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截胡!純屬截胡 (火葬場序……
一行鳳鸾儀仗迤逦在山間大道上。
已進了臘月, 草木蕭索,烏沉沉的天,寒風吹在臉頰上, 如刀似割, 臨近黃昏,儀仗蜿蜒到山腰, 簇擁着輿車進了建國寺,內監和宮娥走了一天, 皆人困馬乏, 僧侶送上了熱騰騰的素胡辣湯, 握着碗, 吃了一半,手腳才漸地暖和過來。
太妃一路暈車, 又着了些風寒,有些下痢,服了藥便吃不下晚膳了, 要早些入寝,定柔呈了姜梅茶, 太妃啜了一口, 頓覺神清了一些, 胃府暖暖的, 連說好, 這孩子當真是個寶, 一肚子學識, 猶善調養之道,勤懇踏實,又心細如發, 自來了敬惠館,像是頓時有了生氣,上下皆被帶動起來,成了慧姠的左膀右臂,一時一刻離不得,什麽差事交給她才放心。
此次來齋戒,緣自太妃那日夢魇,忽見成王府中一株果子樹碩果累累,那果子紅的欲滴,醒來便覺這夢不祥,輾轉憂思,恰皇後來敬惠館,聽了也說紅暗示血,怕是成王犯血光之災,太妃愈發焦灼,皇後便說我佛渡厄渡劫,建國寺是國寺,最是靈驗,安太妃為了兒子,親去求了太後,不惜數九寒天颠簸百餘裏,來祈福禳災。
定柔這個道家人第一次踏進了佛家地。
換了值,天色還大明着,禪房迦香味太重,趁着旺旺的炭火,愈發沖鼻起來,熏了宮裏帶來的百和香,鳶歌說:“這會子也睡不着啊,咱們到外頭走走吧,這建國寺可是皇封國寺,聽說風景不錯呢。”
另一個宮女筝兒說:“這時節有什麽好看的,左不過禿樹和廟宇。”
定柔發覺窗棂格子上有塵,便用雞毛撣子彈了彈,開了一角縫,外頭碎瓊飏飏,片片飛來,下雪了!
“太好了,咱們正好賞雪。”
禪房外幾棵高大的雪松,冬日一抹蒼綠郁郁,猶外惹眼,樹桠已落了一層,綠琉璃瓦上薄薄的白。
圍上披風,羊皮小靴踏在毛石地上,一行宮女嬉嬉鬧鬧,沿着一重重的普陀門,走出外頭只覺空氣雖冷,卻清新逼人。不覺多走了走,因着太妃下降,寺中禁嚴,連僧侶都不得亂走動,各殿各門伫着羽林衛,持戟立在雪中,面龐威嚴。
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國寺,重檐歇山氣勢恢宏,華屋廣間器宇莊嚴,暮鼓聲從遠處的佛塔傳來,打破清淨之地的靜寂。前頭一個明金甲的身影在巡邏布防,身形軒朗,定柔望着那背影,眼前一怔,路上沒有機會見,這會子竟撞上了!
身旁的宮女小聲道:“是陸公子欸!”
這次負責戍衛的,正是陸中将,因陸李氏的母家與太妃有些淵源,太後便對皇帝說了,随行一千羽林,一千神武,由陸中将全權調度。
那人腰間挂着寶劍,轉頭過來,四目相對,也怔了一下,烏黑的眼瞳如曜石奕奕,璀然一亮,面容镌刻般豐神俊逸,無可挑剔的儀表堂堂,眉宇間一股英銳飒爽之氣。
鳶歌說:“是個風流翩翩的人物呢,林家四小姐當真是個無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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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柔心跳加快,臉頰微微發燙,低頭不敢再看了。
雪漸漸大了,綿綿如扯絮,落在發間和兜風上,陸紹翌目送着她們,口中嘆息了一聲,呵出霧氣,眼眸裏全是不舍。
夜。
北風急,更鼓沉沉,皇宮亦是沐浴在大雪中,鵝毛紛紛,碧玉瓊瑤從天穹無窮無盡地灑灑,密密稠稠,将彤庭裝點成了貝闕珠宮,雪光映在六椀格心門扇上,映的宮燈煜煜。
皇帝下了輿轎,內監打着黃綢油傘,步進思華殿。
林順儀不知他今夜會來,門外也未通傳,不禁有些手忙腳亂,本在看拟話本,聽到禦駕進了內殿忙換成了詩詞賦。
“陛下聖躬金安。”淡湘色廣袖荷葉裙寝衣,杭嘉湖絲的面料,疏疏幾線繡着梨花吐蕊,釵環盡卸,披着柔順如瀑的發,眉目恬淡淑然,楚楚動人。
殿中地龍燒的很熱,烘的瑞腦香兜頭兜腦,宮娥上來解下黑狐大裘,皇帝摸着她的臉頰:“你最近氣色好了很多。”
林順儀微笑着垂颔,似是而非地含着羞怯,如一株含羞草,輕輕一碰,便躲了回去,叫人欲罷不能,她知道皇帝最喜歡的便是這副模樣。
皇帝看到案上一冊《書賦十四則》,和阗白玉紙鎮壓着泾縣上貢的宣紙,方是臨了一半的《離繳雁賦》,墨跡早幹。
眼底閃過一絲黯然。
“你在練章草?從前不是喜歡衛夫人的簪花小楷嗎?”
