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火葬場前奏 前任變備胎 ……
夜裏, 端着滿滿一大木盆熱水,天上雷聲轟鳴,噼噼啪啪下起了一陣急雨, 腳下急走快奔, 灑了不少,進了垂花門, 兩個嬷嬷在耳房門口掀着簾:“快!快!”
跑進去衣服已濕,發梢滾滾滴着水, 嬷嬷拿手巾把子, 心疼地為她擦拭頭發, 這個傻孩子, 來了一年了,升了二等宮女, 這事是三等宮女做的,敬惠館有新來的宮女,她也沒推脫給別人, 便是鐵鑄的心腸也化了啊,何況肉做的, 自家女兒也沒這麽寒來暑往如一日的, 為她們端洗腳水啊。
巴結讨好可沒這般的, 這孩子是真心對着人好。
“跑的灑了不少, 嬷嬷先洗着, 一會兒雨住了, 我再打一盆去。”
兩個嬷嬷忙擺手:“不妨事, 我們一塊洗就行了,誰也不嫌棄誰,你快回去換衣服吧, 別風寒了。”
定柔拿起髒襪,嬷嬷忙攔她:“我們自個洗,你快換衣吧孩子,別回頭着了涼,病了還得吃藥。”
走出耳房,雨聲淅瀝,手裏多了一盒玫瑰酥,這是太妃賞給一等宮女和管事嬷嬷的,兩個嬷嬷時常舍不得吃,都留給了她。
白日,雲開雨霁,同樣的地方,皇帝坐在山石後,望着幽靜無漪的一潭碧水,昨夜,他沒有要任何人來侍寝,獨衾在榻上,眼前是那甜靜絕美的笑靥,嘴角俏皮的腼腆。
後來,竟夢到了她。
站在小湖對岸沖着他笑,他走過去的時候,竟消失了,他也驚醒了,在想入夢,卻難了。
小丫頭,你為何不早些對我笑一笑呢?
那年在衡州的石鼓書院,後山有一個溶洞小溪,他尤其喜愛那兒的寧靜,潺潺的流水聲,麻雀啾啾,山風吹動樹葉簌簌,能讓人忘記萬千紛擾,忘記自己的一切,只是山水間的一居客......卻給了刺者機會,那洞有半人高,不時會順水竄出魚來,他不大會水,很想潛進去看看,是不是別有洞天,四弟到是潛進去了幾次,說裏頭空間廣大,有很多鐘乳石和雲母,水深及腰,還摸出了幾條小魚,侍衛找了柴,烤了,他有多次趟着水走到洞口,踯躅着,沒有進去,耳邊銘銘萦繞着母親的話: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而徼幸。
假山另一邊,小柱子執着拂塵,在問話一個嬷嬷。
“你是敬惠館的管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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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家問你的話,若敢隐瞞,你知道幹系。”
“奴婢萬萬不敢,大總管盡問。”
“今天傳訊你的事,若洩露出去半個字,你知道後果。”
“奴婢不敢。”
“慕容宮女在敬惠館可有與人争執?”
“争執?不曾有過啊。”
“平日與人相處如何?當差如何?”
“哎喲,那可是個頂好的孩子,自來了敬惠館,上下像是變了個樣,別看人長得嬌嬌小小的,那手嫩的剝皮雞蛋似的,幹起活來一雙手頂三雙手,還從不置喙人閑話,起初都覺得她是韶華館貶出來的,變着法刁難她,可她從來沒惱過,凡有差遣了,髒活累活,從來不挑揀,倒不像個官小姐出身的。”
“好了,下去吧。”
“喏。”
過了半刻,另一個嬷嬷來了:“大總管吉祥。”
“韶華館管事的?”
“正是。”
“咱家問你,從前的慕容美人素常為人如何?”
“慕容美人?她不是貶去做宮女了麽,奴婢與她說話不多,來了兩年,素常都待在一塢香雪,為人吧,怎麽說呢,不像個主子,侍奉她的人見她不得寵都生法子去了別處,她也不生氣,竟自己做起了下人的事,後來,她的奴婢犯了事,不知為何,都遣送走了,就剩了她一個,愈發不愛出門了,灑掃都是自個做,奴婢時常看見她在花樹下浣洗衣物,是個極幹淨的。”
“那為何傳言她與人争吵,還打傷了人?”
“那次啊,奴婢,不敢說。”
“照實了說!”
“喏,其實,照奴婢看,不是人家慕容美人的錯,是淑妃娘娘欺辱了她的下人,沈才人和程才人幫腔來着,慕容美人是個護內的,二話不說就把兩位才人教訓了一頓,連......淑妃娘娘也差點......挨了打,後來宸妃娘娘來了,才平息了,慕容美人也受了罰,咱做奴才的說句公道話,在這沒人味兒的宮裏,那般不計後果袒護奴才的主子,當真少見。”
“下去吧,去偏門,有人送你回宮,莫讓人撞見了,你知道該怎麽說。”
“奴婢醒的。”
皇帝嘆息了一下。
宸妃......
