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單味相思是苦藥4 羽林衛好容……
定柔獨自對窗吹着短蕭。
一阕《霧失樓臺》, 當年吹奏,師傅說,此曲本意惆悵凄迷, 柔腸婉轉, 悲喜在無和有之間,卻叫她吹成了明泉潺潺, 浮雲化風,如今才解其深奧。
心境早不似昨日了。
慕容茜, 已不是姑蘇山中那個無憂無慮, 無羁可絆的慕容茜。
我不過從一個大樊籠, 換到了小樊籠。
陸紹翌從門外掀簾進來, 身上帶着酒氣,來到妻子身邊, 環住腰,呼吸熱熱呵在頸項:“娘子,吹的什麽?”
定柔有些聞不得那酒氣, 撇了撇臉:“我師傅自己寫的曲子,昭明哥哥, 你不是習過六藝嗎?可聽出寓意了?”
陸紹翌搖頭:“我雖在國子監、崇文館修過四書五經六藝, 可音律上頭, 天生不通竅, 不過略略懂幾個譜調, 所有曲子聽得都一個樣。”
定柔失落極了, 好遺憾, 若是我們琴瑟同譜,應和而鳴,該多好。
他扶着她坐在美人榻上, 俯身在膝頭,撫摸着肚子,吻着那柔軟的小手,得意地說:“你不知道,他們有多羨慕我,有你這樣一位娘子,他們嫉妒的眼睛快出血了。”
定柔忽而橫空生出一股寒意。
陸紹翌接着說:“你怎就這樣美,笑起來,多美的花也比不上你的顏色,我福氣深重,上天眷顧。”
定柔嗫嚅着,還是問出了:“昭明哥哥,你告訴我,你喜歡定柔什麽?”
他笑着脫口而出:“我喜歡你長得好看啊,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女人,從淮南重逢的那一日,我就開始夜夜魂牽夢繞。”
定柔耳邊一道悶雷霹靂炸開,身軀直挺挺地僵着,寒意從四肢百骸漫向了全身,下一刻,淚水已泛濫,陸紹翌還未轉過念頭,便被一道狠絕的力推出了房門。“你走!你給我走!”
門扇被重重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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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頭傳來她哭泣的聲音,撕心裂肺。
“娘子,你怎麽了?我......我這是說錯什麽了?我......娘子.......”陸紹翌不停拍着門板,酒醒了大半,拍了一個時辰也未開,何嬷嬷和兩個丫鬟來敲,也不開,夜幕降下來,她哭聲依舊,晚飯不曾出來吃。
陸紹翌也沒吃,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
第二日清早,他頂着兩個黑眼圈從書房過來,何嬷嬷在伏侍盥洗,她雙眼紅腫,完全變了相,坐在鏡前敷着冷手巾。
一連三天,一句話也不肯說。
第四天,他要上值,臨走前來看她,她眉目間只剩了疏離,像對着一個陌生人,淡淡說了一句:“等孩兒降生下來,我們和離吧,若是男孩留給你,你好生待他,不要叫人欺負他,若是女兒我便帶走,回姑蘇。”
他知道她不是薄唇輕言的人,向來說一便是一,頓時吓得失了血色:“為什麽呀?就因為我說了那句話,我錯了行不行,我那天喝了酒,嘴裏全是胡話,不能作數的。”
她苦笑了一下,兩串淚徐徐垂下:“我們都錯了,你不是我要尋覓的那個良人,我托付錯了。”
陸紹翌急的眼睛紅了,直直看着她。
定柔拭去臉頰的淚,卻有新的不停滑落:“昭明哥哥,我千想萬想,也想不到,你是一個重色淺薄的人,你喜愛的是慕容定柔的皮相啊,假若我不是這般模樣呢,假若我容色衰退,你會始終如一麽?我要的男兒,決計不是這樣的。”
我之所愛,寧缺毋濫。
陸紹翌惦記上值,遲了是要罰軍棍的,無奈轉身出了屋子,馳馬到營地,走了兩天,焦慮了兩天,牙龈腫了個包,第三天和同僚換了個值,回到家,她還是一副冷淡的模樣,再無從前的溫情,堂屋的被褥早已送到了書房。
每日到前院擺了飯,便回屋了。
他牙根腫的半邊臉浮脹,苦悶着臉,食不下咽,母親斥道:“瞧你那如喪考妣的樣兒,你媳婦你不理你,跟天塌了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娘死了,家中遇喪呢。”
姐姐在一旁添油加醋:“仗着臉蛋子漂亮,騎在夫君上頭為所欲為,滿京城也沒這樣的,你就慣着吧,等她給你戴頂綠冠,有你後悔的那天。”
陸紹翌煩躁到了極處。
姐姐說:“欠拾掇,還敢把夫君踢出房門,這是她的家嗎,跟婆母甩臉子,要我說,揍一頓就老實了。”
陸紹翌扭頭回琅嬛居,氣沖沖進了堂屋,正要發作,見到媳婦嬌美無比的臉龐,柔桡嬛嬛的身姿,一腔子忿惱生生吞了回去,這樣的小娘子,怎舍得啊?
