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現世報 奉大理寺令,你……
鄭太醫知天命的年紀, 是太醫署的署令,兼授課醫博士,官至從三品, 主攻外科和針灸, 家傳神奇金針療法,針到病除, 譽為國中聖手。太宗至德十年入仕,歷經三朝, 素常除了奉事皇室, 只為醫女醫童授業講課, 下臣素民景慕仰望, 別說治病,連真容也難見到。
這日是他休沐, 府中管家忽傳有兩位便衣殿前都直司來訪,帶着禦前的腰牌。
他心覺詫異,若是宮中有人患了急病, 自有小黃門來傳,怎會是殿前直, 還是便衣, 難道有人冒充?來劫持他?
到了前廳, 兩個年輕的面容, 穿着侍從的藍袍, 腰系蹀躞革帶, 整肅矜嚴的鹿皮靴、護膊、護腕, 鄭太醫認識其中一個,果然是殿前少尉,忙叫醫童收拾藥箱。
出了府宅, 停着一輛普通的青帳馬車,鄭太醫又犯了嘀咕,稍作思忖,還是上去了,許是住在宮外的貴人吧,他一個醫者,又不曾與什麽人結仇,無非是診病。
鄭家在東市的青梧街,一路出來,走的狹街曲巷,轉轉繞繞,進了西市的善和坊,又走了一段,進了孝義街,到一處宅邸前。
兩個便衣放下杌紮扶着他下來,卻不許醫童跟随,敲了兩下門,大紅朱門打開,鄭太醫這才看清裏面十幾個藍衣,剛直凜然,目光警戒,全是殿前直衛。
一個幫他背着藥箱,在前引路,沿着甬道進了穿堂,過了兩個圓月門,徑直到了裏宅,掀開慈竹簾栊,怔了一下,院丞尹伯恩也在,醫師方照,還有兩個主攻婦科的女醫。
齊齊對他施禮:“等候大人多時。”
一個老妪擡手請他們往內室。
衆人心中忐忑地跳,不知何人,轉過隔扇,一個傲岸的身影側坐絹紗畫屏前的六方椅,束發玉簪冠,月白祥雲紋襕袍,望着屏風出神,聽到腳步轉過面容來,鄭太醫和一衆醫者心頭一驚,駭的忙下跪:“陛下聖躬金安!”
皇帝面色很不好,眉峰的線條蹙着淩厲的弧度,對他們擺了擺手,直接道:“病人在裏頭,診脈罷。”
“喏。”
四人提着袍角起身,走進屏風後,一個黃花梨架子床,躺着的是一位年輕女子,長發如烏瀑流散,垂在枕邊,緞被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孱弱的小臉,卻是累累的傷痕,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肉皮,像是鞭子留下的。
一個眉清目秀的丫鬟換了額頭的帕子,從被子下拿出一雙手臂,太醫們又驚了一下,十指血肉模糊,這是受了拶刑!
雙目緊閉,意識昏迷,怕是有性命之危,不可再耽擱,從鄭太醫開始,一一墊着絹帕切脈,又翻開眼皮查看,聽鼻息,丫鬟道:“我家主子是月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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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醫忙鑽進被查看。
須臾後,幾人皆愁雲慘霧,相視搖頭,鄭太醫為首亦步亦趨步出屏風,拱手對皇帝道:“臣等不敢妄言,病人脈息微弱,鼻息時有時無,産後驚風,卒病發熱,十指多處骨裂,鞭傷雖未見感染之狀,但外感內傷,毒淤蘊結,以致內外交困,怕是......危矣。”
皇帝手臂猛然垂下,眼中閃過驚恐,似是怕極了,喝斥道:“朕要這個人活!不管用什麽方法!不管用什麽藥!哪怕龍髓鳳膽,朕就是要她活!治不過來爾等削足斷首!”
太醫們吓的跪地大磕:“陛下贖罪,臣等必傾盡畢生所學!”
