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新寡1 他說會很快趕回來……
兩個多月過去。
定柔的肚子愈發大了, 每日在庭院漫步,稍走一走就覺腰酸墜痛,負累的厲害, 全身浮腫, 雪蔥小段的手指變成了胡蘿蔔,再無法拈針了, 鞋子也穿大了兩圈的,陸紹翌每日回來為媳婦捶腰捏肩按摩足, 練出了精湛的技藝。
那次以後他像完全變了個人, 也不曾勉強她, 夜夜宿在書房, 對她千依百順,事無巨細的關懷疼愛, 李氏和陸紹茹也安靜了,偶爾在飯桌上寒暄幾句,俨然鼓瑟和諧的一家人。
定柔知道這只是表象, 若孩兒是個女娃,她們定然會變臉。
陸紹翌到是沒這個概念, 笑說若生個女兒, 長得如娘親一般美貌, 成為轟動京城的美人, 那他可真要得意死了。
定柔提了幾次購置新宅子的事, 不過不是去英博街, 她不喜喧嚣, 想在郊外田莊選一處,最好依山傍水,建個青磚綠瓦的小宅, 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
望着媳婦憧憬的神情,陸紹翌沉默了許久。
進了五月,一天天熱了起來,鳴啁嘒嘒,窗下的竹葉綠的幾乎滴出汁兒來,陸紹翌半晌從外頭回來,換了甲胄,拉着媳婦的手說:“帶你去個地方。”
沒有帶伏侍的下人,只帶了茶水點心,坐在馬車上一路出了西城門,往郊外走去,定柔詫異不已,不停掀簾張望。
時節已至初夏,山脈森綠,草木茂盛,馬車走的不快,緩緩出了官途大路,上了山間小道,蜿蜿蜒蜒,走了近兩個時辰,進了一片竹林,煙篁成陣,蔥茏蔽日,立刻感覺涼适氤氲,腳下換成整齊的石砌小徑,馬車勉強通行,發出“得得”的聲響,定柔就知附近有村落,不想走了好遠,越往林蔭深處,卻渺無炊煙。
最後停下,定柔掀開珠簾,怔了一下,眼前是一處圍牆小院,青瓦門檐,挂着一個桐木裸匾,寫着“昭柔居”三字。
陸紹翌從袖中取出一把鑰匙,打開門鎖,兩扇榆木門吱呀推開,步入院內,溫馨寧靜的氣息撲面而來,寬敞的院落,一口淺水井,坐南朝北屹立着兩層閣樓,分布上下四間屋子,一道木階曲折向上,磚墼和瓦都是嶄新的,桐油味沖鼻,圍牆下一大片空地,圈着竹枝籬笆,一棵杏子樹累累墜着果子,樹下安着石桌和石墩。
他挽着小妻子的手:“不知是誰廢棄了的,我少時來這裏打獵看到,想着你應該喜歡,便找人修繕了一番,不知你喜不喜歡這樣的?”
定柔眼中漫上了熱意。
他抱她入懷,哽咽的語氣:“娘子,原諒我好不好,我是母親的獨子,不能分家出去,但是以後我們可以每到夏天來這裏住些日子,山裏清涼,就當作避暑,我種菜,你紡緝,我們過一過男耕女織的日子,餘生,我必千倍萬倍珍惜你,你信我,我們的幸福才剛剛開始。”
她的淚溢出眼眶,熱熱地濕了他的衣衫,雙臂擡起,緊緊環住了那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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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是我喜愛的男兒,我孩兒的爹啊。
臨走前,他将鑰匙裝進一個木盒,裹上油布,埋在了門前的樹根下。
回去以後,她讓荊兒将書房的被褥挪回了堂屋,過往的事情,再不曾提過一字半句。
他們又變回了新婚的恩愛日子。
皇帝這次巡行春耕去的久了些,回來已是麥收,坐着肩辇走在宮巷,迎面一群莺莺燕燕,花紅粉綠的衣裳争妍鬥豔,正是韶華館的禦妻們,從禦苑賞花回來,見到銮駕喜不自勝,紛紛避向兩旁,斂衽拜倒,婉轉如莺絲的聲韻:“陛下聖躬金安。”
皇帝正想着朝上的事情,沒有回應她們,徑直走過。
禦妻們望着那偉岸的英姿,神采秀徹,着一襲明黃龍衮,束發金冠,宛如神祗,目光一陣失落和不甘,有的甚至垂下淚來。
待走遠了,才起身。
轉過垂花門,往康寧殿,皇帝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側頰的剪影,忙叫住駕,下來奔到那道宮巷,那些女子已不見了,他一陣疾跑,小柱子一行忙不疊跟着。
到了韶華館,站在垂花門外,望着宮匾,皇帝有種錯覺,一切都未發生,她還在,在等他。
腳下生了遲疑,仿佛眼前是一個脆弱的琉璃夢,踏進去就會碎。
守門的內監表情如過年,笑的眼睛成了一條縫,對着裏頭高唱:“陛下駕到!”