幹脆雙腿撲通一聲,直接給跪下了。
定柔驚呆了。“你這是作甚,男兒膝下有黃金,你一介七尺兒郎,跪我個小女子,豈非輕率。”
陸紹翌更急了,抱住她的腿求告:“我這人嘴笨,不會說話,但心裏絕不是那樣的,你原諒我吧。”
定柔怎麽說,他都不肯起來。
跪到了半夜,她只好妥協,摸着小腹,既嫁了,就認命罷。
第二日李氏聽說了這件事,先是驚得險些掉了下巴,繼而氣得鼻子冒煙,叫了定柔來前廳,跪在當下,罵道:“你竟讓我兒給你下跪!自來夫為貴,妻為輕,男為尊,女為卑,違背倫理綱常,你簡直逆天悖理!”
定柔只道:“我沒讓他跪。”
李氏恨的要請家法,但想到腹中揣着發芽的孫子,只能先忍了,七出之法裏頭怎麽沒加一條,不順夫君者出啊。“好你個小丫頭!年紀不大,你拿捏男人倒有一套,三兩下治的我兒服服帖帖。”
陸紹茹煽風點火:“就憑這個我們開祠堂将你休棄下堂都不為過!””
定柔直接道:“随你們。”
我正好解脫了。
陸紹茹冷哼:“你想的簡單,你想走就走,你得賠償我家的損失,我們花了那麽多銀子,白娶個媳婦,你光着從我家出去,一個銅板都不許帶走。”
定柔哭笑不得:“誰損失?”
陸紹翌傍晚回來去了前廳,對正在吃飯的母親和姐姐說:“告訴你們啊,我媳婦是我命根子,都得給我供着她,捧着她,萬一她不跟我過了,你們看着辦!咱就都別過了!”
李氏擲過來竹筷,涕淚四流地罵了一通小公雞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不成器的孽障,雲雲。
陸紹茹徹底服氣了,女人生就一張漂亮臉蛋,還真是收服男人的終極武器,可惜這武器老天生她的時候,沒給半分,到是一樣不落的給了琅嬛居那小妖精。
進了臘月,三九天,檐下結着冰淩,定柔的腰身明顯圓了一大圈,衣帶松了兩個,漸漸有了胎動,變得越來越嗜睡,将小榻換了個靠窗向陽的位子,每日卧在上頭,除了侍奉三餐,昏天黑地的睡。
溫氏帶了新做的開胃小食來探視女兒,發覺她神情消沉,不禁生了疑惑。“你不能老這麽窩着,得多走動,将來才好生産,娘最有經驗。”
定柔懶懶的,眼睛睜不開:“不想動,困。”
溫氏将她掀起來,梳了頭發:“娘給外孫兒訂做了一套金鑲玉小首飾,在西市最好的鋪子,走,咱們去看看,不去也的去。”
襄王捧着一疊奏本來昌明殿送,進到內殿見皇帝執筆批閱着,眉心凝着悵然若失,好似揮之不去。
他心中一疼,感慨道:“哥,臣弟好長時間未見你笑過了。”
皇帝筆毫滞了一下,一粒朱砂滴在宣紙上,低沉道:“有什麽值得笑的,我心裏還能有痛快的時候嗎?不過就這麽煎熬着過了。”
襄王為上次的事情歉疚着,試着問:“不若臣弟帶你出去走走吧,到西市上看看,小酌幾杯,興許會纾解一些。”
街市繁華。
坐在一個酒樓上,端着酒杯俯看底下車水馬龍。
