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火葬場前奏 陛下,恭喜您已……
女子若無其事, 拍了拍裙角,手裏握着一管紫玉短蕭,還有一個啃的幹幹淨淨的梨核, 小柱子和圓臉宮女拱手肅立一旁。
“你身這麽輕?”他在想那高度, 自己若跳,肯定會震了腳踝。
女子默聲斂衽一福, 請了個金安,他剛說完免禮, 她便将玉簫塞進袖管, 彎腰向地, 拾起根樹杈挖了個小坑, 把梨核埋了。
他看不懂了,又被她的行為逗笑了。“這是何故啊?”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道:“亂丢在這裏得好多天才會爛,會引來很多蒼蠅,我師姑從小便教導我, 不可亂丢雜物,種在這裏沒準能長出一棵樹苗。”
皇帝努力忍着笑, 真是個思維奇特的孩子。
“朕方才聽你的簫, 含少商兮照清徵, 猶如風入松壑, 跌宕萬千, 以為是《風入松》曲, 下阕又聞得平宮清商兮蹶躍徵, 羽音圓清急暢,至高昂處,激越而和, 竟有日暮沙漠垂,力戰煙塵裏之感,上阕為水,下阕為火,卻是什麽曲?”
靜夜中女子一雙眸子極亮,如露如星,她道:“是《窺月十二厥》,和合曲,我方才吹的是《入海》和《塞下》。”
皇帝微微蹙眉,卻想不出來:“朕從未聽過這個曲目,不知出自哪本曲賦?”
她道:“這是孤本,傳聞不知哪朝哪代,一名蒙冤的死囚,在獄中臨刑之夜所作,對着的一扇狹窄的角窗,月如銀盤,幾乎觸手可及,他看的久了,月中窺物,恍惚中去遍了名山大川,大漠邊陲,漂洋過海入華夷百國,最後回到故園江南小鎮,由此經歷一番,便覺天地廣袤,蒼生皆渺小,故而看淡了生死,枷鐐在身,也覺輕松無羁,含笑踏步入往生,将譜子題在了牆上,後來幾經流傳,我師傅也只收集到前五阕的殘譜,分別是《蜀道》《五岳》《入海》《塞下》和《水鄉之國》,可惜華夷篇全佚。”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這才知道自己從來不認識她,像是沙礫中尋到了一顆明珠,璀然生華。
他靜靜地凝視着她,眸光深邃。“你可以将詞曲和譜給我拟寫下來嗎?”
他沒有說“朕”,說的是“我”。
定柔詫異了一下,淡然道:“可以。”
我與你已無幹系了,只是你家一個婢子,給你也無妨。
他的眼睛舍不得眨一下,又問:“你既是妙真弟子,可曾習過真藝九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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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都沒想:“自然習過,這是每日的功課。”
清輝如紗,朦胧映着面龐,他唇角一彎,眼眸煜煜,笑嗔道:“好個小丫頭,你犯了欺君之罪知道嗎?”
定柔眉心一擰,這人怎麽變臉如同翻書啊!
他怕吓着她,忙說:“在淮南初見你的時候,為甚說雅樂詩歌一概不會,還有殿選那日,為何說自己字都認不全?不是欺君麽。”
定柔仍舊理直氣壯:“奴婢确實沒撒謊,我師傅說,《說文》一冊記載漢字足有一萬零五百一十六字,我只算識得十之五六,可不是認不全嗎。”
這個回答很狡辯,也很可愛,皇帝笑:“好,這個算你說的過去,那淮南呢?作何解釋?”
定柔都忘了在淮南對他咋說來着,這個人真是個記仇的,她無奈,只好實話實說,坦白吐出八個字:“非吾所願,莫可強求。”
皇帝身軀震了一下,第一次,聽到如此直白的話。
從來沒有人如此坦率的回應,對他的拒絕。
“......師傅教授我琴棋書畫,是為陶冶情操,修養品格,不是為了給什麽人獻藝,取悅于人的。”女子眉目澹然如初,姣好的五官,凝着樸實和敦城。
他怔住了,久久凝視着她,眼眸直如汪洋,此刻這個小小的一射之地,成了他眼中的世界,而她,便是這世界的唯一。
怎會?小丫頭,我尋的那個人,竟會是你!
我竟錯過了你整整三年!
小丫頭望了望月梢,斂衽道:“敢問奴婢可以告退了嗎?”
你要去哪裏?
小丫頭捂嘴打了個呵欠,今天......若......是不是唐突了?他略一思忖,擺了擺手指:“去吧。”
小丫頭和圓臉宮女又福了一福,執着紗燈,退了幾步,挽着手走向圓月門,然後聽到腳步的飛跑聲,很快遠去了。
夜深以後,他馳馬奔出淼可園,回了宮,叫開白虎門,走進昌明殿,打開一間暗室,裏頭落了一層灰塵,紫檀書格擺滿了雕刻擺件,書案上甚至還有栩栩如生的五大殿,他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長方錦盒,裏頭一排各式刻刀,好長時間不握,有些生疏了。
他記得有一年得到過一塊絕品的金絲紅玉,稀世罕見。
茜,秀美靈動也。
染绛茜草,紅色也。
第二日定柔要換夜值,到了晌午換值去睡了,酉時來換,走到耳房的小院外,一個內監守在角落,攔住了她,恭敬地道:“姑娘,小的是殿前司的,皇上讓奴才來取譜子?”
