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新寡 2 皇帝:“去你媽……
玻璃窗外烏沉沉的天, 連綿雨淋成了濕漉漉的世界,像是永遠下不完、下不停,晝夜瀝瀝淅淅, 瓦檐連綿成水簾, 竹葉落了碎綠的一層,随着融洩, 堵了出水道,何嬷嬷隔一會子便要撐着黃油傘, 拿掃帚撥開。
定柔披衣坐于小榻上, 從前她喜愛聽雨, 喜愛在雨天大睡, 如今一躺下便喘不過氣,從前陸紹翌半夜幫着她翻挪身子, 現在何嬷嬷和荊兒搬到了堂屋,産期将近,一刻也不敢離人, 她不愛求人,又怕饒了她們的睡眠, 悄悄忍着, 常常整夜不得眠, 望着床帳, 數着日子, 他到了何處。
五月二十六這一日, 終于發作了陣痛。
起先是腰酸, 墜痛的那種酸,隔個片刻便要來一回,何嬷嬷忙跑去前院通知李氏, 然後穩婆來了三五個,加上自家的婆子,圍了半屋子人,七嘴八舌地讓她呼氣,李氏在屏風外坐鎮。挨了半日,酸變成了刀刿似的痛,一波一波如湧浪,撕扯着她,疼的快咬碎了牙,意識模糊了,房梁倒了個,到了半夜,耳邊傳來“哇哇”的嬰啼,她已聲嘶力竭,模糊中聽見李氏說:“果然是女娃,中看不中用的!”
定柔眼角急急滑下一道淚,不是為李氏那句話,是欣喜的淚。
我終于有了至親的人,我血肉孕育出來的女兒,我的骨肉啊!
再醒來的時候,只剩了何嬷嬷和兩個陪嫁丫鬟,荊兒端着熱湯喂她,額頭多了一條紅帕紮成的抹額,身上昏昏沉沉,連擡擡手指的力氣都提不起來,何嬷嬷抱着小襁褓哄拍,小艾點了幾個炭盆,放在各個角落,階外雨聲潇潇,下得透了,四牆濕潮,屋子一股寒氣,不利月婦和嬰兒。
荊兒不忿地說:“太太屬狗臉的,可是他們陸家的長女啊,她的親孫女,如此不放在心上,叫請個奶娘來,将我好一頓罵,還說讓姑娘自己奶孩子。”
何嬷嬷忙使眼色,道:“下房的勇子媳婦奶水充盈,姑娘素日對他們寬厚,都記在心上呢,來給大小姐吃過了,這會子睡得香,姑娘要不要看一看?大小姐像您,一雙眼睛像極了。”
定柔有氣無力的聲音:“快......”
無比脆弱的小嬰兒,小小腦袋,軟軟的,巴掌大的一張臉,粉彤彤透見嬌嫩的膏凝,皺皺的,小小的鼻子和嘴,完全睜不開眼,何嬷嬷竟能看出肖娘親了。
何嬷嬷喜滋滋說:“紅肉皮兒長大了變成白肉皮兒,也是個美人胚子呢。”
定柔撫摸着女兒睡夢中肉糯糯的小臉蛋兒,淚水掉不停,何嬷嬷忙拿了帕巾擦去:“可不敢哭,最傷眼睛的,明日奴婢回趟慕容府,讓四夫人找個妥帖的奶媽來。”
定柔搖搖頭:“我自己奶着也行,姆媽,我的奶水什麽時候來?”
何嬷嬷道:“姑娘真要自己奶?頭胎得三四天呢,姑娘多喝些湯水,孩子吃自己親娘的奶最好,易克化。”
到了第四天,定柔終于脹出了汪汪的奶水,小嬰兒費了好大勁才吮出來,聽着咕咚咕咚的吞咽聲,心裏充滿了初為人母的神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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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不曾來看過一眼。
定柔漸漸有了力氣,能抱着孩兒,搖晃着,喚着“囡囡”,等你爹爹回來,一切便好了,他會保護我們。
後來,她才知道,這一生守護她和孩兒,為她們遮風擋雨的,不是昭明哥哥。
孩兒出生後的第八天,安西都督府八百裏加急,帶着一片血染的殘甲,送來了訃聞,昭明哥哥一行在姑墨州往溫肅州的路上,不慎遇上了沙塵暴,迷路數百裏,闖入了大矢國的邊境,驚動了崗哨,引來數千鐵騎合圍,六十八人皆被亂箭穿胸,橫屍巴煥河畔,躺在茫茫大漠中。
我軍趕去救援的時候,屍骸已被獸群撕咬,只剩了血肉模糊的斷肢殘軀,無法辨認,只能馬革裹屍,就地掘坑掩埋。
李氏當場暈厥過去。
陸紹茹哭着闖入琅嬛居,指罵她是,妨漢子的黑寡婦,罵孩兒是命硬的白虎煞。
那一天的事情定柔記得零零碎碎,外頭凄風苦雨,雷聲滾滾,她不能相信,無法相信,成親不到一年,昭明哥哥就這麽丢下了她和孩兒,只有一個念頭,去找他,去找他......後來便不記得了,都是何嬷嬷概述的。
說姑娘披頭散發,只穿着寝衣跑進了雨中,一直跑到府門外,腳下滑了一跤,跌下臺階,摔破了頭,不停叫着昭明哥哥,她和荊兒撐傘追出來,抱着她在雨中哭了很久,何嬷嬷指罵上天殘忍,我家姑娘才十九歲啊。
後來,便是燙手的高燒,一星半點奶水也沒有了。
這樣的打擊,怎會還有奶水。