忽見遠處一首飾鋪子一群婦人圍擁着一個嬌小的身影走出來,皇帝幾乎無需确認,心立刻飛跳起來,轉身嗖地如箭一般穿梭出去。
幾步就跳下了樓梯,出了酒家見那身影已上了馬車,只剩個梳着發髻的後腦,線條極柔美可人,也很快隐沒不見。
他心跳快的幾乎破腔,兩輛馬車轉而掉頭,車輪辘辘開動,就要離開,他想也沒想便追着跟了上去,襄王和便服羽林衛慌張護衛,沿街狂奔,一直到了陸府,那一抹姌巧的身影被人扶着小心翼翼下了馬車,走進了朱紅大門。
門在她身後大大合上。
眼前只留下一個側頰的影像,那樣刻骨錐心。
皇帝倔強地站在門前,雙手攥拳,心頭的火熊熊燎原,恨得只想将眼前這扇朱紅描漆鑄鐵大門齑粉了。襄王過來握住肩推他走:“哥,你不能這樣,會被人瞧見的!”
皇帝直挺挺站着,紋絲不肯動,呼吸起伏着,痛苦道:“那怕每日叫我瞧她一眼,遠遠的看一眼也好......”
襄王後悔極了今日帶他出來,怎就這樣巧,偏遇到了不該遇到的人,不免又要勸谏:“你便是瞧她一眼又能如何!她已是陸家婦,你們沒有可能了!你不可再這樣陷下去了!哥,你就聽臣弟一回!”
皇帝眼中布上了萬念俱灰,痛苦極了吟道:“我為萬民蒼生計,蒼生可為我?我披肝瀝膽,嘔心瀝血,燃盡自己為己任,只有這一絲絲私念.....想要這樣一個小小女子......卻吝啬不給我......”
襄王無奈的嘆息,心如刀割。
那日以後皇帝日漸消沉。
年關将近,百官封印前要做一個陳情表,作為一年政績總結,各部呈了奏本上去。翌日朝會皇帝直接把一摞摔在華氈上,揚帶起一陣風,百官看到一向溫文爾雅的陛下活似個炸毛的那啥,言狂意妄,怒吼聲如雷霆,在殿堂四壁回音,将六部尚書罵的狗血淋頭,最後來了句,卿家們皆是,屍位素餐之輩等等。
連三公也皺了眉頭,其中有帝師方骞。
六部只好反複重寫,點燈熬油,可是皇帝怎麽也不滿意,雞蛋裏挑骨頭,骨頭裏挑渣子,每次去昌明殿都會一頓批判,越罵越歡,搞得六部尚書抱團抹淚,日子過得甚苦逼。
除夕阖家宴上,襄王和幾位王妃也在,皇帝後來,衆人叩首請安。徐相宜和司徒安然,薄畫黛,林純涵各自獻藝,鳳鸾歌舞,各顯神通。皇帝不停灌着酒,直接品評了一句俗不可耐,挑刺皇後,每年的曲目古板沒新意,又借故斥責三個大兒子,搞得後妃們都開始抹淚,太後忍不住訓他:“大年節的,做什麽讓誰都不痛快?整天沒個笑模樣。”
皇帝心頭憎惡加劇,起身揮袖掀倒桌上的黃綢,盤碟頃刻碎裂聲震耳,吓得衆嫔妃和正在舞樂的宮人呼啦啦跪了一地。
踩着一地碎瓷擡步離開璇玑殿,小柱子一行在後跟着直拭汗。
太後也吓了一跳,待回過神來:“幹什麽這是!”
回到昌明殿坐在禦桌後苦悶了半晌,太後來看,問他:“你最近怎地了?可是朝上有了什麽棘手的事?”
皇帝恹恹道:“沒有,兒子就是覺着無趣,活得沒勁。”
太後“啊”一聲,駭的不輕:“兒啊,你可不興有倦政之念啊!”
