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将成天塹 2 定柔想着,……
坐在華瓊池的一處涼亭裏, 投了魚食,水草叢紛紛游出七彩斑斓的金魚,張口喁食, 游弋争搶, 皇帝對着碧波蕩漾,眼前浮現小丫頭浮在水上學蛙, 從水底緩緩探出小腦袋,口鼻噴水如注。
嘴角不自覺帶着笑。
現在幾乎成了一種習慣, 心中郁結躊躇的時候, 一想小丫頭, 想那些有趣的事, 便能雲開霧散了。
游廊那頭,陸紹翌身披甲胄蜿蜒走來。
皇帝眼中閃過寒芒, 你終于來了,來跟我要她的吧,你竟等到現在才來, 誠然是個沒膽魄的。
坐到烏木椅中,拿起一本戰國策。
“陛下, 陸中将求見。”
“宣。”
陸紹翌站在廊下吐出一口氣, 心中發虛, 硬起頭皮, 踏步向前, 走到二十幾步, 卻像飄着去的, 皇帝坐在那兒,身着寶藍色闊袖長袍,束發玉簪, 腰束蟠螭紋玉帶,兩腿相交,慵懶的姿勢,卻威嚴無限。
“陛下聖躬金安。”他單腿跪地,拱手行了個軍禮。
“平身。”皇帝揮了揮袖,也不看他。“何事見駕?”
陸紹翌後脊心冒出了一層汗,胸腔随着呼吸起伏,把心一橫,為了能抱得美人歸,豁出去了!仍然拱着手,自己的聲音忽近忽遠:“啓禀陛下,臣......臣傾慕......靖國公十一女,望求陛下成全。”
皇帝指間的扳指和食指摩挲着,合上書,看着他,眼神竟是冷的,語氣溫和:“你們怎麽相識的?”
陸紹翌禀道:“臣與她幼年就相識。”
皇帝眼底閃過驚訝,陸紹翌說:“臣的祖母與慕容元氏老太君有親緣,是遠方表姐妹,臣十歲那年,曾在淮揚節度府小住過半年,與十一妹整日玩在一起,兩小無猜,這次去淮南,才和她重逢了。”
皇帝狠咬牙根,心中泛湧出一股酸澀,那幾個字無比的刺耳,青梅竹馬?郎情妾意,兩小無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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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竟做了你的搭橋鋪路人!
他想給這孫子幾拳,你他媽怎麽不早說!朕去淮南将所有與慕容府有幹系的人事都排查了,自以為天衣無縫,竟纰漏了你個孫子,倘若你是個不知好歹的,給慕容槐做耳目,朕豈非受制于人!
他想想,深覺後怕。
這孫子現在挖了朕的牆角。
他面上依舊毫無波瀾,淡然道:“你與她,不般配。”
陸紹翌後背一震,僵直地站着,一顆心如掉進了烈火焚焚的沸騰熱湯裏,開始煎熬起來。發間冒出了冰涼的汗意,腦海白茫茫一片,努力撥開那白霧,喚起一絲清醒,心想,陛下果真喜歡定柔?不應該呀,若是,怎地沒有寵幸?怎地她還是個小宮女,反複揣度,聖意何為?
只有一種可能,陛下仍深為忌憚慕容槐,是以不喜近臣心腹與慕容府走的近了。
十一妹妹,你便是罪臣之女,我也舍不下呀,舍你如舍命!
皇帝又道:“你的婚事朕自有主張,已寫了禦信宣你父親回來,你回去正好修飾新房,朕明日要去康縣巡行河道,三五日便回來,屆時許是你父也歸家了,你只管迎新婦便是。”
陸紹翌猶如箭镞攢心,尖利地刺着,疼的喘不上氣來,耳畔嗡嗡的一陣鳴響,皇權至尊,身為人子只能服從,沉痛地拱着手,手臂在顫,好半天才回了個:“......臣......遵旨......”