禦妻們蜂擁而出,并肩站在外院,盈盈拜于地。
終于還是邁步走了進去。
後來輾轉知道她住在一塢香雪西廂,他很想進去看看,那裏也許還有她留下的痕跡,她的氣息,可是月洞門前已跪滿了人,擋的嚴嚴實實。
望着一地粉衣綠裳的妙齡女子,終于明白為什麽叫韶華館。
細細地掃視着,一個一個,終于找到了“她”,跪在角落,一襲粉衣宮裙,嬌小的身軀側對他,線條柔怯,他心跳開始飛躍,繞過衆人,到了面前,伸出手攜住她的肘,輕輕拉起來,女子抖成了篩糠,如霜風中的花蕊,冽冽顫,齊額薄薄的留發,光潔飽滿的額頭。
他心快要破腔跳出來了,手指端起女子的下颌兒。
她一臉促狹的笑容,好像只是跟她玩了個躲貓貓的游戲,櫻唇輕綻,俏皮地咧成一朵花,半露出雪白的瓠齒,頰邊一抹燦漫的腼腆......忽而,變了,眉眼變成了一副陌生的,柳葉似的細眉,用的劣質眉黛畫出來,丹鳳長眼,同樣的櫻桃小口,卻沒有那俏美玲珑的弧度,表情也是惶恐無措的。
他的一顆心重新堕入了無邊深淵,空落落地往下墜。
收回手指,問:“你是何人?叫什麽名字?哪裏人士?”
“她”抖的愈發厲害,張口結舌,聲如蚊吶:“奴......奴婢......是鄭才人的......侍女......渝州人士,姓範,名喚柳兒......”
皇帝對小柱子道:“傳朕的口谕,晉封她為婕妤,居涵香館,下晌到禦苑侍駕,就穿這身衣服。”
“喏。”
皇帝又看了“她”一眼,揮袖離去。
衆禦妻一陣唏噓,人群中的靜妍默默回了廂房,蒙着被子哭成了淚人。
禦苑涼亭,水波粼粼,涼風習習,一張烏木禦桌鋪着流霞錦提花萬字桌圍,展開一張空白畫軸,畫筆沁了染料,皇帝負手站在圍欄邊,閉目呼吸着,細細回想着那天的一颦一笑,一舉一動。
女子被小柱子引着進了涼亭,羞怯的不敢擡頭,發根全是汗。
皇帝擺了個手勢,小柱子默契地點了點頭,對女子道:“陛下要畫一副範婕妤的全身像,坐下入畫吧。”
指了指面前的木墩,女子福了一福,忐忑地坐上去,內監端着呈盤送來一個針線筐子,小柱子拿出繡花繃子:“布料給你裁出來了,花樣子也描出來了,你做一個雞心荷包出來,莫緊張,自然些,陛下要畫你刺繡縫紉的樣子。”
女子點點頭,接過繃子,見是一尾蘭花,雨後天青色緞子。
選了粉色和菜青色的絨線,穿了針,手指不停地抖,皇帝回過頭來,忽然說:“不是那兩樣,主線是丁香色和深青色,花瓣用丁香色滾針,米白色影針,黃色的蕊,葉子也是深青和淡青相雜,勾勒出一虛一實的感覺。”
女子完全聽懵了,陛下說的都是什麽呀,不就蘭花麽。
一時汗珠滾滾。
皇帝見狀,走過來,親自從針線筐子挑出五樣,又糾了糾坐姿,改成側身對着書案,然後提筆慢慢畫了起來,擡頭看一眼女子,蹙眉道:“你那是繡花?拈針引線,哪有滿只手捏針的,握棒槌呢?”