鄭太醫打開藥箱,取出最長最粗的金針,擡袖拭去冷汗,開始施針。
方太醫對皇帝道:“病人牙關緊閉,無法服藥,臣請內庫房上用的七返丹、還魂丹、金沙丹、紫雪丹,化了含于口,再以藥草熏蒸。”
皇帝喚了外頭的侍從,快馬回宮取來。
這些大多是珍稀藥材煉制,或海外番邦進貢的秘藥,有了這幾樣,太醫們忽覺有了三分把握。
到了晚間,床上的小女子開始發汗。
淋淋漓漓如浸水,洗了被褥,丫鬟和婆子端着熬的黑乎乎的艾草荊芥水,不停擦身換褥,一邊還要強灌淡鹽參片水。
似是痛極了,夢呓地發出尖銳凄厲的叫喊,身軀凜凜地動,何嬷嬷抱着她:“姑娘,我知道你疼,你喊吧,把汗出完了,你就能活了。”
皇帝坐在屏風外,望着影影綽綽的剪影,拳頭攥的硬邦邦,手背青筋跳躍,女子每喊一聲,他的心都揪扯一下。
小丫頭,你這樣,我心很疼、很疼。
如果你有什麽事,我必親手一刀一刀活剮了他們!
到了拂曉時分,女子終于安靜了,穩穩地睡着,汗還在出,長長的睫毛濕濡,鄭太醫試了試鼻息,欣喜地禀明皇帝:“這位貴人已脫危!”
皇帝似虛脫般松了口氣。
臨上朝前到榻前望着她,腳下萬般眷戀,問何嬷嬷:“跟你們出來的還有誰?”
何嬷嬷說了憐娘母女和逃跑的小艾,皇帝道:“稍事有人來描畫像,把她們找回來,朕有用。”
幾天後,陸家盈壽居,陸紹茹和蔔耀廉把門反鎖,打開一個個黃花梨大箱子,除了細軟和票銀,剩下的皆是雪白冰清的瓷器和古玉擺件,三個螺钿百寶嵌裝着水頭瑩潤的玉料和百十顆杏果大的南珠。
二人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天哪,曉得弟妹闊綽,沒想到這麽多!”
陸紹茹伸嘴親了這個親那個,嘆說:“難不成我弟弟死了,還讓我賺了?我是不是有點狼心狗肺啊?”
蔔耀廉抓了一把珠子,口水快流出來了:“這話說的,你小時候背了他那麽多年,也該還了,還不該加點利息,嘿,這合浦大珠出自南海,早幾百年就絕産了,一粒值百金啊。”
陸紹茹頓覺理直氣壯。
“人啊,就該為自己活,為誰都是肉包子打狗,我早些年要明白這道理,還管他什麽一母同胞,我吃飽了再說,也不會落到這般境地,害苦了自己,親弟弟有什麽用,還指着給你養老送終不成,人家娶了媳婦,我連個屁都不是。”
“就是。”蔔耀廉心裏想的是,可惜沒得到人,那天就差一點嘗到那小娘們的滋味了。
二人以為最值錢的是珠子,這次來京是躲債來的,夫妻倆在齊州經商,專幹投機倒把,走私的買賣,不想一朝慘賠,欠下了十幾萬兩的高利貸,連宅子都變賣了。
從瓷器裏頭挑了個不起眼的羽觞和翡翠白菜去了典當行。
玉擺件還罷了,那羽觞讓掌櫃們看的眼睛都直了,指骨扣一扣,鳴如擊磬,其華如鏡,薄如宣紙,幾可透光:“這是......傳說中的素冰瓷!終于見到實物了!”
夫妻倆頓覺小瞧了這物件,拿捏起了架子,不當了,掌櫃的立刻圍住他們,說的口若懸河,求爺爺告奶奶,出價七萬兩。
夫妻二人險些驚掉了下巴殼,我的乖乖,一個那麽小的瓷具竟趁一套大豪宅,那......那些大的瓶瓶罐罐,豈不......
然後他們聽到古玩行一句諺語:“家纏萬貫不及冰瓷一件。”
夫妻倆一夜沒睡,翌日天不亮就收拾了箱籠,套上馬車,帶着兩個女兒和三個小厮,準備遠遁,沒跟平涼候夫婦告別。慕容氏失蹤了,娘家在京城,說不準什麽時候來要人,讨要嫁妝,不安全。
卯時正刻解除宵禁,剛開了南城門,駕着三個大車,出示藉契和路引,身後飛馬馳來一隊皂衣捕快,帶着緝捕文書。“奉大理寺令,你夫妻二人涉嫌謀財害命,正式拘捕!”