望着一泓碧水,小丫頭,難道我從一開始,就曲解了你?
你若不是慕容氏的女兒,就好了。
下晌,坐在禦案後,批閱完一摞,兩鬓緊似一陣的疼了起來,放下朱筆,按揉了好一會兒,還是不舒暢,索性起身走出萬壑松風,漫步着,也不坐辇,小柱子和一衆宮人随在身後。
昨夜雨驟風急,園中落了一地落英,随處可見泡桐花、刺槐花、合歡、珍珠梅、木槿......沾着雨後的濕露,餘留殘香,別有一番凄豔,內監們在清掃,見到他,紛紛鞠拜。走到母後的“松鶴清越”,遙見敬賢太妃乘輿而至,一從宮娥娓娓跟在後頭,進了垂花門。
昨日靜誠妹妹回來省親,住進了園子,今夜有接風宴,一二載不見,小姑娘也長成璎珞矜嚴的婦人了,梳着圓髻,簪着步搖冠,織金玫瑰紋大袖衫,頗有當家的威嚴。
“陛下駕到——”
院中跪滿了宮娥,紅衣、紫衣、粉衣,額頭向地,不知為何,一眼就認出了一個嬌巧姌姌的身影。
錦葉掀起湘竹簾,走進去,和淑太妃和靜誠也在,母後坐在上首的座榻與她們閑敘,雨下得透了,淼可園地勢偏北,屋子的牆足有三尺厚,撲面而來的涼蔭之氣,幾乎不用冰。
“陛下聖躬金安。”
“皇兄......”
給母後請了一個安,坐在側邊。
靜誠生子後圓潤了很多,下颔兒多了一圈的肉,氣色也如出水芙蓉一般,想來夫妻恩愛,嚴桐的為人他是私下派人反複考量過的,更重要的是束身自重,嚴家家風優良,想來好相與的。
母後問安太妃:“你進來臉色甚佳,好似年經了幾歲,吃的什麽養容丸?”
安太妃摸了摸臉頰,笑說:“一些藥膳罷了,不若太後也試試。”
母後擺手:“我可不吃那些藥腥子味的,橫豎是無人瞻看了,老就老吧,沒得折騰自己,讓別人悅目。”
安太妃面上閃過尴尬,輕咳了一聲,又道:“我那有一味香蘇茶,溫中和胃,最是解餐後油膩,你們要不要吃吃看?”
母後說:“這個到可以,人老了,克化滞慢,總愛停食,快呈來吧。”
安太妃喚外頭:“慧姠,讓定柔煮香蘇茶來。”
“喏。”
定柔,是她。
過了會子,一行紫衣宮女端着呈盤魚貫而進,汝窯月白釉淨色茶盞,一脈澄黃澈透的茶湯,香韻袅袅。
她呈給了董太妃。
忽然被抓住了手腕,董太妃掀開她的袖子,扯出一截生麻來,驚詫道:“你.....怎麽穿着衰衣啊?”
嬌巧的身軀立刻跪下:“奴婢知罪......”
安太妃也驚了。
母後蹙眉問:“怎麽回事?”
小丫頭轉過來,朝着母後磕了兩個頭,不慌不忙地道:“奴婢在服着孝,宮中不允許外穿,只好穿在裏頭。”
母後若有所思:“聽聞邢家謀反你嫡母喪生,是為你嫡母?”
皇帝也疑惑重重,絕無這種可能,除非她是做給人看的。
下一刻,小丫頭道:“不是,是早年亡故的祖母,駕鶴西去時奴婢不在家,不曾服孝,服的齊衰。”
董太妃耳上的金珰叮叮作響:“不對啊,齊衰是細麻,你穿的是粗麻啊,且微有發皺,是洗過多次的,祖父母守喪一年為期,按說早該到了呀。”
一個宮女日日穿着兇服在宮中走動,這是犯大忌諱的。
小丫頭誠然道:“奴婢先前為養母服着斬衰,近日才除了孝,無法購置細麻,只好用原來的代替。”
衆人一陣唏噓,安太妃立刻懂了:“忘了告訴你們,這孩子是有來頭的,太後可記得我那堂姐,安雲惜。”
母後想了想道:“雖未見過人,名聲卻如雷貫耳,太宗朝安相的獨生女兒,名動一時的掃眉才子,聽聞當年太宗有意讓她入主東宮,做先帝的繼妃,安相當時恰在病中,直說女兒福薄緣淺,有疾患在身,天壽不永,生生婉拒了,若不然,恐怕也沒哀家的今日了。”
安太妃道:“我堂姐确實身體孱弱,有先天疾患,後來随游方的妙真女冠出家了,游方而去,不知到了何處,我那日在霓凰殿見到這孩子在吹簫,正是堂姐的舊物,問了才知,她是我堂姐收的俗家弟子。”
竟有這層這緣故!皇帝心中閃過一絲歉疚,望着小丫頭,果然是我錯解你了,沒有仔細問清楚事實原由,妄下了結論,中了別人的套路。
皇後和握瑜那天,是故意的。
母後問小丫頭:“你是安小姐的弟子?這麽說也是道家人?修行幾年了?”