皇帝苦笑一下:“怎會,母後放心罷,兒子沒事,只是心裏煩而已。”
炮竹聲中一歲除,東風送暖入屠蘇,隆興十年來了。
這是定柔出嫁後的第一個年節,也是冠了陸姓的第一個年慶,望着滿天絢爛的焰火,陸紹翌攬着她,依偎着男人暖意溫存的懷抱,撫摸着吹球般鼓起來的肚子,覺得這樣,也很好,也許,人兒成雙,三平二滿,無病無災,滿足就是幸福罷。
大年初三李氏要她一起進宮給太後請安,要學着和貴婦們交際,康寧殿坐滿了外命婦,定柔耐着性子陪了會,起身說去探望皇後,在皇後那兒坐了會,閑話了會兒家常,告辭出了霓凰殿,為了不遇到那個人,她和荊兒走的宮牆夾道。
天上飄起了小雪,方才那殿中極暖,烘的臉頰嫣紅發燙,出來感覺空氣雖冷卻清新逼人,忍不住想走一走,出了華瓊門,沿着宮巷,挺着肚子,荊兒扶着她的肘,皇帝從朱雀樓上下來,自對面走來竟迎面遇上,他本面上悵然着,一見她先是征了一下,繼而呆呆看着,那目光落在隆起的小腹,帶着深刻的痛楚,望着她,渴極貧瘠的心田忽然遇到清泉一般,方知這些日子所為何......
走近了,定柔費力地曲膝福了福,低頭也不看他,不想憶起那日的羞恥。“陛下聖躬金安。”
皇帝無意識地,眼光在她臉上挪不開半分:“免禮。”定柔努力起身,荊兒扶着,皇帝想扶,指頭動了動,忍回去了。他問:“你,好嗎?若有不好可盡與我說,我給你做主。”
定柔良久沒搭話,眼中全是事不關己,漠然道:“臣婦告退了。”擡步向前,至始至終未多看一眼,皇帝就那樣默默看着,她一步步遠離,繼而消失在轉角,也不知就那樣站了多久......雪漸漸大了,地上一層薄白,輕盈的小雪片天然削成的聖潔冰晶,落地無聲,洋洋灑灑于發間和肩頭。他忽然爆發,對後面的小柱子他們吼道:
“把朕的馬牽來!”
小柱子急忙通知羽林衛。
青龍門大開,皇帝馳馬奔出,一大隊羽林騎兵緊緊跟随。
他一路打馬狂奔,因是年節街市鋪面上板緊閉,行人寥寥無幾,暢通無阻,很快便到了京郊外,馬蹄風馳電掣,兩旁的樹林遠山飛掠而過,他心中不停說着:
“趙禝!她已經嫁給別人了,改日換月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你還想怎樣,你還能怎樣......你坐擁天下又如何,你算無遺策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算不過天,你心愛的女人從你手裏跑了,她懷了別人的孩子,她心裏不曾有過你半分,你放不下又如何......又如何.......”
這一生你是徹徹底底失去她了......
不知跑了多遠,不知到了何處,羽林衛好容易追上來見他下馬橫在了一個巨大的雪垛上,急急四下警戒,他躺在那裏,仰眸卻不看天,一道清淚順着眼角滑下......
回來風寒侵體着了病,昏昏欲睡,額頭燙如火燒,模糊地想着,若就這樣死了,朝上自有四弟,母後也有四弟照顧,沒有我,也行,沒了我,這世界還是一樣,我不過就是史冊上一個名號而已......
皇後來昌明殿侍疾,藥喝不進,到了後半夜燒還是退不下來,皇後給他換冷手巾把子,恍惚中抓住了皇後的手,抓的緊緊,貼着面放在枕下,皇後竟見他睡夢中眼角有淚水浸出,口中夢呓說着:“......我想你......你回來好不好......你這樣狠心......”
皇後撫摸他緊蹙的眉峰,眉心的痛苦怎麽也化不開:“你怎會這樣?臣妾一直以為你是堅不可摧的,如今這樣為着誰?白握瑜還是林純涵?臣妾知道不會是臣妾,莫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