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你我已是路人1 皇帝連飯……
八月初一皇帝誕辰日, 宮中萬壽節。
也是陸家一對新人歸寧的大喜日子,平涼候身為戍邊督統,事務繁多, 不得不歸, 用罷早飯便被家人送出了大門,被兵士護衛着, 馳馬離去。
幾天下來對這個兒媳甚為滿意,知書達理, 進退有度, 又無妖冶媚态, 說話清風細語, 做事幹淨利落,性子溫柔敦厚, 璞玉之質,難得的佳媳良配,不像自家娘們, 閨中時便是個跋扈的烈貨,夫妻間琴瑟不調, 當年自個在诏獄熬了五年, 回家本想過幾天熱乎日子, 不想媳婦變成了個潑辣的河東獅, 哪個男人受得了。
只要兒子此後砥砺上進, 想來時日長了, 慕容家安分守己, 淮南那件事在朝中也就淡了,皇帝恩賜了安府的宅子,這用意, 頗耐人深思。
午晌新人乘車回慕容府赴歸寧宴,南國俗語叫“回郎”,京州這邊叫“拜門、請女婿”,陸家準備了足金打造的吉祥豬一只(以示新娘清貞純潔)、喜餅、喜果、燒鵝、燒雞、凫脯、羊羔各一對、果子酒、米酒各兩壇,山珍菜、生果若幹,慕容府今日門庭若市,比往常的筵席熱鬧了數倍,大多是沖着陸紹翌的面子,籌光交錯間,慕容槐笑容滿面站在階下,拱手對衆男賓,謙卑道:“多謝各位同僚今日來參加小女歸寧,舍下蓬荜生輝。”
這位歷經四朝,叱咤一方的統帥,如今變得謹小慎微,規行矩步,哪還有當年意氣風發,慕容節帥的風采。
日落前歸家,醉意朦胧的陸紹翌猝不及防被婦人們圍住,摸着鍋底黑,塗成了黑熊臉,還說越黑越吉祥,定柔捂着肚子笑了一路,北地這個習俗有趣啊。
陸紹翌幹脆仰倒一躺,枕着媳婦柔軟的手臂,親吻着小手,一路如在雲巅。
夜半央,紅绡燭籠滿宮殿。
後妃們釵钿流光,今日皆穿的吉服大衫,九嫔以上戴着翠钿步搖冠,皇帝口瘡破潰結了痂,成了一嘴血絲糊拉的,有礙瞻視,連上朝都得一手用帕子捂着,每日勉強進些流質,面前的佳肴美馔,瓊漿玉液完全是擺設,坐在上位,不作一聲,也不看歌舞,神情陰郁,不知在看何處,鐘磬之音,歌舞之聲聽在耳中像蜂蠅鳴聒,煩噪不已。
後妃們聽聞皇帝抱恙,本要關切一番,但觀面色不善,只好将溫情軟語咽回了喉嚨。
韶華館的女禦們争芳鬥妍,或明豔,或清雅,各有千秋,一致的是發間簪了累絲金鳳嵌寶銜珠步搖,巧奪天工的花絲累錾,富麗高貴的碧玺紅寶石,舉手投足間珍珠流蘇簌簌漾動,一下将人襯的雍容大氣,方是殿選那日太後所贈。
沈蔓菱等人今日是故意的,本要借機譏諷靜妍一番,在韶華館日日明争暗鬥,這位慕容才人可不如先前那位好欺弄,慣是個有手段的,把下頭的宮娥內監全籠絡了,這次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叫她在陛下面前出出醜。
誰知靜妍出了垂花門,發間赫然戴着與她們一模一樣的。
不由傻眼了。
靜妍得意地撫摸着發髻,繞過她們走在了前頭,這一次,一定要贏得陛下的注目,她預備了一肚子金章玉句,只待咳珠唾玉,見識見識她的錦心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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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璇玑殿,才知與她想象的大相徑庭。
皇帝連飯都吃不進去,話都說不痛快,哪有心情聽你吟詩作賦啊!
她滿懷不甘心,也只能生生憋回去。
舞姬們飛旋着霓袖,跳着一曲《滿庭花》。
皇後注意到了靜妍,望着步搖,笑問:“臣妾沒記錯的話,這支乃是殿選那日太後贈給各位禦妻的,出自司寶司的吳司寶之手,慕容才人未經過大選,怎地也有一模一樣的?累絲錾如此精巧,外頭可做不出來。”
太後也好奇地瞧着。
靜妍心頭狂跳,終于有說話的機會了,摸了摸步搖,婉轉如莺絲的聲韻道:“回禀皇後娘娘,嫔妾原沒有的,是舍妹所贈,她自視福薄,做了宮女,受不起太後隆恩,便轉贈給了嫔妾。”
皇帝果然把目光投了過來,卻是在看那步搖。
這足以令靜妍狂喜。
“原來是慕容十一啊。”太後語氣透着惆悵。
皇帝很快收回了目光,皇後對太後笑言:“母後,應當是陸少夫人才對,以後可不能喚人家慕容姑娘了。”
太後點頭:“是陸少夫人,哀家口誤了。”
靜妍癡癡凝視着皇帝,望眼欲穿地,渴盼目光再回到她身上,卻始終沒等到,皇帝一手握帕掩着,一手端起面前的酒爵,一仰而盡。
太後驚呼:“你口中全是潰瘍,怎地能喝酒呢!”