“臣妾書法拙劣,登不得大雅之堂,陛下還是別看了。”林順儀拽住他的手,窘迫的不敢擡頭。
走過去,念着那上面的句子:“餘游于玄武陂,有雁離繳,不能複飛,顧命舟人,追而得之......憐孤雁之偏特兮,情惆焉而內傷......”
離雁,孤雁......不能複飛......
孤鴻一個,去向誰邊?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不過是孤鴻獨影,繳系纏繞,無處複飛,無處複飛矣!
網羅正苦,夢魂易警......寸心裏,多少纏綿,夜未閑,倦飛誤宿平田。
這一生,便是如此了。
沉思中,一雙溫軟的手臂環在了腰際,女子已含了滿眶的淚,語聲哽噎:“我知道你心裏生着我的氣,是不是有人告訴了你丁家的事?你為何就是不問我呢?他只是去了我家幾次,有過幾面之緣,我爹想讓我嫁給他,他父母嫌棄我是個庶女,如今,他已娶,我已嫁,早就無牽絆了,你信我,純涵的心從見到你的那一刻,便傾付了。”
皇帝笑了一下,轉而挽着她的手,坐在大引枕上,攬抱住她的腰身:“你想多了,朕沒有因為誰惱了你,朕知道冷落你了,以後好生補償你。”
女子滿目淚娟娟,如一枝梨花輕帶雨,淋濕衣衫。
幽怨地吟道:“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側見雙翠鳥,巢在三珠樹。”
他聽了,更是動容,指尖為她拭去淚珠:“好了,不要怕,朕會好好護着你的,沒有人敢動你。”
女子側頭枕着他的肩:“純涵有多怕,你不喜歡我了,純涵知道自己愚笨,及不上別人秀外慧中,可純涵滿心滿意傾慕着您,亦如初見,從未變過。”
皇帝的眼底,又閃過了黯然。
他就這樣抱着她,不知多久,忽然開口問她:“告訴我,你喜歡趙禝什麽?”
她驟然一驚,眸子瞬間點燃了光彩,有多久了,初進宮的時候他對她,便是自稱“我”,後來就變了,突然就變了。
她擡頭,雙臂繞頸,靜靜地兩兩相對,堅定地道:“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他的眼中,第三次閃過了黯然。
她閉目緩緩附過去,與唇相貼,氣息迫近,兩個呼吸交錯在一起,他本能地避開,吻向了女子的頸項,纏綿地挪移下去......
外頭的雪還在飄,只是下的不密了,夜色的墨尚未褪去,映着白茫茫的大地,一片混沌,皇帝已起身,林順儀和一從宮人伏侍盥漱,穿戴朝服,系上大帶,林順儀接過呈盤裏的冠冕,二十四梁,附蟬十二首,珠翠黑介帻,珰金博山,翠縷,組纓......只覺拿在手裏,頗重。
內監進來說,雪足有半尺厚,請陛下稍作等待,容奴才清出道路。
皇帝看了看銅漏,對小柱子道:“拿油皮長靴來,朕走着去大正殿,不可誤了朝會。”
林順儀忙和宮娥拿起黑狐裘為他圍上。
一行內宦宮娥簇擁着,林順儀斂衽一拜:“恭送陛下。”
那傲岸的背影已決絕地出了殿門。
林順儀無力地坐在了氍毹上,抱膝啜泣,我到底錯在了哪裏?為什麽我就是想不透?
