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芝麻變西瓜事件 小厮們只當…… (1)
第63章 敬惠館的宮女生涯 你個不……
日暖風和, 簾栊輕擺,小軒窗外天朗氣清,一樹花枝輕顫, 映在窗紙上影影綽綽, 已是隆興八年三月末,定柔進宮整整兩年了。
挪了交椅, 坐在門邊翻看曲譜,花生和兩個毛團在院子裏卧着, 懶洋洋地曬太陽, 廊下新住了兩只燕, 忙着啄泥築巢, 定柔想,自己是個笨人, 住的燕子也是拙燕。
一個撐着荷紙傘的身影翩翩進了月洞門,穿着一襲玫紅色夾紗襦裙,梳着個纏髻兒, 一張面容襯托的如嬌豔明俏,是程芊芊。
都是住在冷宮的人, 時日長了也沒什麽可仇對的。
去冬開始, 她主動走動一塢香雪, 見到定柔言語溫和, 端水遞茶客氣, 眼神毫無嫌棄之色, 不禁也放下了芥蒂。發覺屋子寒涼, 問了才知沒有去宮闱局領炭,還說夜裏多蓋些棉被,白天撿有太陽的地方坐着, 下雪了就整天躲在被窩裏,習慣了就好了。
這廂忙吩咐人把自己的分例勻出一些來,定柔不喜受人恩惠,便推脫沒要,關系到是一日日親近起來。
程芊芊驚奇的發現,這個女子極好相處,光風霁月,說話也不藏掖心眼,比沈蔓菱好了一千倍,于是愈發熱絡起來。
院子竹架上晾曬着衣物和床單,濕淋淋滴着水。
程芊芊笑說:“你可真是個勤快人,這麽個小院,每回來總是收拾的一塵不染,連東廂的闌幹也光光淨淨,每天都灑掃漿洗似的,你這手也不見皴裂,能把冷宮的日子過成這樣精致的,只你一個了。”
定柔只有幹桂花茶,程芊芊也不挑,拿過來啜了一小口。
說了會兒閑話,程芊芊忽然傷感道:“我是不想再熬下去了,過兩年就徹底是老姑娘了,四年一次大選,用不了多久新人來了,我們便更沒希望了。昨日寫了封家書讓德妃娘娘幫着捎給我爹娘,讓他們想想法子,把我弄出去。唉,估計希望不大,咱們都是冊封了名分的,自來做了皇帝的女人還沒有能出宮再嫁的,将來只有被殉葬或者遁入空門做姑子,還不如宮女,每五年一次大放,或有節慶降下恩遇,只要主子寫了禀帖,呈報給宸妃,就能獲準出宮嫁人,還有十兩的安置銀。”
“宮女......”真的能出去嗎?
程芊芊又道:“沈蔓菱還不死心呢,每天去淑妃那兒賴着,盼着和皇上巧遇,多可笑,有次皇上還真去了,看大殿下功課,她在那兒站着半晌,皇上像是沒看到似的,就走了,回來哭的,眼睛跟桃子似的。”
定柔完全沒聽進去。
下晌去霓凰殿,便有意無意地問起宮女放歸的事,皇後看出了她的心思,道:“妹妹即有此心,便全然是對陛下無意了,本宮有心想幫,奈何力不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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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柔失落地搓着指頭,皇後安慰她:“若有時機,本宮定竭盡全力。”
定柔對她拜了一下。
過了十幾日,皇後不在,吹着紫玉短簫,一段姑蘇小調給安慶公主聽。
小女孩對這個一颦一笑都是畫的大姐姐産生了迷戀,時常托着下巴,捉摸她的舉止,學着模仿。
殿外忽然通傳敬賢太妃至,定柔忙起身行禮,将簫管擱在旁邊圓桌上。
只見宮女們圍擁着一個儀态雍容的婦人進了殿門,年紀約莫四十五歲上下,绾着峨髻,簪着一套花鳥翠雀釵,身着黛蘭二色相間古香緞織花紋一品內命婦燕居大衫,挽着一條杜若披帛,秀麗的五官,眉如遠山含翠,面色白如敷粉,透着養尊處優的細膩水嫩,唇一點胭脂若含丹,眼尾隐約有細紋,卻依稀美人的風韻。
“太妃娘娘萬福金安。”
太妃來找皇後閑敘,聽聞不在,本打算走,在垂花門聽到簫聲,忍不住進來看,原來是慕容美人,仙姿玉色的人兒,本屆大選女子中的冠首,卻被皇帝忘在了腦後,讓徐昭容出挑了,她與和淑太妃私下還說道,若多些才情,興許就輪不到徐昭容了。
正殿上首設着一個妝花緞鳳凰芙蓉大引枕的座榻,太妃徑直坐上去,擺了擺手指,讓她免禮,安慶公主拿起那管簫,嗚嗚吹了兩個音,音調生硬別扭,正納悶,太妃忽覺着那簫的花紋有些眼熟,讓安慶拿過來看。
在手心細細端詳一番,六孔豎篴,玉是上古的暖玉,色糯質潤,觸之生溫,浮雕一枝清雅俊秀的竹紋,尾端镌着“抱節寧改,貞心自束”八個小篆,玉理、色澤、花紋......天下絕對沒有一模一樣的兩只玉簫。“這是......雲惜堂姐的......”