家中設了靈堂,将那一片帶血的铠甲入殓,又放了些生前的衣裳,只能立個衣冠冢,平涼候也回來了,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中,無人想起她和囡囡。
帝後來吊唁。
皇後進了內院來探望,諄諄說着安慰的話,姑娘雖睜着眼,卻是呆滞無神的,不言不語,額頭滾燙,水米不進。
何嬷嬷每說到此處咬牙切齒,痛罵陸家表子裏子全是烏糟,一夥子禽獸不如,平涼候也如是,還有那個素未蒙面的庶母随氏,眼見着嫡子夭亡,兩個庶子即将出頭,自然不容多出一個嫡孫女,将來分走陸家的産業,作為嫁妝。
勇子媳婦飯菜中忽然多了紅釩,心知這是警告,再不敢喂奶水了,匆匆來琅嬛居告知一聲,孩兒從此斷了吃食,哭的嚎啕不止,何嬷嬷抱着襁褓去嘉福居跪求,李氏和陸紹茹直罵,沒用處的丫頭片子,還不如沒有,若是個遺腹子,如何如何。
何嬷嬷只好去求平涼候,那廂悲痛之餘,滿眼漠視,揮了揮手,一眼都沒看方出生的小孫女,交待給了身邊的随氏,卻是所托非人。
荊兒跑回慕容府禀告了溫氏,溫氏那時得了噩耗也病了,卧床不起,選來一個奶母,第二天奶母吃的湯飯中飄着一只被毒死的幼鼠,吓得魂飛魄散,這差事是要命的,連賞錢也不要了。
随氏成心要餓死襁褓中的小嬰兒。
還有陸紹茹,算計着琅嬛居的嫁妝。
靈堂上兩人大打出手,争搶帛金,統一戰線的是,買通丫鬟們在李氏面前嘀咕,少爺成親不足一年就亡故,怕是因為少奶奶美貌非常,少爺消受不起,才折了陽壽。
李氏當即恨的咬牙切齒,要剝了兒媳婦的皮。
三五個小厮闖進了琅嬛居,帶走了定柔,拖到後院柴房,這裏成了刑場。
何嬷嬷說,琅嬛居被封了門,她和兩個丫鬟鎖在屋中,孩兒整整兩天兩夜沒有吃奶,哭啞了嗓子,一直等到第四天夜裏,是憐娘來了,帶來消息,少奶奶被動了重刑,鎖在柴房,昏迷不醒。少奶奶對她們母女的恩德,到了要報答的時候。
憐娘告訴她們,前一夜蔔姐夫跳窗進去,險些糟蹋了少奶奶,是她長了個心眼,跑去叫來了陸紹茹,破門而入,少奶奶鞭痕累累的衣服已被褪下一半,蔔姐夫褲帶都解開了,被陸紹茹抽了一頓鞭子。
那夜,雨終于停了,等陸家上下沉睡之後,憐娘收拾了包袱,帶着裹兒,打碎了琅嬛居的玻璃,放出了何嬷嬷三人,和襁褓裏的小嬰兒,到後園柴房,砸開門鎖,荊兒背起仰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從陸家後門開闩,跑了出來。
憐娘寧可當逃奴,也不願伺候那對禽獸夫妻了。
夜裏各坊宵禁,她們躲在一處偏僻的小過道,等天亮了才敢去慕容府,溫氏病着,家中一切事務皆是王氏做主,将奄奄一息的月婦和小嬰兒擋在了門外,小厮們不敢違抗,無人去通報慕容槐和溫氏。
“哎呦,十一妹妹是出嫁了的女兒,生死自有婆家操持,我們該致祭該吊喪自有禮數,哪有這寡婦新喪進娘家門的,她又是月婦身上帶血污,沖了我家的運勢怎辦,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何嬷嬷清楚的記得一字一句。
慕容家也是沒人味的。
何嬷嬷這樣評價。
是以後來大封貴妃,王氏被蔭封诰命,何嬷嬷心中大是不服氣,每次見到王氏都要冷嘲熱諷一番,吓得王氏不停的巴結。
那一天,荊兒和小艾輪換背着半死不活的女子,何嬷嬷抱着哭聲無力的嬰兒,又回了那個小過道。
何嬷嬷出去挨家挨戶乞讨奶水的時候,荊兒身上有些散碎細絲,想着換些被褥,姑娘在月中,不能一直這樣受風,小艾趁這時候跑了,不願再跟着生死未蔔的主子受罪了。
何嬷嬷和荊兒回來的時候,姑娘獨自躺在小過道,躺在濕冷的石板上。
何嬷嬷這一輩子,在這一天,看遍了世态炎涼,人情淺薄,所幸,上頭有眼,這時候,皇上來了。
帶着披風裹在姑娘身上,抱起來,帶着她們到了一處宅邸,有熱被褥,有熱飯湯羹,有嬰兒的奶水。
定柔每次聽這些,都覺得是拟話本子裏的苦情戲碼,不是自身所經所歷的。
皇帝告訴她,邊關急報送來的時候,他在帝師方骞的府上,回到宮中才知,兵部已經先一步去陸家送了訃告,他便開始擔心她。
第二日去陸府吊唁,看着滿院的跪拜,他滿心想着那小女子如何了,坐在前廳,皇後去了後宅,平涼候與他說話,他完全心不在焉。
皇後出來告訴他:“是個堅韌要強的女子,也不怎麽流淚,拉着臣妾的手說沒事,想來時日久了,就過來了,日子總要走下去,還有孩兒呢。”
“那就好。”他便坐上銮儀走了。
那天,他回去還是輾轉憂思,陸府的眼線一時無法混進內宅,要費些功夫。
直到幾日後下了朝,慕容府和陸府的眼線同時送來消息,已盯着她們進了一處巷子的小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