跪安離去,皇帝望着那頹喪的背影,目光生了鄙夷。
你若是個有種抗旨的,也算頂天立地,值得跟朕搶一搶,不枉她喜歡了一場,你卻是個叫朕瞧不起的。
小丫頭大概是被沙子迷了眼。
翌日一早,皇帝的銮駕出了京,襄王率神武和羽林軍扈從。
午後太妃午歇,皇後讓人喚了定柔到霓凰殿,坐在圓桌前,在她額上親昵地點了點,笑埋怨道:“你和陸公子的事,該告訴本宮的,本宮拿你當親姐妹,你卻拿本宮當外人。”
定柔愧疚的垂下頭:“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怕事發了,連累娘娘。”
皇後嗔了她一眼:“本宮是那種怕連累的人嗎,妹妹能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被人疼惜着,琴瑟和諧,鹣鲽情深,終老一生,本宮看着也欣慰。”
說着長長嘆息一聲,微微含了淚:“姐姐少年時,盼着能遇到一位知心郎,白首不相離,可惜,嫁到這宮裏來,活成了魚眼珠。”
定柔同情地看着她,皇帝那樣多的女人,所謂的正妻不過是一個精致光鮮的擺設罷了,還好自個解脫出來了。
皇後道:“本宮願助妹妹一臂之力,去給太妃說說情,去求太後,本宮現在重新掌回了鳳印,雖被掣肘,這點子威信還是有的,放你出宮嫁人,或者做你們的媒人,也算福澤一樁。”
定柔想到昭明哥哥,心中溢滿甜蜜,想到嫁了便是一生,不由犯了遲疑:“不瞞娘娘說,我與昭明哥哥只有幾面之緣,我覺得我知曉的并不深切,真到了這會子,我心裏好像沒底,我想再多多知道他一些事情,多多考慮考慮。”
除了林四小姐,他有過喜歡或相好的女子嗎?
他會一輩子對我始終如一嗎?
他的家人好相與嗎?
皇後眼眸閃爍着,看懂了她的憂慮,拍拍手背道:“本宮自小在京中,平涼候家還是的洞悉的,陸公子少年英才,是皇上的同窗,不到弱冠便升了少将,與林四小姐訂婚多年,不曾傳出拈花之事,也無流連風月,是專注執一,品德貴重的人,平涼候常年駐守戍邊,家中由李氏夫人主持中饋,勤儉樸實,溫良賢淑,在貴眷之中頗有名望,這個本宮可以擔保。”
定柔想了想,只剩了一絲疑惑:“她為何告禦狀,不肯善終林家姑娘?”
皇後直接道:“妹妹沒有做母親,不了解為人父母心,并非陸夫人不願善終林姑娘,乃是愛子情深,寧身化齑粉,也不願兒子受委屈,陸公子未婚未娶成了鳏夫,這名聲便貶低了,再娶便是續弦,自然擔憂聘不到良緣,陸夫人為了兒子敢于冒死上殿,直禀天聽,如此魄力,世間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本宮深為佩服。”
定柔沉沉地垂颔,滿心愧疚,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妹妹現今已過了豆蔻年華,不可再耽擱了,好姻緣不等人。”
定柔點了點頭:“我身陷宮闱,不如如何再見他。”
皇後笑了笑:“眼下就有一個機會啊,我母親病後初愈,明日在府中設了小宴,邀請太後和太妃游園聽戲,本宮可以安排,你與陸公子私下見一面。”
定柔忙起身伏地,對她磕了一下。
待第二日随儀仗出了宮,前簇後擁着安太妃到花廳吃茶,稍後入芙蓉宴,飯罷到花園入座,絲竹班子已開鑼,唱着一折《西廂》,皇後示了個眼色,對太妃說:“本宮有幾個堂妹想跟慕容姑娘切磋繡技,望太妃成全。”
太妃心思全在戲臺上,磕着瓜子擺了擺手指。
定柔沿着甬道出了園,跟着一個嬷嬷走了好久,穿過一道道游廊和垂花門,到了後園,四下僻靜無人,将她引入一個房間,自告退了。
推開門扇,昭明哥哥今日穿的銀灰色的便服錦袍,系着革帶,襯托的精神奕奕,進來便将她擁入了懷,一手合上門扇,呼吸灼熱急促,落在頸間,定柔一個念頭還未轉過來,已被打橫抱起,屋中竟有床榻,昭明哥哥扯開了宮裙的衣帶,沉重地覆住了她,定柔霎時吓壞了,伸手死死擋在他的臉上“你、你幹嘛!”
