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你我已是路人2 胸口忽一……
剛毅的眉峰, 眸光冷似一泓利劍。
定柔貼着門扇,耳根後的血管急跳,男人走出來坐在褥着椅袱的交椅中, 肘支桌板, 對她說:“莫慌,朕不是要對你怎麽樣, 有些話想找你問清楚。”
聽到如是說,定柔微松了一口氣, 斂衽行了個禮:“陛下請問, 臣婦必知無不言。”
男人望着她眼中的淡漠疏離, 感覺心頭火又燒了起來, 他克制着自己,淡聲問:“你即對朕如此無意, 朕很是好奇,當初你父怎麽說服的你,進宮做我的禦妻。”
定柔颦眉, 這個人是無聊的嗎,現在問這個意義何在?
她默了半刻, 發覺對面的目光直直盯在自己身上, 不得不道:“敢問, 陛下想聽真話, 臣婦若說了真話, 後果是什麽?”
皇帝冷笑了一下:“你覺得呢?今日不說真話你過的了這一關?你真當朕不忍賜死你?你屢次冒犯, 憑什麽以為朕, 不會雷霆發作。”
定柔氣得磨牙根,自嘲地笑了笑,長嘆道:“定柔以為, 陛下至少是個襟懷磊落的君子,我爹從無謀反之心,只是兩方血戰,他選擇了中立,為圖自保,淮南之變,他一念之差,以至于家族人口折半,那一夜,陛下可曾見,臣女所經所歷,畢生難忘,節度府的牆上地上至今還有未清的血跡,淮揚城上空還有血腥的味道沒有散盡,冤魂尚未走遠,一千多條人命,這個代價,難道不足以抵消麽?陛下非要趕盡殺絕才罷休?”
男人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麽一番話,頗為動容,淮南那件事亦是他心頭之痛,不禁眼神軟了下來。“你說真話,朕保證不追究就是了。”
定柔坦然道:“吾只是山野鄉間一名女冠子,無奈生在慕容家,父親之命不可違,他說,慕容家經此重創,到了京城,是釜中魚,籠中燕,朝不保夕的日子,沒準皇帝哪天一個追根究底,阖家罪殺株連,直如懸劍于頂,也許只有我進了宮,委身了皇帝,這把劍才會挪開,更或許為流放邊關的長姐和稚兒,也求來一分赦免。”
他靜靜地聽着,眼光在她臉上挪不開,無意識地問:“就這樣,你就妥協了?”
她道:“我當時只答應他,勉力一試,選不選得上,不敢保證。”
果然是慕容定柔,好個松貞玉剛的女子!
他苦笑了一下,語聲帶着無力的頹然:“原來我在你眼中,一開始就是個不值得的,所以殿選那日,你只是在敷衍,是我不該朱筆勾選,将你困在了禁宮,可對?”
她垂眸看地,輕輕點了點頭。
他握住了拳,心頭凄怆無以複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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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曾恨過我?害你大好年華,在宮中虛度。”
“現在,都過去了,臣女已有了歸屬,覓到了白首到老的良人,從前的過往,都煙消雲散了,慕容定柔從來不是個計較過去的人。”
他只是輕笑不停,語氣微顫:“連恨都沒有,我們之間算什麽?”
再擡頭,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從椅子上起身了,走了過來,定柔駭了一跳,急急往窗子奔去,只兩步便如蒼鷹擒兔,牢牢被抓住了,剛勁的手握住了纖巧的肩頭,力道極大,攥的她一陣疼,抵在門扇上掙紮。“陛下自重......臣婦要喊人了!”
“知道辜負我的人是什麽下場嗎?憑什麽你潇灑幹淨的走了,朕卻要承受那錐心蝕骨的痛!我恨你,恨你知道嗎!”
定柔別過臉,努力與他避開距離,決然道:“若要殺,便殺罷。”
他就那樣近近地看着,她側頰的弧度,柔美俏袅,肌膚如脆雪,水靈之氣逼人,底子薄的仿佛呵口氣即破,透見內裏紅彤彤的膏腴,鵝蛋小臉此刻布滿了惶恐無措,眉心一抹不服輸的倔強。
忽而生了想做禽獸的念頭,感覺四肢百骸都在渴望這個女子,如饑似渴,她已經......