小丫頭低頭答道:“奴婢四歲到了妙真觀,不曾歷三洗之禮,只作半個修行弟子,隆興五年才返家的,為父親過壽,養母去世時,因淮南戒嚴,無法趕去姑蘇送殡,所以才将衰衣穿在夾衫裏頭,望太後贖罪。”
皇帝猛然懂了,她頂着個慕容家的殼子,實則是安家教養出來的孩子。
竟然,與矜情作态的慕容豔如此不同!
幼時聽皇祖父講起安相,殊深轸念,聲淚俱下,稱時卿乃蜀漢之諸葛,齊之管仲也,後,人之雲亡,邦國殄瘁,安相,一個竭誠盡節的君子,為國鞠躬盡瘁,君臣間至誠至信,近一百年來絕無僅有。
初登基時,他就渴望自己也能遇到這樣一位真君子,真賢良,君臣相佐,可是找了多年,除了四弟敦城,朝上多是蠅營狗茍,或安于守拙之輩。
母後贖了她的罪,孝乃為人之本,無錯亦無罪。
靜誠細細端詳着她,忽然走過來問:“你是......咦,你不是我皇兄的禦妻嗎?我的花生和毛團怎麽樣了?”
“回公主話,奴婢将它們養在禦苑了,出來時托付了小恒子照看,公主放心,長得很好。”
靜誠喜道:“我就知道你是個可靠的,這兩年我還想呢,不知道時日長了你會不會善待它們,我該好好謝謝你,對了,你怎麽做宮女了?得罪人了?還是犯事了?誰把你貶黜的?哪個混蛋啊?我找她算賬去!”
皇帝險些沒拿穩茶。
太後輕咳了一聲,那啥,那混蛋在這兒呢,請留口德。
董太妃連連示個眼色,靜誠沒看見。
小丫頭清瑩瑩的眸子,毫無怨憤之念,道:“奴婢與安太妃投緣,求了皇後,才到敬惠館的。”
靜誠直直盯着她看,把小丫頭看的羞了,羊脂玉般的底子透出一層薄薄的紅暈,直如醉了酒一般,嬌憨無限。
“你生辰是什麽時候啊?”
“回公主話,元和六年冬月十六日”
靜誠一聽,頓時高興壞了,挽住她的手:“與我同年同月啊,我冬月初十日,你原來是我的小妹妹呀!太好了!太好了!”
然後,靜誠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矜持形象崩了,牽着小丫頭的手,嚷嚷着要出去踢毽子跳繩,在婆家天天裝模作樣,憋壞了。
母後笑她:“都當娘了還是這般恣意,仔細你婆婆回去罰你。”
安太妃也幫腔:“合該得個厲害點的婆婆。”
靜誠撇嘴:“我婆婆才舍不得吶,可心疼我了,素常我倆鬧了龃龉,婆婆都訓驸馬,不管對錯一概袒護着我。”
說着,拽着小丫頭掀簾出去,兩個背影一比,小丫頭矮了一頂,身形玲珑窈窕,韻致着一股子巧意。
皇帝啜着茶,暗自擡眸深深望了一眼。
院中傳來叽叽喳喳的喧鬧。
皇帝起身回寝宮,走到廊外,只見宮女們亂作一團,或踢毽或挽花,小丫頭和靜誠比拼跳繩,靜誠氣喘籲籲,跌倒在宮女堆裏,小丫頭汗水淋漓,一躍一落,身輕若燕,裙袂飄飄,發髻亂了,烏瑩瑩的發絲垂下來,面頰紅的快出滴出血了,卻另有一種靈動美。
“四百八十三、四百八十四.......太厲害了!”