女子心驚肉顫,抖得快要暈過去,淚水掉了下來。
奴婢就是個做粗使的啊。
又畫了幾筆,小棟子來報:“陛下,工部幾位大人在昌明殿等您。”
皇帝撂下畫筆,對女子道:“你先做着,等朕來,渴了餓了吩咐他們。”
女子慌忙起身,大大行禮:“是。”
一個半時辰後皇帝才回來,進了涼亭,女子又行了個禮,皇帝擺擺手,走到書案後,重新拿起畫筆,閉目醞釀了片刻,再睜開眼,望着女子,眉頭一下擰成了“川”字。“你怎麽還在繡花?”
女子撲通一聲跪倒,磕着頭說:“奴婢想着是陛下要的,每一針都做的仔細些。”
皇帝愈發不悅:“一個荷包你難不成要做一整天?這麽磨蹭,做成了朕也不要,攥在手裏那麽久,手心的汗都蹭到布料上了,飛針走線,飛針走線你懂不懂?”
女子膽子快吓破了,磕頭不止:“奴婢該死......”
皇帝沒了耐心,丢下畫筆,胡亂揮揮手:“跪安吧。”
女子謝了恩,連滾帶爬出了涼亭,感覺命給吓掉了一半,怎麽人人都想做皇妃啊,陛下這麽難伺候。
皇帝摸出袖袋裏的小玉鎖,繞在指間摩挲,提筆默畫了出來,一個姌巧的小女子坐着縫紉。
西北每年巡查一次布防,考察邊關的兵風士氣,往年都是陸紹翌去,今年換了石浚齊。
旨意傳到下頭,李氏大是擔憂,兒子現在只要在家,成日不離琅嬛居,都快和媳婦長成一個人了,急匆匆叫出兒子來。
“你是怎麽回事?娶了個媳婦,不是娶了個娘,平常供着也就算了,你的前程也不上心了,往年都是你,今年怎麽變了,是不是陛下對你不滿意了?”
陸紹翌發愁道:“不會啊,陛下對我還是和從前一樣,和顏悅色,想是陛下有別的考慮罷。”
李氏急了:“你現在給我進宮,求陛下,你爹當年為了把你送崇文館,使了姥姥勁了,你眼見着升上将,可不能在這個節骨眼落了人後。”
陸紹翌為難:“定柔還有一個來月就生了,我怎能這時離開。”
李氏一巴掌打在他肩頭,恨恨道:“怪不得說溫柔鄉是英雄冢呢,你現在除了你媳婦,什麽都不籌謀了,婦人生産,你個大男人在家有什麽用,為娘當年生你,你爹也不在,缺了胳膊還是少了腿了!孽障!還不給我去!”
陸紹翌只好硬着頭皮進宮,皇帝正在疾筆批閱奏章,每次見陸紹翌都提醒自己克制,克制,盡量少看那張臉,否則會失控,待進來,聽了他的話,頓了頓道:“令夫人不是臨盆在即?你離開妥嗎?”
陸紹翌松了一口氣,原來陛下是體諒我家室啊。
陛下怎知我妻子分娩在即啊?
忙拱手請命一番。
皇帝實在不想再聽,只想趕快讓這孫子消失,眼不見為淨,索性允了,讓小柱子通知門下省和吏部,改了谕令,石浚齊另有差遣。
陸紹翌滿意地走了。
皇帝擱下朱筆,望着那背影,心裏積了一腔子火,對空氣說:“你到底看上他什麽了呀?他哪裏比我強?”
五月初十日天剛亮,陸紹翌穿好了铠甲,抱着妻子,戀戀不舍,定柔只穿着薄綢寝衣,悶着頭淚水掉不停,不知為何,他要去邊疆,她的心揪扯着疼,越揪越緊,生出了一股難言的恐懼。
随行的幾十名衛兵已在大門外等待,李氏再三催促。
陸紹翌起身,定柔緊緊抓住了他的手,央求道:“昭明哥哥,你不去不可以嗎?我不是耽誤你的前程,我不知為何,你要走,我突然心裏很難受。”
陸紹翌安慰着小妻子:“別怕,我盡量在路上多趕趕,争取在你臨盆之前趕回來,你等我。”
定柔抓着手不肯松。
李氏在月洞門不耐煩了,罵起了難聽的話:“翌兒,你是在屋裏吃奶是怎麽地!把你媳婦拴褲腰帶上吧!沒出息的!”
陸紹翌千萬個不舍,摸了摸未出世的孩兒,緩緩放開了妻子的手。
一步一回頭地掀簾出了門,出了琅嬛居。
定柔望着玻璃外消匿的軒昂身影,終于還是忍不住哭出了聲。“昭明哥哥......”
他說會很快趕回來,可是卻沒有回來,只回來了一片血跡斑斑的殘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