竟然還......
來之前本想罵她幾句,甚至羞恥她一頓以解心頭之恨,這會子卻頃刻蕩然無存了,說出一句他平生都想不到的話,脫口而出:“你跟陸紹翌和離吧,我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還是要你做貴妃,一生好好待你。”
定柔蔑了他一眼,轉頭撇向一旁,冷冷道:“不可能!”
皇帝怒了,手下又加了力,捏着那小小的肩頭,定柔疼的直吸冷氣,面上絲毫不肯服輸,兩眼狠狠瞪視着他,他痛苦不堪,咬着牙問:“為什麽?要我怎樣做?你想要什麽?你說出來!這天下有什麽東西是我給不了你的?”
定柔沒搭話,又蔑了他一眼,轉臉向別處,皇帝恨極了,氣血全都湧上了頭頂,竭力忍着想扼死她的沖動。“我封你母親做一品國夫人,讓你兄長做高官,許你兩個幼弟前程,流放邊關的全部赦免,凡慕容一族的女眷敕封了诰命,讓你慕容家舉世安榮,這些夠不夠?”
定柔聽得冷笑幾聲:“你将我當成什麽了?賣身求榮?”
他完全沒想到她會這樣說,愣了一下,她繼續道:“這些于我來說,到底是什麽,臣女愚鈍,除了赦免的那個,其他委實想象不出究竟是個什麽好處,對我來說,能守在爹娘身邊,一家人康健平安,為他們縫緝暖衣,煮飯燒茶,我已滿足了,慕容定柔只委身心之所許的男人,這世間品德高尚的君子,你從來,非吾所想,亦非吾所求,即便從前我也從未想過做你的什麽妃嫔。”
他手背的青筋都暴凸起來,握成拳顫着,極力保持着最後的清醒:“我哪裏不如他?陸紹翌究竟哪裏比我強?”
定柔坦然道:“我昭明哥哥是這天下最好的男子。”
他感覺喉嚨有腥鹹的味道:“那我呢?我是什麽?”
定柔也不想過分激怒他,想了想,說:“你是皇帝,萬民的君主,我只是萬民中的一栗,你是天上的星辰日月,我是地上的野草小花,我們本就不相幹,被前緣所誤,現在各自歸位,兩廂安好。”
兩廂安好......兩廂安好......
他竭力克制着,雙手扼住她的頸,腕上青筋膨起,指間卻沒有使力。“朕是萬民的君主,意指上天,汝一小小女子,何敢不從,只要我喜歡,你就得是我的!你敢把我的東西給了別人,今天我要連本帶息讨回來!”
說着往下,扯住了衣領帶子。
她吓得抱住了自己,緊縮成一團:“陛下如今,連廉恥都不顧了嗎?”
一只手端起了她的下颔,她緊緊閉着眼,如臨末日。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聲音在角落響起:“你走吧,門沒有上鎖。”
定柔大睜開眼,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松開了,傲岸的身影負手站在遠處,對着那牆上一副丹青,奇怪頸上怎麽感覺還有一雙手,在那掐着,她胡亂系上衣帶,打開了門扇,剛要出去,身後的聲音說:“扯平了,我曾冒犯你,你打過我一巴掌,兩廂抵消了罷,以後朕不會再糾纏你了。”
就算你不做我的女人,也不能在你心裏是個不堪的男人。
定柔也不是記仇的,道:“好,我們兩不相欠了!”
說罷,快步走了出去,腳步聲很快下了樓階。
那畫卷上臨摹的是一副黃要叔的《田園耕牛圖》,筆力蒼勁,力透紙背,耳邊回響着那句:“......你從來,非吾所想,非吾所求......”
一陣苦澀無比地笑......
胸口忽一股急劇攢絞,如麻繩相繞,勒住了喉管,一力力撕扯着髒腑,咽中竄上一抹尖銳的腥鹹沫子,一手扶住了牆,吐到地上,凝成殷紅的一小灘......