譜子?定柔這才想起來。
昨夜回來就睡了,沒謄寫。“我還沒寫好,明天再來拿吧。”
內監又攔住她,從袖袋裏取出一個嬰兒巴掌大的小錦盒,塞到了她的手裏,“皇上讓給您的。”
定柔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內監便趁着四下無人,走了。
定柔一頭霧水。
打開蓋子,赫然裝着小葉紫檀木雕刻出來的一只,猴子,對,就是猴子。
那猴兒欲作躍樹狀,長得甚小巧,雕法趣致可愛。
他說我是猴子?
好吧,師傅從前也說她像只小猴兒,猴兒才會成日爬樹。
翌日晨起換了值,揉着眼走回來,差點和一個人撞上,又是那個內監,定柔回屋取了一卷寫好的桑蠶紙,遞給他,內監又從袖袋取出一個更大的錦盒,塞給了她。
又是猴子,這次多了兩只,一只雨花石的,一只岫玉的,還有一只是......泥塑,然後雕刻出來五官,或啃果子,或夢游打呵欠狀,或瞪眼嗔怒狀。
沒事淨送人猴子幹嘛啊?
前晌睡飽了,午間起來到值房吃了飯,下晌無聊的很,在屋子裏打掃了一遍,後頸全是汗,打來水沐浴了,拿起針線筐子和未做完的針線,走偏僻的小路,找了個清靜的地方。
離上次那個假山湖不遠,幾棵參天的泡桐樹遮出一方蔭涼,四下靜谧的像是世外之源,麻雀落在不遠處啄着狗尾草籽,找了個平坦幹淨的山石,坐下來,對着繃子繡衣服上的仙鶴。
剛做了幾針,聽到一個腳步聲,麂皮靴的,好像是男人。
果然,一個明黃衣袍的身影極快地走進來,束發螭紋金冠,腰系白玉帶銙,定柔以為自己看錯了,慌忙起身行禮,皇帝連衣裳都來不及換,剛散了一個廷議,聽說她獨自來了這裏,便讓人清理了耳目,跑着追來了。
他面龐線條柔和,眼中帶着融融的笑意。“快免禮,以後私下不用這樣,朕......我不在意的。”
定柔愈發疑惑,也賴得多想,大約他是來問道曲譜的事吧。
複又坐下,繼續撚着針刺繡。
皇帝徑直坐到了身畔,定柔嚇了一跳,忙挪到了一旁,他要作甚啊?
皇帝沒有再靠前,笑了笑,不能讓她覺得他是個輕薄的人,女子埋頭做着針黹,靜靜望着她,細細地端看,細微至每一根眉毛、眼睫,一舉一動,一颦一笑,深深刻在心裏,越看越驚嘆,心裏說:“從前沒這麽近的瞧過,原來,她長得這麽可愛!”
一襲二等宮女的齊腰宮裙,嬌豔的淡紫色,襯托的面頰美玉生暈,不施丁點脂粉,十八歲的姑娘,正是美貌芳華,烏瑩瑩的頭發绾着齊整的百合髻,鵝蛋小臉,兩彎柔柔的細眉,淺颦長蛾,天然無需裁剪,雙眸翦水脈脈,零露漙兮,清揚婉兮,眼睫長長的鬈起,小鼻子高挺俊秀,更驚豔的是那櫻桃小嘴,直如一兩歲的孩童,唇上有小小的紋痕,弧度俏美玲珑......他的心漸地狂跳起來,怦怦怦擊撞着心口。
愈跳愈快,幾乎喘不過氣。
怎會這樣?
握拳抵着唇,努力換氣,讓自己平複,卻毫無作用。
從前以為,女子裏頭,容貌最讓他滿意的是林純涵,霞韻月姿的人兒,水晶剔透,現在才知,這世間還有增一分太豔,少一分太淡,清麗與嬌媚,小巧與美的渾然契合。
不由自主往下看去......猛瞥見了十指“雪蔥小段”,心頭驚了一下,果然是她!纖纖出素手,指甲粉透瑩潤,似破殼的珠貝,那天在淮揚街頭,馬車珠簾後的人,是她!
