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單味相思是苦藥1 皇帝痛苦……
皇帝今日穿的斜襟窄袖箭衣, 外罩明金護心軟甲,坐到了草地禦帳下。
天湛雲淡,秋陽高照。
這皇家馬場設在四面環山的平原, 時節已至深秋, 山上疊翠流金,平地茵茵如綠色巨毯, 一望無際,襄王挑了一匹燕駿, 馳騁了幾個來回, 箭镞飛出, 皆中鹄心。
将領們忙不疊拍手喝彩。
襄王在興頭上, 正想皇帝怎麽不動,轉頭去喚他, 卻見坐在烏木椅中,直直望着遠處,如着了夢魇, 一手緊緊握着椅扶,一手攥成拳, 扳指深陷肉裏, 身軀竟在隐隐地顫。
順着目光望去。
那對夫婦不知何時共乘一騎, 女子小鳥依人地偎着男人的胸膛, 行走間髻上的米珠流蘇随風擺動, 男人雙手環住腰身, 咬着耳朵, 含笑說了句什麽,女子一臉嬌羞,馬兒緩緩地走着, 好一副甜如蜜的恩愛畫卷。
再回頭,看到哥的眼中布上了血絲,指節“格格”地響。
襄王生了滿腹疑惑,忽想起了那天在河工上,哥提起的那個女子。
陸紹翌畢竟是來護衛的,不好一直同媳婦在一處,下馬牽着過來,幾個将領已露出了不滿,下次我們也帶家室,還能這樣的。
陸紹翌對媳婦說:“下來喝點茶,到那邊涼棚坐一坐,等着我。”
定柔從前在妙真觀時,妙清師姑生性豪爽,不似巾帼,教授了一身騎術,長久不練,這會子完全意猶未盡,很想打馬馳聘到遠處看看,是多廣闊的世界。
待陸紹翌放開馬缰去同人說話,她便接過來,勒馬轉頭,揚鞭一揮,馬兒嘶嘯一聲,放蹄飛馳起來——
“唉唉唉......”陸紹翌與一衆骁騎将說着話,衆人驚看着他身後,聽到蹄聲,已經遲了,馬兒駕着媳婦竄了出去,以為是馬驚了,登時吓得三魂去二!
皇帝和襄王也呆住了。
“定柔!定柔!勒馬缰!快勒馬缰!”那馬雖性子溫馴,但身形高大,骨子裏野性未消,陸紹翌慌忙大叫四周圍立的骁騎衛設馬欄,誰知媳婦輕輕勒缰,馬兒四蹄穩穩定住,不過這麽會子,那馬已與她熟了,隔着老遠,她回頭笑說:“不用緊張,我到那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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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踩着馬镫,揮手揚鞭,四蹄生風,披風如飛蝶振翅,陸紹翌上了另一匹,打馬去追:“不能這樣胡鬧!你有身孕!定柔!定柔!......”
皇帝指尖震了一下,一個意識模糊地想着,這麽快......這麽快她就......
垂眸看地,努力不去看,不去想,卻忍不住,魂兒已随着那馬蹄飛遠了,他喚侍衛引禦馬過來,對襄王說:“咱們也去那邊看看,不用他們跟着。”
定柔奔馬到圍場邊,一連躍過幾個欄,越馳越快,閃電般縱橫在藍天綠草間,恣情灑意,風灌得圍風鼓鼓,四野的遠山飛掠而過,只覺一腔沉郁盡消弭,心緒豁朗,無比的痛快,發釵小簪耳珰紛紛落地,烏瑩瑩的三千雲絲散落開來,長若飛瀑,如瞬間掙脫了羁縛,随風游飏蹁跹,整個人飄然若仙。
直跑出了七八裏,皇帝和襄王到了草場盡處,看見那對夫婦并騎站在一個山包上,望着壑下出神,女子長發垂瀉,絲絲風拂不亂。
皇帝也驅馬上了山包,襄王只好跟着。
站在高處平楚望去,原來那下頭是一大片桔梗花,藍的發紫,六角單瓣,繁秾如花海,靜靜開在綠草簇簇中,草色花色參差,花姿娟娟,纖袅婀娜,妖而不豔。
就這樣看着,花為一景,獨自開在一方,清風吹拂着面頰,藍的天,綠的草,恍覺天地寧靜致遠,萬千紛擾隔了一個時空,心也跟着澹泊下來。
皇帝看了會子,不自覺地轉頭,那女子坐在馬上,逆光迎風,滿目神往,身形盈盈,衣袂曳曳,一頭烏瀑垂懸,閃着烏油油的亮澤。
只這一眼,已覺窒息,全身血液沸騰不止。
陸紹翌對她讨好地說:“喜歡啊?咱們讓人移植回去幾株,養在庭院。”
她眼中忽而失落下來,悠悠搖頭:“非汝所願,莫可強求。”
調轉馬頭,這一次騎得不快,陸紹翌對皇帝鞠了鞠,緊追上去:“娘子,怎麽又不開心了......”