大理寺?謀財害命?
二人傻眼了。
為首的捕快說:“靖國公府狀告爾等謀害弟媳慕容氏,貪墨其嫁資,大理寺已受理。”
明晃晃的刀橫在了脖頸,上了木枷和鎖鏈,瞬間成了階下囚。“冤枉啊......”
捕快們搜查車箱子:“全是贓物,上封條!人贓并獲還敢叫冤!”
被逮捕的還有随氏,指控她與蔔姓夫婦合謀,捕快到陸府緝捕的時候,李氏聽說女兒女婿下獄,哭着追出來要說法,不慎跌下大門臺階,摔折了兩根肋骨。
平涼候剛為兒子發了喪,正準備回涼州,乍遇上這事,忙出去活動,民事糾紛的案子照理該是京畿府受理,怎麽變成大理寺了!難不成慕容府在朝中有靠山?
一夕間所以人情都對他退避三舍,有位同僚悄悄問他:“你是不是得罪上頭的什麽人了?這擺明了就是整你啊,快點回去把你那兒媳找出來吧,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然開了堂,還不知什麽結果。”
平涼候後脊心“嗖嗖”冒寒氣,冷汗如雨。
三日後開堂。
主審官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臯簫,本屆春闱的榜眼,因是臯陶後人,熟讀《獄典》,被皇帝破格提點為法正,一臉酷吏的板正冷血模樣。
溫氏作為原告到堂,那天何嬷嬷帶來一封信給慕容槐,沒有署名,何嬷嬷也不敢說出姓名,讓到大理寺谏鼓鳴冤,自有人做主,慕容槐拘拘儒儒,慕容家在京城四面楚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嬷嬷直接說,那位貴人讓告訴你,他姓趙,這廂嚇了一條,想到生死不明的女兒,斟酌再三,才讓溫氏去擊鼓。
何嬷嬷和兩個丫鬟,憐娘母女為人證,哭泣泣指控三個人犯,動用私刑,草菅人命,又毀屍滅跡。
臯簫大拍驚堂木,捕快們持着殺威棒一陣“威武”。
下跪的蔔耀廉、陸紹茹、随氏皆穿的赭色囚衣,披頭散發,瑟瑟抖個不停,臯簫早得了聖意,也不審問前因,物證人證俱在,事實如山,無需浪費功夫,直接問:“屍體埋哪兒了?”
三人面面相窺,自然說不上來,抵賴道:“她不想守寡,耐不住寂寞,帶着孩兒和細軟,和人私奔了。”
何嬷嬷來的時候帶了一大塊生姜,悄悄含了一片到嘴裏,淚水一時嘩啦啦:“大人明鑒啊,我家小姐還在産褥期,身體虛弱不堪,如何與人私奔?是他們,老身親眼看到,他們帶走我家小姐,動用私刑,關在柴房,想是他們給謀害了,求大人做主啊。”
憐娘和兩個丫鬟也一起附和:“草民作證,陸家其他下人也可作證!”
臯簫再拍驚堂木:“陸家柴房确有血跡,若無謀害,為何卷帶財物逃匿?人贓并獲還敢狡辨!來人,上大刑!”
陸紹茹和随氏上了夾棍,蔔耀廉五十廷杖,噼裏啪啦皮開肉綻,鬼哭狼嚎,打完了,臯簫又問:“慕容氏母女二人的骨殖埋哪兒了??”
埋哪兒了?到底他媽埋哪兒了?
說不上來?
繼續打!
“埋哪兒了......埋哪兒了......”
陸紹茹夫婦挨不住了,屈打成招,胡編了殺人害命的事實,随便說個地方,陸家花園,捕快們當即帶了鎬頭去挖,掘地三尺,沒有,再回來審,又說柴房地下,再去挖,還沒有,再審,前院下頭,再挖,還沒有,兩天不到陸家到處是坑,捕快們只管挖不管添。
随氏過了一遍堂竟吓的神志恍惚,胡言亂語起來:“那娃兒被我和老爺......煮了......吃了......我家老爺愛吃嬰兒肉......”
這下子,平涼候也給牽扯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