他覺得像是瞬間找到了什麽至關重要的東西。
那纖巧瑩膩的小手撚着銀絲線,極是利落,手中是一件黛藍色桑波緞的夏衫,男式的道袍,是慕容槐的罷,她在給父親縫緝夏衣。
不明白,便是從小沒有養在一處,也不可能同樣的女兒,如此不同啊,慕容豔閑暇時,只會描眉點唇,總是用很多的胭脂,将唇塗得紅紅的,他說不出的厭惡。
便是慕容岚,在行宮短短的日子,也是使出渾身解數地取悅他,琵琶不離手,小曲歌兒萦繞不斷,聽得夜裏閉上眼耳邊還在唱。
繃子裏繡着一只仙鶴,針針刺破綢緞聲,從襟邊到下擺,道袍樣式新奇,對襟直領,袖擺寬松,全無一般道服的拖沓之感。
飛針走線......飛針走線......他終于知道這個詞不是誇大的,她手極快,繡完了鶴咬斷了線,換上藍色的絨線,紉起了袖緣,手如磨鋒利的剪,沒幾下便好了。
坐在那兒,靜的像一幅畫,光影婆娑下,身線胧着柔和的光暈。
他想起自己畫過林純涵,畫過握瑜,畫過徐相宜和司徒安然,此刻,恨不得飛跑回去,取了畫軸,将眼前女子縫紉的樣子,完完整整臨摹下來。
他突然發現愛極了,這個做針線的安靜樣子。
以後,還有很多很多機會的。
他對自己說。
“我幼時也愛到樹上去頑,只是母後管的嚴。”她久久不開口,他只好先找話頭。“......後來大一些,便忙起來了,再沒機會,你上樹是為什麽呀?掏鳥窩?”
定柔擡眸看他一眼,又低頭看針線,道:“摘果子啊,為什麽要抓了小鳥的窩?”
他笑道:“不是小鳥,是鹞鷹,在禦苑的白楊樹,我那時七八歲吧,沿着竹梯上去,攀了一大段才能夠到。”
定柔驚訝:“那個鳥兇猛的吧,幼鳥出生喙就尖利,你不怕啄傷你的眼睛啊?”
他道:“那時還真不怕,随身帶了弩機,我想着它們若傷我,我必先傷了爾等,沒想到母後來了,将我诳了下去,狠狠訓斥了一頓。”
定柔聽得咂舌瞠目,難不成威嚴無限、雍容端方的皇帝陛下也被打過屁股?
這個人是有多無聊,來同她說這個,可能因為同樣喜歡上樹的原因吧。
想着,便忍不住笑了出來,擡指将一縷發攏到耳後。
皇帝又看呆了。
那一抹腼腆......
小丫頭,你會不會如林純涵一般,和我在一起之後,所有的美好,成為了想象。
他微微挪了挪,離她稍稍近一些,她低着頭沒發覺。“你的小字是定柔?”
“嗯。”
“誰給你取的名字。”
“祖母。”
“你祖母也是道家弟子?”
“不是啊,我記得她喜歡拜觀音像。”
他疑惑道:“那可能不是你祖母,薇亦柔止,草木新生也,柔而立,柔而正,柔而堅,你的名字是祝福的意思,在任何逆境都可以脫胎換骨,獲得新生。定字為剛,柔者剛之反,立地之道,曰柔與剛,這是《易經》說卦中的句子,為你取小字的可能也是一位道者,并且精通占蔔的,意為荏苒茜草,逢春新生。”
她點頭:“也許祖母的意思是要我做人如磐石,心堅不可撼,陟遐自迩,處事如蒲草,荏苒若韌,百折不撓,百辱不屈。”
他笑了:“據我所知,除了你七姐姐,身世特殊,你的姐妹皆是以女子品德為小字,為什麽給你取個祝福新生?你可遇到過什麽置之死地的事情。”
定柔聽到玉霙,不由對這個男人反感起來,準備不答,但又想着現在人家做着奴婢,不好明着得罪,于是不冷不熱地道:“沒有。”
皇帝看出了她眉頭閃過的思慮,知道不肯敞開心扉,不由愈發要探究個根底,他要知道她所有的事情,知道她所想所喜。
“當真沒有?欺君罔上可是重罪。”
定柔只好無奈地說,手上也沒停:“我即好生坐在這裏,毫發無損,無病無痛,過去種種便是消逝殆盡了,我自忘記了,有和無,有何區別,徒添煩惱。”
皇帝從未聽過這般豁達的話。
自來女子無不是對着他傾訴,博得憐惜。
林純涵初進宮的時候,每夜躺在懷裏,含淚說着在林國府的種種不公,甚至虐待。
她做完了衣袍,疊在一旁,拿起針線筐子整理線,他看到裏頭躺着一只吉祥如意大紅福袋,想是給靜誠妹妹孩兒,還有一只雞心形的荷包,雨後天青色的料子,墜着丁香色同心結絡子,繡着一尾芝蘭,那繡法簡約,煞是清雅。
這......
他伸手去拿。
定柔眼疾手快,猛然搶了過去,他有些不高興,“給我看看。”
她竟揣進了袖袋。“抱歉,不方便。”
他生氣了,像個要糖的孩子:“我最喜歡雨後天青色,喜歡芝蘭花。”
“真的不方便,請見諒。”她起身福一福。
“奴婢告退了。”
她竟真的走了,頭也沒回一下。
他悶悶地坐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