他望着,驚恐不已。
銮儀走在華清門後的宮巷,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心中對自己說:“趙禝,你之身不是自己的,不能再想她了,若不然,你這條命都要折在她手裏了,必須忘了,忘得幹幹淨淨!”
“陛下,可是回昌明殿?”小柱子問。
他思索片刻:“去韶華館。”
小柱子恍惚以為聽錯了,韶華館,陛下從來不曾去過哪地方啊。
已值黃昏,各處都在交值,去了內侍官耳房給宮監都報到,皇帝沒讓通傳,獨自步進垂花門,越過小水塘,面前四個月洞門,分別寫着春夏秋冬,四種景意寓境。
秋意清,花木紛紛凋碧,只剩了白皮針松,傲然筆直,枝葉蔥郁。
忍不住想,她住在哪裏?
兩年,七百三十多天,在這裏,她的芳年華月,就葬送在了這裏。
也許,她曾,對他有過期翼。
那怕只有一日,那怕是自欺欺人,他寧願相信,她曾等待過。
兩個嬷嬷從值房掀簾出來,猛瞧見月洞門前偉岸的背影,長身玉立,圍着一襲玄色滾絨燙金龍紋大氅,呆呆凝望着“一塢香雪”。
在這宮裏,服龍紋的只有,兩個嬷嬷大驚一跳,倉促間忘了該怎麽行禮,撲通跪地:“陛、陛下......”
又幾個內監急奔出來,忙一起跪地,對着月洞門裏傳:“陛下駕到!”
禦妻們正在吃着晚膳,這下子倉皇至極,只剩了不敢置信,扯過帕巾擦了嘴,來不及漱口,到鏡前照了照,正一正發髻釵環,宮女們也亂了陣腳,亂糟糟地從各院奔出來,烏壓壓跪了一地。
靜妍和宮娥從一塢香雪出來,看到皇帝盯着自己的院門,只覺這驚喜從天上砸下來的,叫人做夢一般,快暈厥過去了,早知就該梳妝一番的,發髻有些毛了,胭脂也浮了。
皇帝默了片刻,回過神,想到初衷,對着地上的人,略略掃視一番,随意指了兩個:“你們今夜侍寝。”
沒有靜妍,是沈蔓菱和另一個禦妻。
兩人立刻眉飛色舞,險些沒繃住端莊。
小柱子進來問:“可是先通知宮闱局入冊?”
皇帝沉聲道:“不用,直接帶去昌明殿,帶上樂器,朕要聽彈唱。”
最後忘了一眼一塢香雪,複坐上輿辇,兩個禦妻随在儀仗中,在衆人目送中,得意洋洋走遠了。
靜妍的指甲深深刺進了肉,眼淚劇烈打轉,恨得咬牙切齒。
定柔沐浴的時候解開衣袖,兩臂酸痛,青黑的指印,幸好昭明哥哥這幾日不回來,否則還不知怎麽解釋,氣罵:“混蛋!”
昌明殿今夜歌聲繞梁,莺啼燕啭,一個彈唱,一個跳舞,水袖飛旋,桃争柳豔,使盡了渾身解數。
皇帝坐在明黃蜀錦團金龍座榻上,手肘支着膝,含笑望着。
那彈唱的女子杏眼桃腮,五官會變,幻化成了另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容,柔柔的眉,俊挺的鼻,俏美小巧的唇,頰邊意猶未盡的腼腆,琵琶曲變成甜美婉轉的夢江南小調,那翩翩驚鴻,也是另外一個姌巧的身影。
他握拳抵額,直想發了狂。
揮手掀了榻幾上的茶具,一地碎裂的震響,突兀地打破了歌聲、琵琶聲,跳舞的沈蔓菱一個站不穩,摔于地,只恐禦前失态,吓得大磕特磕。
滿殿人跪叩伏地。
他揉了揉鬓穴,阖目指着下首:“滾,給朕滾。”
小柱子立刻讓下監來将兩位才人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