他看呆了。
“陛下來了。”
小丫頭停了下來,和宮女們一起跪了。
他有些意猶未盡。
靜誠歪着發髻走過來:“皇兄。”
在她頭上彈了一個指崩:“多大了還這般放縱,明日朕就對嚴桐說,回去好好管教管教你。”
靜誠撇嘴:“他敢。”
***
陸紹翌苦于無法和定柔相見,托慧姠捎了個錦盒到淼可園,打開是一只紅翡镯子,和阗籽料的,瑩膩質潤,殷如沁血,籽料以羊脂白為常見,這血一般的紅,極為稀罕。
正應了她的名字,茜。
他如此有心。
她其實不愛戴腕飾,總覺得累贅,做事的時候總會磕了碰了。
不過即是他苦心所選的,自是定情之物,她挑着繃子為他繡一只雞心荷包,昭明哥哥喜歡什麽顏色和花紋呢?
菱花格子窗外月華如水,樹影婆娑,蟲鳴啁啁。
綴上同心結絡子,太妃去了前頭的頤寧殿赴靜誠長公主的接風宴,眼下不是她的值,屋裏只有她和圓圓,其她人嫌熱,出去找地方乘涼了。
圓圓搖着蒲扇說:“不若咱們也出去走走吧,悶得很,睡不着啊。”
定柔收起針線筐,也好,今夜雖是殘月,但很亮,踏月尋星河,也不失詩意。
圓圓拿出偷藏的兩個大鴨梨,正好消滅了。
提着一盞紗燈,星河如瀚,半弦皎月如飛鏡,浸浸一地白,輕霧籠紗覆地,樹上挂着一溜宮燈,把月色都溶了,也不知走到了何處,出了一道白牆飛檐的月洞門,看見一道牆,一株大石榴樹長在牆角,足一人半高,枝葉茂盛,恰躍過了牆頭,這時節石榴花已落了大半,結了燈籠似的小果子,累累滿枝丫。
定柔很想知道,這堵牆外是什麽地方,是不是自由的地界。
卷起袖管,絞系着袖擺,圓圓還沒反應過來,便看到她攀到了樹頭最高處,顫顫巍巍坐在一個兒臂粗的枝幹上,向外眺望。
“你怎上去的?”
定柔朝她擺手:“快來啊,這裏能看到好多宮燈。”
圓圓也想上去,但不敢攀,定柔下到樹莖,伸手給她,圓圓抱了抱光滑的樹幹,根本沒用攀登的地方,放棄了。
抛給定柔一個果子,兩人望着月色吃了起來,一邊聊家鄉的事。
彩絹荷燈樹映的殿外花堂光影斑斓,鐘磬擊戛争鳴,絲竹嘈嘈切切,舞姬們飛舞着霓裳,長袖展動,襟帶飄舞,翩翩蹈出百花迎春的盛景,後妃們分坐鈴蘭桌,觥籌交錯。
皇帝被衆妃敬了一遍,小柱子握着玉瓒複又添酒。
今夜不知為何,面對眼前的花團錦繡,有些意興闌珊。
心裏總覺空落落的。
徐昭容小腹微微隆起,和薄畫黛一起挑頭興起了酒令,以月色為意境,填詞一剪梅,林純涵也加了進去,其她除了皇後,也不服輸,紛紛争逐。
皇帝左右環顧一番,無休止,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永遠無休止。
如花美眷,無一是心人。
母後和太妃閑說子嗣的事,妃嫔們輪了一圈,徐昭容對着皇帝,撒嬌的語氣:“陛下,該您了。”
皇帝默默飲幹了盞中酒,起身道:“朕乏了,你們頑吧。”走出禦桌,身後一片唏噓聲,小柱子一衆随在身後,皇帝擺了擺手,讓他們退下,獨留了小柱子和小棟子,執着一盞羊角琉璃燈,漫無目的。
很想到後園走一走,心裏這麽想着,腳下便去了。
走了好遠,一盞盞宮燈被甩在身後,到了一處不太明亮的地方,忽聽見簫聲音音,隐約從前方傳來,寂靜的夜,流風回雲,穿透重重花木疏影,悠遠清長,如風入松壑,引的千樹萬葉飕飕,讓人塵心頓洗,吹簫之人,定是一位清風霁月之人。
踏月尋簫聲。
步入一道圓月洞門,淡白的月光,驚見一抹人影坐在石榴樹上,簫聲就在樹上,借着燈光看到一個圓臉宮女在樹下打盹。
小柱子上前:“陛下來了,還不行禮!”
圓臉宮女吓得趔趄了一下,慌忙跪下,簫聲頓止。
“何人在樹上?好大的膽子!”小柱子提着燈過去照。
那人影身形纖巧,是個女子,大概也是個宮女,竟坐在最高處,聽到呵斥忙下到樹莖處,蹲在那裏,皇帝走過去,看清了臉,不禁笑了出來:“怎麽是你?”
樹上沒搭話。
“還不下來嗎?”
皇帝轉頭吩咐小梁子:“拿竹梯來。”
剛說罷,就聽到身後一聲“撲通”,衣角一揚,穩穩落了地,如驚鴻一閃。
皇帝驚異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