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單味相思是苦藥2 你說怪……
寒衣節後立冬, 連着下了幾日凍雨,琅嬛居的玻璃凝了一層霜花,分外好看。
定柔今年有孕, 手腳心總是寒涼, 屋子早早生了炭盆,銀灰炭無煙, 可何嬷嬷還是怕她中了炭氣,玻璃密不透風, 時常開一隙窗扇, 京中每至冬季便有無數燒炭中毒斃亡的, 不過那都是素民百姓用的柴炭。
到花房挑了幾盆水仙養在屋裏, 據說這樣可以吸收炭氣。
日常除了管理庶務,晨昏定省, 侍奉婆母三餐,守着熏籠縫紉繡花,到覺日子也算安逸。
小兒的衣裳做了滿滿兩大箱, 不知男女,反正她以後還是要生的, 昭明哥哥說, 想要三個兒子, 三個女兒, 等老了, 坐在堂上, 又是阿丈又是翁, 孩兒們湊成一桌,熱熱鬧鬧。
定柔也覺得,松蘿共倚, 兩情厮守,與他頭發白了,牙齒缺了的時候,兒女饒膝,子孫滿堂,是無比愉快的事,她自小親情緣淺,歸家不久又遇上了淮南叛亂,不曾嘗過阖家歡聚一堂的滋味,但願往後彌補了罷。
這日回了一趟慕容府,為父親送去過冬的暖衣,用罷午飯才歸,李氏下晌叫了幾個官夫人來家打葉子牌,嘉福居擺了兩桌,定柔便做了茶點送過去。
幾個貴眷正打的起勁,見到一位妙齡女子盈盈掀簾而進,身着丁香色銀鼠毛滾邊羽緞右衽襦襖,襟上繡着海棠花,绾着利落的燕尾圓髻,捧着托盤給李氏請安,頓覺眼前一怔,出塵如仙。
茶是珍藏的石岩茶,茶色碧綠如翡玉,和着兩三樣蜜餞,兩三樣糕酥,用的玫瑰糖和蜂蜜,甜而不膩。
幾位官夫人一嘗,就知是用了心的,其中一位不由贊嘆:“哎呀呀,果然石岩出好茶,好茶在岩石,只聞其名,終見其聲啊。”
另一個問定柔:“咱們只聽說過這茶是古時的天貢,卻不知是什麽葉子?”
定柔莞然道:“這是我從姑蘇養母處帶來的,是嶺西山中一位修道的友人所贈,乃是亮葉黃瑞木的老樹,長在懸崖石縫間,又诨名‘猴摘茶’,極是難采,也是藥材的一味,有清肺明目的功效,芽葉肥厚,香氣悠長,我想着嬸子素常貢茶吃的膩了,便換換口味。”
貴眷們不由多飲了幾口。
另一位吃着酥,好奇問:“這上頭的醬甚好,是什麽?”
定柔答:“是洛神花奈醬,有洛神花,奈花,櫻桃果子,紅豆,是我家中母親做的,我嫌太甜,多加了一樣山莓,會有一絲果酸味。”
貴眷們拍拍李氏的肩,齊嘆:“你從哪裏尋來這麽一位仙女似的媳婦,真是七竅玲珑啊,叫人愛死了,割讓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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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得意的笑成了一朵花:“休想!我兒才有這福分,你們只有羨慕的份。”
旁邊的陸紹茹一臉不悅,對一個官夫人遞了個眼色,那位心有不忍,但想想袖袋裏的票銀,思想搖擺一番,還是利益占了上峰,湊到李氏耳邊道:“我多句嘴,你別見怪,我觀胎十有八九準的,你這媳婦長得雖好,卻不是宜男之相的,方才進來先邁的右腿,肚子裏的,怕不是帶把的,令公子歲數不小了,這第一胎若是個女兒,以後再生,不知何年何月。”
李氏面色驟變。
陰沉沉地看着定柔,在肚子上盯了一會兒,語氣尖刻起來:“就你懂得多,瞧能耐的,你嬸子們都是大家出來的,什麽稀罕物沒見過,鄉下粗鄙的東西也敢拿出來顯擺,吃壞了怎辦,還不去換!”