宮人們看的不解,陛下昨夜與娘娘柔情蜜意,怎地娘娘不歡喜,反而憂傷呢?
晨起打開窗子,雪已停了,外頭是一個純白的世界。
定柔第一個起來,穿上宮女的丁香色羽緞掩妗小袖灰鼠襦襖,打來熱水倒進幾個銅盆,對幾個賴床的說:“快起,一會兒該遲了。”
筝兒往被窩裏縮了縮,嗚咽道:“我真想睡他個一年,我的被窩啊,真不想離開你......”
定柔在小銅鏡前篦好了頭發,系着宮縧,道:“我先去交值,太妃患恙,想來也要多睡會兒的,待過幾日雪化了再開法會,咱們怕是要在山上多困些日子了。”
炕上的鳶歌嘟嘴對她扔了個親親:“你真好!我們稍稍遲一些,你把盥洗的準備好。”
換了值,太妃巳時才起,用過膳,慧姠她們才來,太妃也開始菩提不離手,撚着珠說:“本宮聽太後說過,西邊後園有一片梅林,想來梅花開的正好,定柔去收些梅樹雪來罷。”
定柔正覺着屋裏悶,喜滋滋找了個花甕,噔噔噔跑了出去,自去了。
太妃直笑,:“這孩子,有時候是個七竅玲珑心,有時候又傻乎乎的。”慧姠也笑:“她身上總有用不完的勁似的。”
雪沒到了小腿,走的深一腳淺一腳,甚是艱難,一串嶄新的腳印鋪在純白無垠上,園中果然是一大片梅林,遠遠便聞到了暗香凜冽,樹幹有半個懷抱粗,看來足有十幾年樹齡,瓊枝白雪,沉甸甸壓滿了丫,覆住了花蕊,有殷然點點,綴在其中,是花苞。
定柔才知道自己長得矮,試了幾次,完全夠不着啊。
站在樹下,一臉苦悶,早知道就帶個竹梯來。
身後十幾遠,一個內監衣服的站在樹後,手裏攥着一條麻繩,腳踩在雪上微有“嘎吱”聲,只得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迫近。
定柔跳起來試了試,手碰到樹枝,激的顫了一下,乍然落了一大堆,來不及閃,砸在了臉上,口鼻,頸中涼冰冰全是,她又拍又抖,快愁死了。
“十一妹。”
昭明哥哥的聲音,定柔記得他的聲音。
他穿着亮锃锃的铠甲,微笑站在身後,趟出一長串新腳印,把她的襯成了小腳印。
花樹後的人身影倏忽一閃,不見了。
“你怎麽來了?”她櫻唇一咧,綻開了歡喜,圍着月白色竹紋羽緞猞猁狲鬥篷,梳着百合髻,發間一朵珍珠小花,肌膚勝雪,水靈之氣逼人,底子薄的吹彈可破,把這琉璃世界的風景都凝聚了。
陸紹翌走到他面前,四下張望:“好像有個人鬼鬼祟祟站在哪裏。”
定柔也左右張望,陸紹翌伸出手彈去她發間的碎雪,目光溫柔如水,融融盈盈。“這麽大了,還是頑皮,我若不來,是不是打算上樹了?”
定柔臉頰一陣熱,抓抓頭:“有這個想法。”
陸紹翌解下寶劍,踮起腳來,小心翼翼捏着一枝,老枝桠韌力不強,只夠到她頭頂,定柔這次舉臂試了試,勉強能摘到,捧着花甕,忽然腰上一緊,腳下立刻淩空起來,她吓得“啊”了一下,陸紹翌将她抱舉起來了!
定柔囧的臉頰和耳根如火炭,快要燒起來了,這個高度,有些眩暈:“你......你......”
陸紹翌笑:“忘了小時候坐在我肩頭摘葡萄,摘石榴了,你怎麽分量還是這麽輕,小時候就跟只小貓似的。”
定柔心跳擊撞着胸口,硬着頭皮取雪,剩下紅梅灼灼婆娑,鵝黃的蕊,少女的臉比花兒還紅,一枝完了,陸紹翌卻沒将她放下來,一手箍着她,一手去夠另外一枝......