陸紹翌喘息着渴求:“好妹妹,我想你想的快死了,給我吧。”
定柔直接給了他一記耳光,才打清醒了。
“我們雖換了定情之物,卻無媒無聘,你豈非輕薄我,昭明哥哥,難道定柔看錯了你嗎?”她眼中帶了淚意,審視着他。
陸紹翌忙解釋:“我是太難過了,昨天我去找了皇上,明明答應過只要我有了心愛的人便成全我的,誰料君心難測,我昨晚一夜沒睡,怕極了。”
蹲坐下去,頹然低頭,淚水大顆大顆打在蓮紋磚上。
定柔立刻心軟了,她知道原因,皇帝那個混蛋!
俯身下來,坦率告訴他:“沒有三媒六聘,沒有花轎紅妝,我慕容定柔絕不輕賤了自己,便是我們情深似海,也不行,若無緣,唯有與君相忘。”
陸紹翌握住她的手,哽噎道:“我還想着今天你能跟我一起私奔呢。”
定柔轉頭到一邊,努力不看他:“定柔一生只走光明浩然之路,絕不做那淫奔無恥之事!”
陸紹翌傷心到極處,抱頭喃喃:“我們該怎麽辦......怎麽辦......”
定柔抱膝坐在地上:“或許我這一生,都離不開那個皇宮了。”
陸紹翌擡袖猛拭去淚,心中想出了主意:“趁着皇上不在京,我們拼一拼吧,皇後是個心腸柔善的人,即願意助我們相見,我們求求她,幫幫我們,給太後說說情,我讓我娘明日進宮,求太妃,她們一起給太後進言,只要太後賜婚,皇上事母至孝,定不會再橫加幹涉。”
定柔知道只要這一條路,太妃和皇後兩個人情,太後會思索一番,不可能一下駁了面子,她真的要嫁給昭明哥哥了。
她心中最後作着掙紮,問他:“昭明哥哥,你從前可有過喜愛的女子?”
到了這關頭,他見她生了疑慮,頓時恐慌無措,舉誓道:“我只喜歡過你一個,從小就喜歡,再不曾遇到動心的,如有謊言,叫我身首異處,不得好死。”
她信了,又問他:“你以後會對我始終如一嗎?你會不會時日長了,便對我厭煩了,再去與別人歡好?我慕容定柔斷然做不到三從四德,與別人共侍一夫。”
陸紹翌再次舉誓:“我此後只娶你一人為妻,絕不納妾,如有違誓,萬箭穿胸,屍骨無存。”
“好。”她的眼眶盈滿了熱淚。
就憑這句話,慕容茜,嫁了!
如斯男兒,正是我所求的。
曲終人散,曹家花廳,一對苦命鴛鴦跪在皇後面前。
皇後親手扶起他們:“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本宮定竭盡全力,成全了你們!”
“吾必終生感激娘娘恩典!”
日暮蒼山遠,黃龍旗獵獵,河道上蟻群般的工民在夯土,皇帝圍着披風站在高臺的圍欄上,俯視着,襄王走過來:“這邊交給姜侍郎,明日咱們便返京罷,還乘快馬嗎?”
皇帝點一點下颔。
襄王不解:“連日奔波,臣弟擔憂龍體。”
皇帝道:“朕不知為何,心中不踏實,還是早些回去,免得有事。”
襄王笑他:“哥是越老越謹小慎微了。”
皇帝在他肩上打了一下,襄王忙換了詞語:“持重,是持重,哥不老,明年才而立呢,正是龍馬精神。”
皇帝要踹他,襄王促狹的躲開了。
皇帝轉眸望着遠山疊金流翠,目光充滿遐想,問:“四弟,你可知曉,一個女子心中另有所屬,如何讓她回心轉意?”
襄王以為自己聽錯了,确認了眼神,詫異道:“你是認真的?臣弟還是第一次聽您這麽認真的說起一個女子。”
皇帝深邃的眸子蕩漾着一抹缱绻的神往,唇畔挂着深情,堅定地:“對,喜歡,非常喜歡!”
襄王望着哥哥側頰的神情,籠罩在夕陽的光暈中,明黃衣袍灼灼生輝,衣袂袍角随風飄飛,宛如神祗。“什麽樣的女子,能讓我哥這般向往。”
皇帝微笑溫柔:“這世間的獨一無二!”