皇帝面無表情,擺了擺手指:“無事,不疼。”
新婚九天,過了百事禁忌的日子。
陸紹翌帶着新婦入宮叩謝太後,而去了霓凰殿,千恩萬謝皇後大媒人,最後去了敬惠館,定柔每人贈了一樣冰瓷,太後是一對雪瓣紋玉壺春瓶,皇後是一對梅瓶,敬賢太妃一對膽瓶,還給慧姠帶了一個薔薇錦簇的古玉擺件,把慧姠眼都看直了,定柔親做了二十幾個福袋,裝着滿甸甸的喜果,給那些宮女的。
太妃心知冰瓷的價值,随手送了人,不由對這個伏侍了自己一年半的小宮女刮目相看,一襲桃紅桑波緞提花玫瑰荷葉袖煙羅衫,烏瑩瑩的發絲利落地绾着個婦人的圓髻,斜簪一對白玉翠雲釵,和兩個海棠小勝,挽着一條素紗披帛,嬌豔的衣色,襯托的面如三月桃李,頰邊淺淺的紅暈,美的叫人窒息。“成了婚,愈發美的讓人不敢直視了!”
笑嗔陸紹翌:“你小子,可偷着樂吧!”
陸紹翌嬉皮笑臉。
出了敬惠館,定柔刻意繞遠了僻靜的宮巷,陸紹翌問她也不解釋,誰知還是遇上了,定柔生生打了個激靈,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皇帝的銮儀要去崇文館,迎面走來。
坐在輿辇裏,嘴邊的病痛剛痊愈了,隐約有疤痕,且得一些日子才能長好,皇帝遠遠望着走來的一對璧人,男人春風得意,女子垂着颔,沉沉地低着頭,發式梳成了婦人的樣子。
無比的刺眼。
他手背的青筋暴跳。
心頭似有飛旋的刀刃,刷刷豁開了無數個血淋淋的口子。
他媽的世道!縱然他是萬乘至尊也不得不裝模作樣,跟這一對狗男女打招呼,陸紹翌拱手行軍禮,身後的媳婦斂衽一施,下巴抵着頸,快沉到胸腔裏去了,只能看見額頭。
“免禮吧。”皇帝的聲音雲淡風輕。
慈祥仁愛的帝王腔調對陸紹翌說:“恭喜啊。”
陸紹翌惶恐不疊,這下子猶如吃了一顆定心丸,暗自籲了一口氣,沒有按聖意辦事,陛下不追究就好,陛下從來不是個心胸狹窄的。“您在獵場,來不及吃臣的一杯喜酒。”
皇帝此刻真希望自己不是這個狗屁皇帝,沒有萬千束縛,甚至是個卑鄙的,跳下輿辇暴揍這孫子一頓,打斷他全身的骨頭,挑斷手腳筋,生剝下一層皮來,朕的女人你用的可好?還他媽來炫耀!
寒暄了幾句,終于分開了,狗男女行了個跪安禮,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去。
女人始終沒有擡頭。
你是不敢看我,還是不想看。
皇帝拳頭攥的格格響,小柱子和小棟子冷汗漣漣地瞧着,那眼中布滿陰鸷,眸光深處壓抑着洶洶的怒火。
走了好遠,皇帝最終沒有忍住,回眸望了一眼。
嬌小的背影漸行漸遠,絲毫不曾回頭,男人一只手臂放在後背,半抱着她。
眼中霎時又脹滿了血絲,腮幫子咬的硬邦邦,小柱子看的心驚肝顫,媽呀,才将好了,前日才能進些膳食,別又發作了,這些天陛下生生瘦了十來斤。
轉過折,皇帝便說住辇,屏退衆人,獨自步向崇文館,由于事先沒通知,這一堂課夫子去了翰林院,讓皇子和各位宗室子弟溫習。
夫子一走,課堂上便亂了起來,七歲的皇次子宗晏和六歲的皇三子宗顯帶頭玩起了彈弓,你追我躲崩彈子,惹的其他人也效法起來,拿出了各自的武器,書本紙張抛了一地,皇長子宗昱素日被訓斥的多了,努力端着持重,舒展了一下手臂,翹起二郎腿搭在課桌上,笑呵呵地瞧着,伏侍的內監扒在窗牖和門扇外撺哄慫恿。
一道玄色龍紋衣裳的身影拍了一個內監的帽子,那廂瞧的上瘾,說了句:“別擠,那邊窗子還有地方。”
又拍了拍,那內監惱了,轉頭叱罵:“不長眼的......”看到眼前傲岸的身影,登時吓走了三魂七魄,撲通一聲雙膝墜地,接着許多撲通撲通,裏頭的玩的正起勁,皇次子将皇三子追到了講席,彈子嗖嗖地打在孔夫子畫像上,蹦出幾個窟窿,猛看到玄衣龍紋的人負手立在門口,霎時毛骨悚然,活似見到了鬼,其他人呼啦啦跪地,慌忙中念着:“父皇、陛下聖躬金安。”
一時冷汗涔涔,瑟縮不已。
皇帝徑直走進,沒看其他人,先到皇長子的課桌前,拿起一疊宣紙,仔細品評着新寫的字,翻了幾頁,越發蹙眉,一沓重摔在地磚上:“再給朕翹一個看看!”