待花甕裝的滿了,陸紹翌已滿頭汗水。
手上卻舍不得放開,定柔掙紮了一下,他才松開,穩穩将她落了地,腳下踩在綿軟的雪上,感覺身上也軟綿綿的。
從袖袋拿出繡帕遞給他,陸紹翌接過來,不舍得用,在手裏眷戀地摩挲着,上面有幽幽的女兒香,定柔低着頭,不敢與他對視,陸紹翌已将帕子塞進了铠甲的內衣裏。
“你......”她不知該說什麽。
他正視着她,坦然道:“那年在你家,兩位祖母有意為我們定娃娃婚,若不是老太君突生病患昏迷,你爹要将你點天燈,可能我們......”他沒有說下去。
定柔眼眶一陣熱意,是啊,如果祖母不生病該有多好,如果祖母還在多好,可能,我不會錯過很多事,可能......我已經是昭明哥哥的......
那樣我就不會無故來到那個皇宮,被困在那裏。
可是,那樣豈不是不會遇到師傅。
人生的事,造化莫測。
他又道:“我離開淮揚的時候,你還沒有被送去姑蘇,不過人呆呆的,不言不語,也不會笑了,叫你也不會答應,總是發着低燒,老太君找了很多醫者,說你得了失魂症,京中來了信催我和祖母回去,我爹找好了門路讓我進崇文館做太子伴讀,我祖母後來去了信到淮南,說你送養出去了,沒過兩年我祖母也病故了,我爹給我定了別的親事。”
定柔将一绺發絲攏到耳後,黯然道:“是我們沒有緣分。”
陸紹翌語聲激動,恨不得立時将她抱進懷裏:“也許,現在我們有了,妹妹,從淮揚重見你的那一日,我的心就陷落了,從前你是皇上的人,我不敢奢望,可現在你是自由之身,你告訴我,我能不能争一争?”
他站的太近,幾乎一擡頭就觸到了下巴,定柔能感覺到那熾熱的呼吸,和胸腔子裏的擂鼓聲,不由後退一步,心跳快的幾乎喘不過氣。“我......我......”
“告訴我,好妹妹。”他又向前一步,定柔被迫後退,一直退到了花樹下,抵着樹幹。
她只好說:“我不是自由之身,我是宮婢,做不得自己的主。”
他立刻道:“敬賢太妃與我娘是中表之親,我可以求她,我也可以去求皇上,他親口答應過,只要我有了愛慕的人,便成全我的。”
現在,只要一句話。
定柔額角滑下了汗滴,心慌的失了措,太突然了,事關一生,她完全沒想好。
“我該回去了,當着值呢。”說罷,轉頭急奔而去,腳印紊亂,跑的太快,險些摔了一跤。
陸紹翌望着她的背影,手掌拍了額頭兩下,太心急了。
定柔妹妹,我一定要得到你!哪怕是九天攬月,摘星,也再所不惜!
第二日,剛換了值,羽林衛和內監将各院的雪鏟作了堆,宮女們用竹掃帚幫着清掃,幹的熱火朝天,慧姠又讓定柔去後園取雪。
定柔頗覺詫異,忐忐忑忑走到梅園,昭明哥哥果然站在樹下,手裏抱着一個暖手爐,和一個油紙包。
“寺裏吃的清淡,我給帶了绉紗湯包,一直用暖手爐烘着,不涼,你快嘗嘗看,味道地不地道。”
“啊,哪裏買到的?山下的小鎮?”接過來,打開油包,果然熱氣騰騰的,咬了一口,齒間溢了湯汁兒,湯皮勁道,餡兒濃香。
他笑了笑:“京城,有個吳興那邊的庖廚,在嘉福樓。”
定柔咀嚼着,驚道:“你回了京?你們內侍衛不是不能擅離職守嗎?”
