭的人說,這位張夫人是皇帝的保姆,宮中出來的老人,栉風沐雨三十餘載,資歷深厚。
丫鬟搬了玫瑰椅和茶案,兩人閑聊了起來。
“陛下今日來過了嗎?”何嬷嬷問。
張夫人端着茶盞道:“都是下晌才來,前晌事務繁忙,照理他這一天忙不暇接,惦記你主子,每天匆匆來看一眼。”
何嬷嬷道:“那天可吓了我一跳,我們在那小巷子,突然來了一夥子男人,把我家姑娘抱起來,我還以為遇到暗娼門子拐人的,可瞧着長得相貌堂堂的,又不像,卻不知是當今,我老婆子在京城幾十年,總算瞻了天顏了,沒想到是這麽個神采英拔的兒郎,怪年輕的。”
張夫人笑:“我倒是見過先皇和太宗皇帝,比你有福一些。”
何嬷嬷滿懷羨慕。
張夫人問:“你家主子和陛下是舊識吧?不然怎會這般上心。”
何嬷嬷搖頭:“我們姑爺是骁騎中将,陛下的近臣侍衛,姑爺為國捐軀,陛下憐惜遺孀孤女,想是這層緣故吧。”
兩人都沒說出口,心裏卻疑惑着,皇帝分明對榻上昏迷的女子有意思,對,就是有意思,那眼神,就像戲折子裏的有情郎,對着心儀的女子,含情脈脈的。
張夫人還是第一次見陛下這般,恍惚以為錯覺。
何嬷嬷又問她:“您是有诰命在身的嗎?”
張夫人搖頭:“老身可沒那個資格,不過幼時照看了陛下幾年,也不獨我一個,陛下的保姆很多,他感念恩德,賜了這宅子,我有兩子,在骁騎衛做中尉。”
何嬷嬷很好奇:“陛下小時候調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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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夫人抿了口茶,笑道:“哪有功夫調皮啊,每日寅時六刻叫起,溫習早課,卯初便要去崇文館,酉時散學,夜裏苦讀到半夜,是個極聰慧好學的孩子,不愛說話,我伏侍他到十來歲,總共也沒說夠三十來句,心思深,完全讓人猜不懂,到是襄王,有時搗蛋,皇後,不,是太後,對陛下更嚴厲一些。”是不是好像爬過樹來着。
何嬷嬷聽得微怔:“沒想到做皇上這般辛勞。”
張夫人嘆氣:“人皆不易。”
又說起了公堂上的事,平涼候幾次被傳訊到大理寺,名義是喝茶,刑不上大夫,那小妾随氏神志不清,口供颠三倒四,無法采信,至于蔔姓夫婦,證據确鑿,卻找不到死者遺骸,無法定谳,只能成了個無頭案,在監牢裏度日罷,什麽時候姑娘痊愈了,心情好了,再去撤案,就說被她們刑逼,不得已跑了出來,皇上都安排好了。
何嬷嬷盡出了恨,滿眼得意之色。
此後第五日,床榻上的女子睜開了雙目,整個人變得形銷骨立,臉頰的傷痕難掩姣好的五官,望着床帳,久久不發一聲,目光呆滞迷離。
皇帝來的時候見她醒了,心中欣喜,何嬷嬷和張夫人端着湯羹對她說:“......你都多日不曾進食了,全憑參湯吊着,吃些羹糜罷。”
女子眼睫慢悠悠眨了一下,無動于衷。
張夫人拿了幾個繡枕,墊在身後,扶着她仰靠住,何嬷嬷吹着湯羹喂她,卻不張嘴,好似視若無睹,皇帝幹脆坐到了床沿,勸她:“再難受也得吃啊,身體好了,日子才能重新開始,聽話。”
她的一雙眸子仿佛在看遙遠的地方,懵懵布着霧氣,沒有任何表情,榻前的三人覺察出不對勁了,皇帝握着她的肘,搖了一下:“定柔,定柔......”
恰這時鄭太醫和方太醫至,掀簾進來,看到此狀,先前的猜測證實了,方太醫以手合掌在女子耳邊,一下下重拍,響亮的聲音,她的眼睛不會眨,鄭太醫拿出一根細如發絲的小銀針,撚在虎口,入肉兩分,這是極疼的,女子完全沒反應,好像血肉之軀不是自己的。
兩位太醫可以确診了,拱手禀道:“遲脈澀而滞,浮脈跳動無力,臣就覺得納悶,細觀這幾日,這位貴人似有宿疾在身。”
“宿疾?”皇帝聽她說過,一旦空腹會發病。
太醫搖頭:“不是這個,是陳年的症候,複而重發,臣昨夜查了醫書,乃是神魂離散,七魄游離之症,名作失魂症。”
失魂症?