襄王确定了哥是認真的,不由感慨那個女子,傾世的福氣!這世間竟真有一個女子,能得到哥的一整顆心,竟還是個另有所屬的,不識好歹。
“臣弟只遇到過投懷送抱的,臣弟平生所見,無不是奉承取悅,或有不同的,也是欲擒故縱,放長線,吊胃口。”
“她不一樣。”
皇帝下定了決心:“回去朕就冊封她,先給她名分,等時日長了,她忘了那個人,就會接受我,我可以慢慢等,朕不信,朕以赤誠之心待她,她不感動。”
遠處的天際,夕陽漸漸沉了下去。
第三日康寧殿,宮人們呈了茶,陸李氏冠戴正裝和安太妃依着位子坐在右下首,皇後坐在左下首,太後聽明了來意,微微蹙眉,那是哀家為祈兒預留的人,若不是岑雙前幾日忽然見紅,祈兒要寸步不離守着,哀家不願他分心,這會子已是襄王側妃了,哀家答應了祈兒,待巡行河道歸來,便将人送去襄王府,這就有來搶的了!
安太妃笑迎迎地道:“我這侄兒命苦,一表人才卻遇到了林家那樣的事,二十好幾了,我甚是喜愛定柔那孩子,肥水不流外人田,索性親上加親了,不失為一樁美滿姻緣,臣妾正做了媒人。”
李氏也賠着恭順的笑:“臣婦之子與慕容姑娘算得表兄妹,雖出了五服,可自小相識,也是青梅竹馬的一對璧人,還求太後成全,一雙兩好,百年偕老。”
太後直後悔沒有把慕容十一早些提調康寧殿,這會子卻不得不顧忌安太妃的面子,安玉徽慣是個小心眼的,為了個宮女,不值得扯破了臉皮。
皇後也忙幫腔:“啓禀母後,皇上曾對臣妾說過,待有恩遇,放慕容姑娘出宮嫁人。”
太後剛想拿做過禦妻來搪塞,進過韶華館,冊封過名分的人,怎能再許嫁臣子,這下子生生梗在了喉嚨。
“皇帝真這麽說。”
皇後施一施:“臣妾豈敢假傳聖谕。”
太後徹底抹不開面子了,只好說:“既是如此,也得問問人家姑娘的意願,不然,豈非哀家亂點鴛鴦了。”
定柔從殿外宣進來。
李氏望着粉衣宮娥,瞬間目怔,嬌小姌巧的身姿,娉娉婷婷而至,款款斂衽行禮,婀娜綽約,端莊靜美,兒子口中仙女一般的人物,心說,果然沒誇大,如此驚為天人!
“竟有這麽标致的姑娘!”李氏想着,我兒有福了,上天果然是公正的,前頭那個痨病鬼耽擱了,卻送來這般國色天香的,正作補償。
定柔望了一眼左邊上座的婦人,穿着四品命婦的常服,約莫四五十歲,丹鳳眼,眼角幾尾細絲,鬓邊難掩銀白,倒比母親滄桑了許多,心道這就是昭明哥哥的母親,長得不甚像,許是昭明哥哥肖似父親吧。
目光相觸,想到這是以後的婆母,頓時耳根發燙。
請了安,安太妃遞了個眼色,李氏先開口了:“姑娘,你可認得我,我是平涼候陸家的主母,說起來咱們是遠親,先婆母姚氏恭夫人,與汝家先老太君,乃是旁支中表,論輩分,吾當得一聲‘表舅母’。”
定柔福一福:“拜見表舅母。”
李氏點頭不止,越看越覺女子粉雕玉琢,這世上的美很多種,有紮眼的,細品卻成了俗常,這女子是精致小巧,耐看的那種,天生的美人胎子,怪不得兒子攝了魂兒一般,娶這麽個仙人兒回家,兒子還不被那些同僚羨煞死,一掃前頭的蜚短流長。“快免禮孩子,啧啧啧,慕容府竟有這般仙姿玉色的人兒!”