定柔耳根一陣燙,斂衽一福:“兒媳這就去換。”
走出堂屋,端着托盤,陸紹茹也掀簾出來,屋中太暖,烘的臉頰發紅,那些雀斑密密麻麻,更襯的亮眼了,軒軒甚得地冷哼了一聲:“你個外姓的,還想在我家占了上風,走着瞧,有你乖乖的那天,把財帛統統交出來,這家将來我才是太夫人,你們都得聽我的。”
定柔扭頭去了。
傍晚康寧殿,皇帝來定省,清雲殿剛送來徐昭容分娩的消息,順利誕下皇七子,太後喜不自勝,叫宮人們送去賞賜,皇帝悶頭喝着茶,眼中并無多少悅色。
太後問他:“名字可想好了?”
皇帝正走神,望着紫檀幾案的一對玉壺春瓶,冰清玉潔的釉色,玲珑剔透的雪瓣紋。
“禝兒。”
皇帝回過神,忙掩飾,啜着茶道:“從日字旁找個寓意好的字不就得了。”
太後玩笑道:“你是當爹當的煩了不成,這些日子除了過節在皇後那兒點了個卯,也不去後宮,不是母後說你,過于清簡寡欲了,前朝忙歸忙,忙完了也該顧及一下她們,你還不到而立,正是血氣方剛,你父皇七子三女,你算持平了,太宗十五子八女,這皇嗣上頭,該再接再厲才是啊。”
皇帝一口茶險些噴出,嗆在了喉嚨,一陣咳。“您饒了兒子吧,若天天去後宮,您又該別的說道了。”
太後抱起暖手爐,正色道:“哀家這一生的心願,是你能做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皇帝,載入青史,文治武功震古爍今,子嗣繁茂百代不衰,後人只能高山仰止。”
皇帝有種責重山岳的感覺。
太後又道:“哀家前日還和皇後商讨了,上次大選倉促,只選了那麽幾個人,你也該膩了,則定每四年一次大選,明年開春再張羅一次,這回降低些門檻,從下頭官員中甄選一些名媛,興許有品貌兼優的,再出個徐相宜這樣的人才。”
提到大選,皇帝心中揪扯着疼了起來,眼前浮現殿選那日,一個婹巧的身影,青衣繡綠梅,頭上單螺小髻,烏瑩瑩梳的利落幹淨,只簪了一朵菀花小勝,笨笨的神情,眉心凝着倔強,額前留發風拂不亂。
便是再選千回萬回,這世上也不可能有如她一般的。
“後宮那些就夠煩了,您還要招新的來,兒子求您了,兒子實在應付不過來。”
太後當他謙遜的,直接扔了句:“你別管了,這些事自有哀家操持,你只管覓佳人便是。”
皇帝欲哭無淚。
出了康寧殿,走到東六宮的巷道,對下說:“去廢院走走。”
靜誠妹妹将三只小獸帶走了,那裏空蕩蕩只剩了宮宇,他現在閑暇了喜歡做一件事情,在宮裏各處尋找她留下的氣息,她的痕跡,去她常去的地方,走她每天經過的宮道,想着她穿着宮裙做事的樣子。
遣退近侍,獨自坐在屋內。
當年握瑜就是在這裏,讓人絞殺了金貴妃。
太宗朝有許多宮妃被降罪到這裏,或賜白绫,或鸩酒,每一片磚都布着血和淚,牆角某處也許還有幹涸的,小丫頭竟想到将寵物養在這裏,真是個呆丫頭。
外頭多了兩個宮女的聲音,抱怨道:“這麽多草,誰認得什麽杏仁菜!太妃真是的,好端端的要吃什麽野菜丸子。”
“還不是定柔以前做的,她吃着香,又饞了。”
“天快黑了,不會有鬼魂攝人吧?聽說這兒死過很多人。”
“咱們快點找,哪怕拔一根,不然慧姠又要罵了。”
“她現在哪天不兇人啊,這兒也不滿意,那兒也不滿意,簡直挫磨人。”
“話說定柔走了以後,敬惠館突然變得凄冷了,很多事沒人幹,你推我,我推你,成日吵嚷,從前那些犄角旮旯都是定柔灑掃的,慧姠也不想想,天底下哪有第二個這樣傻的,幹什麽都十二分的盡心盡力。”
“就是。”
“對了,上次定柔送來的喜果你吃完了沒。”
“早完了。”
“我當夜就吃光了。”
“真羨慕她可以出去嫁人,你別說,那陸中将還真一表人才,和定柔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
另一個壓低了聲音:“你說怪不怪,那麽個美人胚子,又待人和氣,皇上怎地就沒看上?我直納悶,咱們皇上不會眼光有毛病吧?”