皇帝掌心冒出了寒意:“她......她......”
太醫道:“五感喪失,形同癡呆,不會喜怒哀樂,不知冷暖饑寒,甚至,不會咀嚼,只有先天自然的反應,吞咽。”
何嬷嬷大哭了出來,碗碟跌落了地上。“姑娘啊.....”
這不就是傻了麽!
抱着一陣猛烈的搖晃:“天殺的陸家啊!原來她是病了,若不然憑她的性子也不會由着欺負了!”
皇帝無法置信地望着她,眼底漫上了一層熱意。
那雙如露如星的眸子只剩了迷朦,緩緩眨了一下,阖目又睡去了。
小丫頭,你......
你笑起來那樣美,卻不會笑了?
他在你心中竟是這般重要,沒了他,你的心徹底死了,意志精神也死了。
“這病可有治?”
“遲脈阻塞乃是情志內傷,致使氣血淤滞,淤毒入侵,凝為症結,癡痽,臣只能以湯藥化而解之,徐徐圖之,再輔佐溫補養氣的湯藥,吊着精神。”
“多久會好?”
“短則一二年,長則數載,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
兩個多月後,樹頭有了黃葉,初秋的風帶着濕潤的涼意,習習吹着牆角的淩霄花,花蕊冽冽地,不勝嬌羞。
女子坐在院中的榻椅,滿身的傷已無蹤影,張夫人握着篦子梳着一頭黑絲,輕如流雲,長若烏瀑,篦子一梳到發尾,絲絲服帖,不由得啧啧贊:“竟是這般美的人兒!我老婆子在後宮三十多年,見多了娥眉粉黛,還第一次遇見這般挑不出丁點瑕疵來的美人,怪不得皇上念念不忘。”
說着,一個雪白襕衫的偉岸身影進了圓月門。
走到近前問:“她今日吃的什麽?”
答:“晨起蔬菜羹,前晌服了藥,午間剛吃了鲫魚粥,參湯在竈臺上煨着,一會兒再吃。”
“好。”
張夫人識趣地離開。
男人坐在女子身邊,握起了一只手,傷痕消失全無,纖纖擢素手,恢複如初,肌膚容軟滑膩,骨韻小巧玲珑,手感頗妙。
她困的時候不管在何處,閉目就倒,倒在了他的懷裏。
他心跳快了兩拍,她已呼呼睡沉了。
伸臂将姌巧的身軀擁入懷,拾起旁邊的蓋毯,裹得嚴嚴實實,一手輕輕哄拍着,像哄搖籃裏的嬰兒,悠悠搖晃着,到了太陽下山仍舍不得放手。
“能這樣抱着你,真好。”
又兩個月後,天氣冷了下來,晨起院中落了一層霜。
竹簾換成了厚實的棉簾。
何嬷嬷抱着一團紅猩猩氈小鬥篷掀簾進來,張夫人和丫鬟正在給女子盥洗,擦了臉,頭發梳成個圓髻。拿開鬥篷,懷中的小女娃一身粉底團花銀鼠毛滾邊小襖裙,圓潤潤的臉蛋,粉彤彤如大蘋果,水盈盈一對眸子,四下張望,嘴裏發出啊啊哼哼的聲音。
何嬷嬷抱到榻前:“姑娘,看看孩子罷,會認人了。”
又對小女娃說:“來,這是娘親。”
女子眼珠不會轉,視若無物,小女娃看了一眼“陌生的人”,埋頭進了何嬷嬷懷抱,含着手指吸吮,再不願看。
何嬷嬷淚水掉了下來,哽噎地,抱着到一邊。
張夫人過來逗弄,小女娃見到認識的人,甜甜靥開燦爛的笑,口中發出呵呵地,嘴角兩個淺淺的小梨渦,竟是像了外婆。
張夫人感慨:“多漂亮的孩子,長大了定也是美人胎子。”
何嬷嬷撫摸着小臉蛋,長嘆道:“竟是個有命無運的,一落胎爹死了娘傻了,爺爺奶奶又嫌棄是個女兒身,這樣命硬,以後要怎麽過。”
皇帝圍着長披風大步流星進來,步入內院,婢子急忙掀簾。
走進來,何嬷嬷和張夫人忙曲膝施禮,皇帝擺擺手,步向榻邊,看着坐在床沿夢游樣的女子,也不忌諱,徑直坐到身邊,問:“她今日怎樣?都吃了什麽?”