李氏差點忘了下頭的話,安太妃戳了戳肘,才想起來,清清嗓音道:“舅母昨日去靖國公府拜訪了慕容槐公,以及你母溫氏夫人,我膝下一子一女,長女早已出嫁,小犬紹翌,也是神采英拔的兒郎,咱們兩家何不親上加親,吾摯誠冀求你父母賜愛珠下嫁,誠心聘你為婦,你父母已首肯,太妃也願成其好,如今要聽你的意見,孩子,你可願做陸家媳?”
這樣直白的問出來,定柔臊的臉頰紅汪汪,如火炭燒了起來,手指隐隐的顫,嚅嗫着,好一會兒才說出,聲如蚊吶:“甥女蒲柳之姿,舅母肯擡舉......不勝榮幸......”
太後眼角閃過不悅,這孩子,哀家白疼她了,不是個聰慧明意的,也罷,主子許肯了,兩方父母許肯了,皇帝也許肯了,當事者也許肯了,哀家再阻撓,豈非不解人意了。
“皇帝說過,陸家公子德才兼優,圭璋特達,待來日要親自賜婚,如今皇帝不在,哀家便代他下谕,效法此去蓬山,願兩位卿家結秦晉之好,琴瑟相鳴,拟為佳話......”
白虎門外,陸紹翌不停地踱步,望眼欲穿,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跳。
李氏滿面春風地走出來,陸紹翌三步并作兩步,險些撞到了母親,激動的聲線直顫:“如何?”
李氏喜悅地點了點頭。
陸紹翌大喜若狂,幾乎要一跳蹦到城牆上:“我能娶定柔了?娘,你掐我一下,這不是做夢吧!”
李氏怎舍得擰自己的心頭肉,輕輕捏了捏兒子的耳垂:“我兒有福了!”
陸紹翌一步躍上馬,揚鞭馳了出去。
到了夜晚,激奮的輾轉難眠,起來到院子大唱風蕭蕭兮,一邊耍起了紅纓槍,把阖家都給驚擾起來了。
七月十二日晨起下了晌急雨,片刻便雲消雨霁,碧空萬裏,琉瓦飛檐被洗滌的明淨瑩新,映着日光璀璨生輝,棱線分明,定柔忽覺得眼前看什麽都是流光溢彩的,走進這座孤城,整整三年六個月零七天,第一次覺得,一磚一瓦,都是豁朗的。
昨夜已收拾好了包裹,她嫌累贅,只帶走了貼身緊要的東西,衣服首飾盡數給了那些宮女姐妹。
天不亮就起來,最後伏侍了太妃一場,而後到康寧殿給太後磕了三個頭,感恩萬千,太後見她目光赤誠,也不氣了,只滿心不舍,這個女娃一無親二無故,卻不知為何,叫她總想起那夭亡了的女兒。
後去了霓凰殿,拜別皇後,這是最大的恩人,若無她,定柔許是會在韶華館變成槁木死灰,亡魂淹沒在這寂寂深宮裏。
皇後握着她的手,熱淚盈眶:“能出去,真好。”
捧着一匣首飾贈與她做添妝,定柔怎能再受她恩惠,連連推脫,皇後只好強塞:“你如我妹子一般,緣分一場,姐姐若不拿出些東西,到顯得不真摯了。”
一番心意,定柔只好收下。
而後囑咐她,做了人婦要克己守禮,好生侍奉公婆,為陸家誕育子女,勤勤懇懇,過那夫唱婦随的好日子,別像姐姐,茍延殘喘。
定柔也含了淚:“以後我會尋機來宮裏探望您......”
正說着,殿門外傳來內監尖細的長音:“陛下駕到——”
皇後打了個寒噤,定柔反而坦然無畏起來,我已是昭明哥哥未婚妻,憑你是皇帝又能怎樣,退了兩步,随着一衆宮女跪到了角落。
皇帝形色匆匆,身上還圍着披風,進來便對皇後說:“你吩咐六尚局準備準備,朕要冊......”猛瞥見了一個袅娜的身影,皇後忙解釋:“皇上不是說過但有恩遇了,放慕容姑娘出宮嫁人麽,母後昨日心情暢快,降下恩遇,将慕容姑娘賜婚給平涼候家的嫡公子了。”
皇帝目光掠過訝然,意味深長地盯了皇後一眼,又望那小女子,不過幾日,你們竟然......