“我看也是,後宮花太多了,看迷了眼,分不清大牡丹和狗尾巴草了。”
兩人一陣嘀咕的笑。
笑音未落,一個铿锵的腳步從屋內出來,到了她們面前,兩個宮女吓得癱坐在地,以為見到了魑魅魍魉幻化的,皇帝腳下沒停,也沒看她們,大步流星出了朱紅大門。
兩個宮女傻了。
若是幻化出來的到好了,若是真的......
一個當夜發起了高燒,一個得了失禁的病。
進了十一月,一日晨起,外頭是一個琉璃世界。
定柔從廚房過來,沿着抄手游廊,身後一叢丫鬟們挽着食盒。
到了前院飯廳,雪簾密如織,紛紛揚揚,庭階下站着一個瑟瑟的小人,梳着垂髻,身上只穿了帶補丁的單衣,頭發和眼睫成了白的。
是蔔姐夫的庶女,叫裹兒,通房憐娘所出的。
母女倆完全是陸紹茹的出氣筒子,時常被虐打,克扣吃食,蔔姐夫只顧風流,将屋中的丫鬟糟蹋了個遍,母女倆成日遍體鱗傷,定柔撞見好幾次,卻礙于嫌隙,不好說什麽。
只能将月例銀子挪出二兩,讓何嬷嬷私下塞給憐娘。
母女倆悄悄來琅嬛居跪謝了幾次。
走進了,手背和耳朵凍的紫紅,布着累累凍瘡,兩肩如刀削了一般。
定柔眼眶一熱,心生了愧疚。
走進裏廳,擺好了飯菜,李氏和陸紹茹坐下說着閑話,定柔盛粥布菜,憐娘紅腫着一邊臉頰端來溫着的酒,嘴角血跡未幹,婢膝奴顏,恭順十足,蔔姐夫就着吃起來,眼光不時落到弟妹衣領下,定柔狠狠剜了一個白眼。
回到房內,立刻馬不停蹄裁出兩套夾襖,絮上厚厚的棉花。
誰知這件事卻惹惱了陸紹茹。
揪着母女倆來琅嬛居,脫下兩件襖,扔在階下,握着雞毛撣子抽打了一頓:“哈巴狗□□跟!忘了主人是誰!吃裏扒外的東西,改日給你們些好處,豈不給老娘下□□!沒脊梁骨的母女狗,老娘白養了你們了!”
一大一小從不敢反抗,每次皆是跪着任由打罵。
小女孩不過九歲,卻長得只有四五歲模樣,臉上舊疤新傷縱橫交錯。
定柔咬着牙攥着十指,氣極了,惱極了,只想上去奪過雞毛撣子,将那一下下還回去,心頭一個聲音說:“便是打一場,又如何,她們是奴籍,身契在陸紹茹手中,只會惹來更暴虐的。”
這世上為什麽要分貴藉、奴籍。
當夜,她圍着棉鬥篷站在游廊一角,等到了那個長的像貓,笑起來笑老鼠的家夥。
那廂以為自己看錯了,揉揉眼,再三确認,而後笑的露出了一口黃牙:“弟妹,你是在等我?我不是做夢吧?”