他道:“我換了便裝,星夜馳馬去的,到了那兒天剛亮,解了宵禁,方出籠就買到了,放在食盒裏,用暖爐溫着,怕你吃的晚了,沒了胃口。”
她大口咀嚼着,一氣吃了三個,心頭熱意暖暖。“笨蛋,你幹嘛要用暖爐溫着,上來溜一溜不就好了。”
他像個憨傻的毛頭小子:“這包子現蒸出來才好吃,溜了便塌了,滋味全無。”
她兩腮鼓鼓,嘴裏塞的滿滿的,吃的像剛出窩的小獸。“慧姠怎麽會?”他知她會問,答道:“她算起來是我遠方表姐,我求了她。”當然,是許了好處的。
定柔有種跑不出他手心的感覺,她,也有點不想跑了。
“我們多說一會兒話。”
這一天,倚着花樹,他們說了很久的話,都是小時候的囧事,他沒有再逼她,也沒越雷池一步。
因為道路積雪,滞留了半個多月。
未免耳目,慧姠同意她們每隔一天見一次。
每一次他都會帶來新奇的吃食,然後變着法子,哄她笑。
第五天,他抓握了她的手。
她羞的要甩開,卻被他緊緊攫住,軟容容的小手,滑膩纖巧,還有一種說不出的美妙手感,男人挖心摘肝一般,舍不得放開。。
第七天,她還是來了,這次沒有甩開他的手。雪漸漸化得幹淨了,一樹樹瓊葩玉蕊,晶瑩剔透,千姿百妍。
然後,後來的日子,他們都是牽着手走出梅園的。
回宮的時候,已是臘月底,雪化得盡了,下了山,擁着太妃上了輿車,慧姠和幾個女官上了馬車,定柔和幾個宮女正要走,三個明金甲的侍衛牽來幾輛青呢騾車,說是陸中将特地給太妃身邊的宮人準備的,免得一路跋涉辛苦,宮女們頓時歡呼起來,一擁而上。
定柔心頭狠狠甜了一下。
儀仗長隊綿延一路,坐在車廂內,蹄聲答答,掀開車窗布簾,昭明哥哥騎在駿馬上,勒着馬缰深情地凝視着她,唇畔浮着溫存的笑意。
她面頰一燙,直燒到了耳根。
每個夜裏,她閉上眼睛,都是他的身影、神情、語态,手上的力道和溫度,原來兩情相悅,是這般旖旎美好。
炮竹聲聲中,隆興九年來了。
過了正月,玉門關那邊和大矢國爆發了沖突,大矢人在邊境射殺了中原的商隊,安西都督帶兵迎戰,平涼候也接了诏率兵馳援,昭明哥哥擔憂父親,請旨去了前線。
托慧姠帶了信,說他只是奉旨去督戰,不會當前鋒。
定柔第一次知道了相思的滋味。
戰場刀箭無眼,無法不擔憂他的安危,整夜輾轉,食不下咽。
還好,這場仗沒打多久,鏖戰了半月,以大矢人退兵收場,兩方皆損兵折将,朝廷派去了使節,借機修好。
慧姠告訴她,陸公子要過幾個月才能回來,戰事罷了,還要巡查幾個州的布防,還有涼州軍中一些瑣事,路上就得走一個月。
這一等,就等到了夏天。
今年立夏早,暑熱自然來的早,五月節剛過,便一日日懊熱起來了,下旬進了伏,每到午間如在火窯,蘊隆蟲蟲,如蒸似熨。
晨起微有涼意,一從紫衣宮娥走在宮巷,搬着物什,都是太妃的日用,阖宮要挪往淼可園避暑,忙着送到青龍門外的馬車上。
徐昭容坐在肩輿上,前簇後擁着妃嫔的小駕儀仗。
紫衣宮娥忙回避到一側,鞠身施拜。
待走過,宮女們才起身,有人小聲嘀咕說:“昌明殿侍寝回來的,聽聞徐娘娘又有喜脈了,懷着孕還被召幸,可見榮寵之盛。”
也算相識了一場,定柔從心底替她高興。
前頭,一個嬷嬷問辇上的人:“娘娘,好像剛才那隊宮女裏有慕容美人,跟你一起入宮的,要不要打個招呼?”