皇後對定柔擺了擺手指:“快跪安吧,收拾行李。”
“喏。”定柔握着首飾盒,拱身退出殿外。
圓圓回到耳房,定柔已将屋子收拾的纖塵不染,将姐妹們床褥拆洗了,坐在鏡前換了民間的衣裳,一襲菡萏色荷葉袖齊腰襦裙,頭發绾了個女兒式的慵妝髻,簪了一只白玉素釵,和兩朵海棠絹花,略施了些胭脂,輕輕畫了幾筆眉線,又含着口胭紙。
圓圓嘻嘻送了個祝福:“恭喜姐姐好事近!”
定柔吐出口胭紙,回過頭來,掩不住燦漫的笑意。“謝謝!”
圓圓失神看着,嘆道:“姐姐這一笑,皇上六宮的娘娘們也黯然失色了!”
門外進來一個面生的宮女:“慕容姑娘,奴婢是康寧殿新來的,錦紋姑姑有事找你,說要繡窗花,花樣子要您給描出來,讓您随奴婢去一趟。”
“知道了。”她想着,我出宮的時間在未時,現在還早,不麻煩走一走。
出了耳房,那宮女徑直引着她走偏僻的宮巷,轉過幾道垂花門,卻不是去康寧殿的方向,她好奇問那宮女,那廂只說:“不在康寧殿,錦姑姑在春和殿。”
春和殿?她來宮裏這麽久沒聽說那裏住人啊。
到了宮門前,門匾上果然镌着“春和殿”三個燙金大字,宮女拱手請入:“錦姑姑在正殿等姑娘。”
定柔莫名生了不安。
踯躅了一陣,還是踏步邁進。
富麗宏偉的宮殿,兩闕栖鳳翔鸾,臺閣廊柱瑤瑤生光,檐角挂着檐鈴,風吹咭叮響,三角六椀菱花格心門牖光彩射目,原來是傳說中的玻璃,庭前一株二人懷抱粗的合歡樹,足有百年樹齡,還在開着花,如煙如霞,葳蕤遮天蔽日,枝葉遮蔽了大半個院子,樹下一個烏木搖椅,定柔想起了妙真觀那棵紫藤樹。
出神間,有內監在催促她。
方步入前殿,忽聽得殿門在身後閉上了,沉重的吱呀聲震耳。“你們,何意啊?”
有男人的腳步聲從內殿出來,定柔吓了一跳,緊緊貼着門,那人唇角含着缱绻的笑意,目光泓邃,煜煜如明珠流光,穿着月白色流雲紋襕袍,束發玉簪,腰束白玉龍紋革帶。
定柔頓時臉紅耳熱,心覺不妙,驚慌地看着他:“你......你诳......诳我來此......何為......”
隔着五步遠,皇帝沒有往前,眼眸深情地眨動着:“你今天很好看,不過我還是你喜歡你素面的樣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那語氣讓定柔身上起了雞皮疙瘩。
皇帝擡手指向紫檀長案上一個呈盤,置着一本金冊和一方描金紫漆龍鳳紋的寶匣。“看看吧。”
定柔擰捏着,皇帝揶揄道:“快,不然我要親自動手了啊。”
定柔想着,還能是毒蛇怪物要吃人不能,我偏不怕,惴惴走上前,屏氣揭開寶匣,是一方金蹲龍紐,底下的篆紋印泥是“貴妃之寶”四字。
不是毒蛇吐信子。
她不知何意,又拿起金冊,上書:“奉天承運皇帝,诏曰:王者建邦,設內輔之職,聖人作則......爾靖國公、前淮南節度使慕容槐之十一女,冠盡盛門,幽娴令德,靜容婉約,雍和粹純,柔嘉維則,清心玉映,深和朕心,茲冊封爾為正一品貴妃,着首相房峥,禮部尚書......持節行冊封大禮,欽哉!”
貴妃?我?
腰上猛然多了鐵環似的手臂,男人的呼吸熱熱呵在後頸,她立刻蠻力掙紮,男人卻動越箍的緊,在耳畔說:“我登基那日就在想,假若遇到心之所愛的女子,便讓她做貴妃,獨一無二的位子,無用對着她們卑躬屈膝,只要她一生誠摯待我,我必以帝王之全力去愛護她,給她絕無僅有寵愛和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