聽着那聲音,定柔陣陣惡心,忍着胃府裏的不适道:“把憐娘母女賣給我,多少銀錢,我加倍。”
蔔姐夫走進了一步,身上濃重的胭脂氣,定柔忙大退一步,亮出了手裏亮森森的剪刀:“再敢靠近一步,剜瞎了你的眼,我說得出做得出,不信試試。”
蔔姐夫被吓住了,這才明白是一株帶刺的花,可是這花長得委實太美了,是生平見過最美的,是仙女,吃一口當太監也值了。
機會是天上掉下來的,他索性厚顏無恥地說:“身契都在你姐姐那兒收着,你知道她的脾氣,都是她做主,不過弟妹想要,姐夫偏是拼着一場發落也給你偷出來,錢不要,姐夫多得是,姐夫的心思你懂得,只一次,就一次,你償了姐夫的心願,以後我蔔某人唯命是從,別說兩個下人,你姐姐我都給你解決了,下點藥,讓她以後不能為難你,如何?”
定柔晚間吃下去的東西險些返上來,使勁哈了一口唾沫,淬在了那人臉上,罵出一句:“去你媽的!”
轉頭離去。
第三日陸紹翌下值換崗,她沒有告知這件事,說了也沒用,無非是私下警告一番,隔靴搔癢,說幾句不輕不重的話。
她變得恍惚,變得不會笑,坐在房中沉默,摸着平坦的小腹,不知在想什麽,有一個問題就在眼前,卻生了恐懼,日漸不敢面對,不敢去想,不敢去扯那個線頭。
開始拒絕陸紹翌的親熱,推說身子不适,怕傷了孩兒。
有時他讨好,也懶于應付。
昌明殿,皇帝批閱着奏章,小柱子從外頭回來,禀道:“奴才查清了,小郡主過生辰,襄王爺特地囑咐王妃,抹了陸家的名帖。”
皇帝吩咐他:“去,帶朕的口谕給襄王妃,務必給陸家下帖,尤其女眷。”
“喏。”
想見你,是如此難。
冬月初三日,襄王長女,寧福郡主誕辰。
皇帝下了朝便選了一身嶄新的廣陵緞潑墨竹紋襕袍,系着白玉雲龍紋革帶,頭發束的一絲不茍,對着大銅鏡左看右看,有沒有不妥,她喜歡這身衣裝嗎?
她不會不來吧。
她會不會多看他一眼?會不會同他說句話,哪怕打個招呼。
到了康寧殿,安慶在玩新養來的小狗,聽到內監傳皇帝駕到,忙讓宮女藏起來,可那狗兒頑皮,竄跳出去,恰落在赤舄龍紋靴前,險些被踩在腳下。
太後暗自嗚呼一聲,皇帝最讨厭畜生毛發,阿彌陀佛。
安慶吓得打冷顫。
誰知,皇帝彎身下去,含笑撫摸小狗絨絨的毛,細細捋了一遍。
太後驚的眼珠快掉下,這是那個從小看到寵物就掩鼻子的禝兒嗎?連騎馬都要洗刷十幾遍。
皇帝抱起來交給了宮女。
太後撇着嘴角:“你轉性了?”
皇帝笑道:“挺可愛的,以後誰想養着,便養着,養多少都沒關系。”
安慶公主大大行了個禮:“兒臣謝父皇!”
太後打量皇帝:“你也去赴宴?前晌無廷議嗎?”
皇帝今早開始心跳個不停,一想到要見她,便坐立難安,昨夜輾轉無眠,早膳都吃不下,若無其事道:“沒有,都在下晌,朕給寧福準備了賀禮,正要送給她。”
安慶公主插嘴道:“皇祖母,美人姐姐會來嗎?”
太後詫異:“哪個美人姐姐?”
安慶道:“就是父皇的嫔妃,慕容美人姐姐啊,她會紙疊好多好多東西,還會吹簫,孫女好喜歡她,好久未見她了。”
皇帝心上劃過了刀刃,狠狠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