徐昭容撫摸着蔻丹,漫不經心地道:“本宮是主子,她如今只是個奴才,本宮作甚要跟一個奴才客氣。”
陸紹翌回來的時候,還是大正殿的殿前直衛,定柔身在淼可園,無法相見,也無法帶信。
知道他平安回來,她歡喜的像個孩子,滿心都是滿足。
皇帝每日下了朝也在淼可園的“萬壑松風”。
烈日炎炎,灼燒的地皮發燙,樹葉恹恹地,花圃裏新開的月季朵朵發了焦,這日批閱了會子奏章,被外頭的蟬聲聒噪的心煩意亂,四下擺了數個鑒缶,還是熱的難耐,那熱像是從心裏冒出來的,直要把人蒸出油來。
起身,從書架上尋了本《将苑》,夾在腋下,走了出去。
小柱子一行撐着黃羅華蓋,雉羽扇,端着茶水,提着銷金提爐,皇帝沿着草埔走到了一處,這是淼可園最大的假山林,裏頭像迷宮,他記得有個小湖,是地下泉水,清清泠泠,蘊而生涼,想來惬意的很。
小柱子要跟進來,被皇帝踹了一腳。罵道:“再跟着就讓你們吃板子,離朕遠點,看到你們就煩,找涼快地兒呆着去。”
小柱子等人一臉悲苦。
皇帝的身影已消失在假山叢。
窄隘的山道盡夠一人通行,假山怪狀嶙峋,參差起伏,矮松上住了麻雀窩,蔓藤和淩霄花附在青苔茵茵的石壁上,不知走了多久,有氤氲的水汽浮動,涼爽适宜。
兩山相夾一傾碧水,明澈如鏡,映的山石波光粼粼。
撿了幾顆尖石,活動了活動手腕,彎腰擲了出去,咚!咚......只濺出了六個波咚,退步了,從前能打出十五個,許久不練生疏了。
不服氣地扔了幾回,終于有一個打出了十個響。
這才找了個幹淨的地方,鋪了一方黃綢帕子,坐下,靜靜地翻起了書。
泡桐樹完全遮出了蔭涼,四周幽靜的像是方外的世界,只聞得鳥聲啁啁,忽聽得有細碎的腳步聲,紛雜而近,水桶沉悶的輕響,一個聲音說:“還有這般地方,真的有魚欸!”
他坐在一方山石後,只有七八步的距離,完全匿沒了身軀,那聲音,是......
“有鮰魚、鯉魚、還有鮈魚!太好了!果然是活泉水!”甜靜的聲韻跳脫着喜悅。
是慕容十一。
他從縫隙間觑了觑,還有兩個粉衣宮女。
這小姑娘,怎麽又來搗亂啊,他合上書,上次的好興致就被她給破壞了,擡了擡足,準備悄無聲息地遁了。
剛要起來,又一個聲音說:“定柔,你會凫水嗎?”
定柔?
他的動作滞住。
慕容十一道:“會啊,我凫水很快的,魚都追不上。”
原來她的小字叫定柔,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慕容岚說的那個小妹妹原來就是她!
“吹牛吧你,還能比魚快,你是魚精不成。”
“嘻嘻,我游給你們瞧啊。”
說着,小姑娘四下環顧一番,脫掉了繡花小鞋,坐在岸邊的石頭上,褪了汗襪,一雙雪白玲珑的玉足,如元寶一般,先是伸到水下試了一下水溫,口中道:“好涼,好舒服。”
唇角展開一朵笑。
不遠不近的距離,那女子俏美小巧的唇兒一咧,露出玉粳般的皓齒,頰邊淺淺漾開了一抹燦漫的腼腆,梨梨甜美,如早春的杏苞,被風一噓,枝枝吐綻。
他怔住了。
腳下再不願挪開。
她解開了衣帶,脫掉了兩層外衫,只穿着夾紗小衣,肌膚透過朦胧的薄紗欲透未透,如美玉生光暈,鲛珠生華色,兩截雪藕小臂撥動着水,促狹地潑在兩個粉衣宮女身上,笑出了聲,對方也大大的潑她,一時水花四濺。
那頰邊笑的染了紅暈,如醉酒般迷離,透見內裏嬌嫩欲滴的脂膏,腼腆燦爛成了花朵,甜的直欲讓人醉去。
他心跳漏了兩下。
女子緩緩下了水,舒展手臂開始游,劃水極快,頃刻便到了對岸,紗衣遇水不浸,烏黑的發濕淋淋的,那地方能看到他衣袍,不禁猛然往角落避了避,心想,朕在做甚?偷窺一個姑娘?
岸上的兩人驚嘆:“你還真是個魚精!”