張夫人:“還是老樣子,晌午喂了肉糜,早上蔬菜羹和牛、乳,前晌吃了太醫的藥,後晌喂了參湯。”
皇帝點點頭,眼睛一刻也不離開女子,忽聽的兒啼聲,何嬷嬷緊着哄拍,他轉頭去看,小女娃越哭越聲大,似傷心極了,淚珠兒滾下兩行,挂在圓嘟嘟的小臉蛋上。
“孩子可好?”他問。
何嬷嬷道:“好,能吃能睡,已胖了十來斤,身子也算康健。”
皇帝伸臂:“抱過來給朕瞧。”
何嬷嬷躊躇一下,小心翼翼抱過來,皇帝瞧着那紅果子般的小臉蛋,嫩的似呵口氣即破,雪膚櫻唇,眉眼像極了定柔,不禁喜悅道:“真可愛,像她。”忽生想抱一抱的念頭,問何嬷嬷怎麽抱,何嬷嬷方知他沒怎麽抱過嬰兒,小心遞到臂彎裏,叮囑怎樣抱,皇帝手勢笨拙極了,那小女娃一落懷,竟不哭了,一雙幹淨的眸子烏溜溜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小小的人并不明白,這是天下最尊貴的男人。
張夫人驚異道:“陛下,這孩子跟您投緣呢。”
皇帝逗了逗,女娃兒笑的嘻嘻呵呵,唇兒咧成了一朵花,他心生喜歡,問:“她可取名字了?”
何嬷嬷道:“未曾,一出生家裏就出了這樣大的變故,沒人給取名字,姑娘按着南國的習俗,叫囡囡。”
皇帝指尖觸了觸軟軟的面頰,小嬰兒一咧唇又笑了,嘴角彎成了月牙,兩邊浮出小小的渦,皇帝笑道:“這樣可人,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就叫安可吧,小名喚作可兒,但願你長大了,也如你母親,濯清漣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
何嬷嬷鞠躬:“喏,奴婢替小姐謝謝陛下。”
皇帝突然正色:“安可公主!”
聞言,張夫人和何嬷嬷俱是一驚,急忙下跪,口中道:“公主殿下萬福金安,奴婢給公主請安。”
皇帝抱着小女娃,滿意地點着頭。
漫天雪紛紛。
如鵝羽,如扯絮,密的讓人睜不開眼,簌簌地灑灑落落,将琉瓦飛檐,瓊樓畫閣,遠處的山脈,裝點成了白色的世界。
夜未臨,天已暗了,北風嗚嗚吹在象眼小軒窗上,窗紗鼓起一個個包,映着雪光朦胧,屋中掌了燈,何嬷嬷打開小食盒,端出一碗長壽面,女子側身倚在卧榻,枕着引枕,惺忪着睡意。
何嬷嬷拿竹箸挑起一根面:“姑娘,今日是冬月十六日,是你十九周歲的生辰,過了年你便二十虛歲了,老奴給您做了壽面,是你最喜歡的魚湯底的,吃一口吧。”
女子打了個呵欠,垂下了眼皮。
何嬷嬷淚水落在了碗裏。
簾子掀開,外面積雪已有一尺厚,皇帝竟來了,身上的黑狐大氅成了白的,被雪布透,化作了一條條冰淩,長靴裏頭全是濕冷冷的水,他進來先是到炭盆邊烤熱搓暖了手,望着卧榻裏依舊活死人的女子。
何嬷嬷詫異:“陛下怎麽來的?這天怎麽騎馬呀?”
皇帝随口道:“步行。”
“宮門快下鑰了吧?”
“今夜就在這,多生些炭,朕和衣守着她。”
何嬷嬷鞠身福一福:“奴婢知道了。”
“這雪還不知下到什麽時候,明早如何早朝?”
“無事,早兩個時辰走就是了。”
走到卧榻前,為她整理鬓發,守在旁邊靜靜地端詳着。
何嬷嬷收拾了食盒,躬身退出去。
他将女子的手貼在胸膛,說:“今日是你的生誕,我來陪你一起過,再過些時日便是隆興十一年元月新年,萬物伊始,定柔,何時你才能回來?我在等你,我想和你,重新開始,這一次無論怎樣我都不會再放開你了。”
将她抱出打橫放在腿上,像哄小孩子般擁抱在懷裏,吻着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