襄王轉看皇帝神色,只見怔怔望着那女子的背影,如魂魄出竅了一般,心下一緊,哥,從未這樣過,絕不是巧合,哥......竟然......
待他們走遠才驅動馬蹄,走到一處,忽而縱身躍下,撿起一只玉釵,那上面的流蘇已斷散了,粳米粒大的珠子不知滾落到了何處,皇帝徑直撥開草窩,一粒粒仔細尋找,點翠小簪,水滴耳珰,盡收集齊了。
襄王忍不住:“哥,你......她可是......”
皇帝一只手捧着那釵簪,低頭輕輕嗅着餘香,苦澀悠長的語氣說:“活了這麽大,終于知道,嫉妒是什麽滋味了。”
回到圍場,那女子彎腰在地上,盤好了發髻,随手摘了一朵狗尾草箍住。
襄王感慨,竟是如此随性的女子。
皇帝在馬上凝視着,目光萬千眷戀,掌中握着釵簪,踯躅着,猶豫着,衆目睽睽,陸紹翌在側,最終沒有給她。
禦苑華瓊池,二十來個羽林衛輪換潛下水,小柱子在庭中指揮着,水太深,水草茂盛,費了一個多時辰才找到,一個紫檀小匣,挂着一枚小銅鎖。
小柱子捧在手中,送回昌明殿。
皇帝坐在禦案後,接過來,打開蓋子,所幸,玉人,猴兒,玉鎖,紋絲未損,拿着黃綢帕子細細擦拭着,“定柔”兩個簪花小字摩挲了一夜。
如今才知,我愛極了你。
深宮三年,我竟錯的那麽離譜!
我該拿什麽,才能換回你。
***
何嬷嬷也是安府的老人,家在京州,京城外的子良縣,近日家中親戚遇喪,請了小半月假,定柔少了助手,陸紹茹便趁機下絆子,讓她孕中勞累,将對牌鑰匙送了回來,撂挑子了。
丫鬟荊兒勉強看懂賬本,竟發現這月虧空一大筆,足有三百兩,賬房說是大姑娘挪用了,定柔去問陸紹茹,那廂搖頭如撥浪鼓,擺手不知。
定柔只好自己補上。
算賬是個大難題,她天生對歷算不通竅,越算越迷糊,越算越錯,堆積了一疊賬目,苦惱的只想撞牆。
趕上陸紹翌休沐,每天白日出去應酬,夜裏在燈下教媳婦算盤。
這夜纏綿完,各自穿上寝衣坐在圓桌前,定柔打着呵欠,陸紹翌想着讓她早點入寝,便大包大攬,一直對賬到了子時,還沒算完。
陸紹翌笑說:“你知道我見過的人中珠算最好的人是誰嗎?”
定柔頗好奇。
會打算盤的對她來說都是大師。
陸紹翌答:“當今陛下,四歲就會算盤,無師自通的,那手打起來真是天馬行空啊,叫你只剩眼花缭亂的份!”