她拍了怕水,打出圈圈漣漪:“我還會仰着游呢。”說着,往水底一鑽,翻了個,仰着面浮起來,撲棱着水,稀裏嘩啦到了另一邊,他不自覺地又往外探了探。
女子說:“我看到水底的魚很厚,都躲到角落去了,想是順着泉眼的水浪流出來,被阻在了此處,長肥了,無法逆流回洞。”
岸上的說:“太好了,快抓兩條上來,上次夜值的時候你炙燒那條太香嫩了,沒想到炭火能烤出那麽好吃的。”
水裏的道:“這次做個紅焖的,我會幾十種燒法。”
“太好了,那咱們多抓幾條。”
“不成,一擱夜就不鮮了,魚肉沒了嚼勁,咱們幾個人兩條半大的就夠了。”
“還是大點的罷,越大越好。”
“行吧,我試試看,我還會蛙游,給你們看看啊。”手臂和小腿一弓趴在水上,還真像個蛙,口中呱呱了兩聲,游着潛入了水底,皇帝險些沒忍住笑。
下一刻,突然嘩啦一聲猛竄出了個伸舌歪眼的人頭,把岸上的兩個嚇得跌坐于地,女子狡黠地笑,唇畔跳躍着腼腆,雙手多了一條肥胖的黑魚,魚嘴一張一合掙紮着,被捏着喉和鳍,竟動彈不得。
“定柔,你壞死了!”岸上的直拍心口。
皇帝詫異地想,她的性子,不是應該和所有人都處不來,被孤立,被排斥嗎?看這樣子,好像還相處的很好,這麽快就轉性了?
接下來,女子又從石縫裏摸出了許多小蝦小蟹。
他有些忍不住了,踏步走出去,女子還在水底,岸上的兩個見到假山後走出來個男人,身形軒昂,着一襲月白襕袍,腰系白玉龍紋革帶,束發白玉簪,面龐難掩威嚴,頓時撲通,雙膝貼了地,大大磕頭。
水裏的也浮了上來,先是鑽出個小腦袋,繼而露出半個身子,薄紗透見鵝黃色的亵衣,手裏捏着一條更胖的,是鮰魚。
“看,這條多肥,咦,你們怎麽跪着?”
岸上兩個全身瑟瑟,連頭也不敢擡。
女子覺出不對勁了,轉頭向後一望,登時花容失色,雙手一松,和魚兒一起鑽進了水底,只留下咕咚咕咚的泡泡。
皇帝負手向後,站在山石上,水上映出偉岸的倒映。
看你能閉氣多久。
定柔跟着師傅她們學過幾天龜息,奈何到底不是水生動物,好一會兒之後便耐不住了,一換氣咕嚕嚕喝了好多水,鼻孔和耳朵裏全是,胸口已有了窒息的壓迫感,如墜巨石,不行了!不行了!
我一個水鴨子怎麽可以淹死呢!
皇帝看到小腦袋又鑽出了水,口中、鼻中噗呲噗呲噴流出水柱,嗆咳着喊道:“你快走開啊!”
皇帝胸腔顫動着,差點要失态。
悠悠邁步走上山石小道,等身影完全消失,定柔才敢從水裏出來,驚惶萬狀地穿上外衫和鞋襪,提着桶,如兔竄一般,跑了。
我滴娘,啥時候有個人在哪兒的。
他......應該沒看到啥吧?不然會長針眼!
皇帝走出一段,終于憋不住了,扶着山石胡亂坐下來,“哧”一聲笑破了音,笑的眼淚橫流。
回到寝殿,無法飲茶,因為一看到水就會想起那個小腦袋,口鼻噴水柱的樣子,整個下晌,完全無法再做別的事,坐在禦案後,握拳抵着鼻端,不停地發笑。
小柱子他們滿頭霧水。
陛下這是咋了?跟個傻子似的沒喜淡笑。
然後,皇帝忽然對小梁子說:“你去敬賢太妃那兒,暗中觀察慕容十一姑娘,一舉一動,說什麽話,做什麽事,朕都要知道。”
“喏。”
皇帝拿起朱筆,在宣紙上寫了兩個字:定柔。
難道,朕是錯看她了?
想起對慕容豔說過的話:“朕再不幸慕容女......”
擱下筆,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武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