皇長子連連磕拜:“父皇息怒,兒臣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一手一個揪住講席上跪着的二子,臀上挨了幾腳,哭泣着饒命,與皇長子跪到了一處。
三個長子課桌上的功課,讓皇帝眼前看不到希望。
對着一屋子人斥道:“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
淑妃和德妃在麗正殿做香料,忽有內監來報:“陛下去了崇文館,嚴饬了三位殿下,這會子被罰在院子裏紮馬步呢,讓紮一個時辰。”
“什麽!”二妃頓時心疼如絞。
坐上輿轎一陣風似的直奔知崇文館,銮駕已走了,小柱子和幾個昌明殿的下監直盯着一衆紮馬步的孩子,彼已汗水淋淋,表情痛苦,見到母親大喊救命。
淑德二妃眼淚掉了下來,小柱子攔住她們,義正言辭:“陛下口谕,一個時辰,以沙漏為證,少一刻是為抗旨,意在錘煉殿下們的意志,望娘娘勿要阻撓。”
淑德二人自不敢抗旨,直接拿小柱子出氣,一邊一個擰住了耳垂:“你個猴崽子啊,你做了昌明殿大總管就耀武揚威,不把本宮放在眼裏了啊,讓殿下歇一歇,你不說,誰敢說出去啊。”
小柱子疼的龇牙咧嘴,卻毫不畏懼:“陛下聖谕如天,誰敢違逆!”
新婚第十二天,陸紹翌婚假已至,晨起戀戀不舍離開嬌美的小妻子,李氏開始讓定柔管理庶務,定柔看賬本如看天書,算盤一竅不通,只好全盤托出,自己在鄉下長大的,李氏這才知道娶回個有名無實的大家閨秀,觀她言行舉止,險些糊弄過去了,不免生了不滿。“身為內宅婦人,豈能只會癡纏爺們,那與谄媚取悅的妾室有何區別?”
這話說的極難聽,定柔羞愧地垂下了頭。
我原想着只嫁個俗常男子,一間避雨的屋子,四季冷暖衣裘。
李氏念着尚在新婚,不好過分斥責,便語氣軟了三分:“不會,學便是,為母年事已高,精力有限,這侯府遲早是翌兒當家,你身為侯爵夫人,不會理家,如何使得。”
此後沉重的庶務壓在了定柔身上,每日寅時正刻便要起來,派發對牌支出,夜裏巡邏各院燈燭,到亥時才能入睡,幸好母親安排陪嫁來的何嬷嬷頗通歷算,算盤打得飛快,原來母親早料到了今天,定柔這才知道母親當初的良苦用心。
昭明哥哥半個月才能回來,定柔只想做個縫紉紡緝的小婦人,為丈夫洗手作湯羹,卻落到深宅大院,強迫自己每日做着不喜歡的事,過的一日日難耐起來。
這日午晌後,忽有帖子送來,署名是趙骊珠,正是靜誠長公主的閨名,邀定柔到鴻福樓赴宴,新宅子落成,還未慶賀,李氏一看,頓時笑逐顏開,這個得去,長公主可得奉承着。
定柔如臨大赦,乘車到了鴻福樓,戴着帷帽,跑堂的小厮将她引到了樓上一處僻靜的雅間,裏面卻空無一人,再回頭,随行的丫鬟皆不見了,門扇被兩個陌生面孔的侍從合上,從門外上了鎖。
她寒毛卓豎,頓覺不好。
身後的琉璃屏風傳來一疊腳步聲,男人的麂皮靴,定柔後脊打了數個寒噤,貼着門回頭望去,一個雪色流雲紋襕袍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