“哦。”定柔有些心虛,這算什麽本事。
陸紹翌望着她不屑的表情,握住香膩的小手:“你好像對陛下有很大成見。”
定柔極力掩飾着不安:“算不上,他是什麽人我也不想知道。”
陸紹翌道:“不要這樣,他人挺好的,這次咱們的事情他沒有追究,足以說明他的心胸。陛下是我生平最欽服敬重的人,沒有之一,父親自小對我冷淡,我對他的為人不甚認同。”
那年記得是先帝元和十一年,我剛滿十二歲父親千方百計将我送進了崇文館,用盡了門路和人情,為的就是成為太子伴讀,為日後前途打下基礎。我之前是在國子監開蒙讀的童生,本以為國子監彙集天下英才,可到了崇文館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天底下最高貴的學堂,師傅不是丞相就是大學士,能在那兒讀書的都是皇親貴胄。
我初來乍到,坐在最靠後的位置,前面的人每一個都身份尊貴,只我一個低微,緊張的心裏直打鼓。
國子監修儒學,而崇文館主修政學,我一時難以适應又是半路插班,根本聽不懂師傅講得什麽,一連幾天甚是吃力。
陛下當時是東宮太子,且是學堂上最出類拔萃的學生,他年紀不是最大,課業卻是最超前的,天資非同尋常的聰穎,我們幾個小的在讀《春秋》,最大的永王和幾位郡王在讀《中庸》,只陛下一人在讀《尚書》,他那時大概束發的年紀,每堂策論侃侃論經緯,汝等只能望其項背,我每每敬佩不已。
下學的時候,也不知哪兒來的膽氣從背後叫住了他,一時緊張竟忘了尊稱殿下,喚了他太子哥哥。
他和襄王走在一起回頭看我,竟對我笑了,問我何事。
那麽高高在上的人一點架子都沒有,我當時瞬間就覺得親近了,問他今日的課,他也很耐心跟我講解了。後來便熟悉了,他也不煩我,帶着我一起擊鞠狩獵,教我騎射訣竅,本來樊城王家的兩個世子欺負我是新生,給我下絆子的,因為他的關系也不敢了,反而對我恭敬起來。
“......有時候真羨慕襄王,我若是有那麽一位親哥哥就好了,凡事都替你籌算擔當。”
定柔心中想,我跟昭明哥哥認識的是同一個皇帝嗎?
月末敬賢太妃遇小疾,李氏帶了定柔入宮探視,坐到了傍晚才離開,走在宮巷,李氏時刻不忘教誨,說的全是大道理,誇的全是自己,多麽多麽偉大無私,多麽多麽苦熬的不容易,定柔亦步亦趨跟着,默默聽着。
皇帝的銮儀在另一處宮巷,遠遠望見轉折處一抹姌巧的身影翩翩而過,頓時叫住辇,下地抛下儀仗,獨自一路狂奔。
她們走的白虎門。
他上了朱雀樓,跑的直喘,沿着城牆,找到了那一處巷道,那兩個身影漫步走着,他眼睫眨也不眨地望着,目送一路,出了內臯門,他跟到另一邊牆頭,看着她們出了宮門,上了馬車,車輪轉動,走遠了,消失在天街盡頭。
他握拳打在雉堞城磚上。
上次到今天,已是整整十一天。
翌日下晌襄王去了校場,見皇帝奔馬擊鞠,揮杆擊球,打傷了幾個羽林将,忙吩咐左右,過去把人遣退。
皇帝勒住馬缰,一躍下馬,對他說:“你去問問陸紹翌,他要什麽,位極人臣,祿賜百億,告訴他朕允了,十年之內讓他權傾朝野,只要他同意和離,把她還給我。”
襄王深知再不警醒他不成了,站着不動:“臣弟不去,您是糊塗了。”
皇帝痛苦地抱着頭,彎腰在草坪:“這滋味太他媽難受了,每天似在炭火上炙烤,哈哈......心愛的女人睡在別人懷裏......還有什麽比這更痛的,更難堪的,早知道她在我心裏這麽重,那日就不該由着她,打斷她的腿,綁了她,也不允她出宮!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襄王不得不道:“他們便是真和離了,你們也沒可能,你清醒清醒哥,她已是個婦人女子了。”
皇帝猛握住了拳頭,起身攥住襄王衣領,聲線顫抖:“我不在意了行不行?只要還能亡羊補牢,只要她肯跟我重新在一起,肚子裏那孩子我也能認了!”
襄王道:“打死臣弟也不能讓你做糊塗事,你動手吧,使勁打,就當出氣了,興許發洩出來你就好點了。”
皇帝拳頭劇烈抖着,實難下手,慢慢松開襄王,轉頭看那穹蒼,以君主的威嚴命令道:“天地不仁!把她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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