定柔聽到師傅的俗家名字,驚了一下,想起殿選那日聽到說這位太妃姓安:“您和我師傅妙雲是堂姐妹?”
安太妃驚奇地望着眼前的少女:“我堂姐出家後的道號正是‘妙雲’,你......是她的弟子?你也是道家人?”
定柔眼眶漫上了熱,點頭:“正是,我自小被送到她處,蒙她教養長大的。”
安太妃喜不自勝:“竟有如此緣分!我與堂姐同年出生,名字皆是先祖母所取,雲惜,玉徽,我堂姐如今可好?算來我與她最後一次見面還是叔父的周年祭,二十多年了,後來她便離家了,魚沉雁渺,族中長輩也差人出去找尋過,可毫無音訊。”
定柔低低地垂着頭,淚水滑出了眼眶,咬着唇,帶着顫音:“師傅......已過世快兩年了......”
她養育我一場,我卻是個忘恩負義的!
安太妃捏着帕子拭淚:“也難怪,她自小身子羸弱,醫者皆說不是長壽的命數,好孩子,過來給本宮瞧瞧。”
皇後和宸妃一前一後并辇進了垂花門,商議着太後建恩濟書院,從民間收養孤子棄女的事,太後幼時流落江湖,見慣了伶仃孤苦被欺淩,早有此念,從前朝局不穩,京中細作盤踞,不好大興張羅,生出什麽變故來,如今與皇帝商議之後,在京郊西山腳下的莊子,辟出百畝之地,建藏書樓閣,書齋和寓所,四周壩田肥沃,百卉含英,視野廣闊,風景怡然,這些孩子從小就應當懂得民以食為天的真理,養成質樸務實的品格,工部已做好了燙樣,擇吉日破土。
走進殿門,看見安太妃在挽着慕容美人的手說話,頗覺異樣,安太妃見到她們來,忙和定柔起身,說了緣故,皇後也驚訝不已:“竟有如此緣分,到是本宮疏忽了,只知妹妹是道家弟子,卻不知和安家有親緣。”
宸妃暗笑了一聲,坐在了旁邊玫瑰椅中,這慕容美人怕是想藉着太妃的勢往龍榻上爬吧。
皇後心中忽然有了主意,眼光掃了一下宸妃,神情布上了期翼,對太妃道:“這孩子在韶華館冷清,身邊服侍的人都走了,不如時常去敬惠館,多多陪陪太妃。”
安太妃略一沉吟,也明白了用意,忙說:“那敢情好哇,我老太婆一個人孤寂,太後吃齋念佛,不好常去打攪,董太妃愛聽戲,咿咿呀呀的,我不愛那熱鬧,這孩子性子體貼,正好做個話伴,我定拿她當作女兒般看待。”
皇後對定柔示了個眼色:“快謝太妃啊,照本宮說你不如搬去敬惠館,守着太妃近一些,韶華館離得遠,省的來回跑。”
太妃道:“這行得通嗎?她是禦妻,萬一陛下有召,豈不折騰?”
皇後笑對宸妃說:“不如勞煩妹妹與本宮走一趟,對陛下說說情,成王遠在藩地,太妃身邊無人承歡膝下,讓慕容美人過去伏侍,以慰孝道。”
宸妃唇角勾起嘲弄,你們這群蠢物,竟要本宮去做這等蠢事,借着由頭讓陛下想起慕容美人,孰知飲鸩止渴,适得其反,好吧,慕容氏既不安分,那索性添一把柴。“本宮自然樂意前往。”
太妃合掌一擊,喜悅道:“有二位襄助,想來已成了八分,本宮便托付二位了。”
皇帝下晌無事,從仁宣殿罷了經筵,在禦苑的涼亭作畫,徐昭容執着一柄象牙纨扇,斜倚美人靠,擺着美好的姿勢,娉婷秀雅,林下清風。
待收了筆,皇帝喚她過來題詩,皇後和宸妃沿着游廊走近,看到一副神仙眷侶、琴瑟和鳴的畫面,男子握着女子的手,緩緩寫下婉轉的句子。
兩個女人頓覺十分刺眼。
“陛下聖躬金安。”齊齊斂衽一福。
徐昭容也松開皇帝,款款施身:“皇後娘娘、宸妃娘娘萬福金安。”
皇帝知她們來定是有什麽決斷不下的事,手上也沒停,筆毫蘸了墨,繼續寫下厥,皇後先道:“方才敬賢太妃去了臣妾那兒,遇到慕容美人,頗覺投緣,想請陛下允準,慕容美人挪去敬惠館,與太妃做個貼心人,日常伏侍,略盡孝道。”
宸妃附和道:“若陛下有召,再叫回慕容妹妹就是了。”
皇帝筆下沒停,宸妃已覺察到他神色不耐煩了,待寫完了,又落款“石洞居士”,這是他在石鼓書院求學時為自己取的別號,據說山後有一座天然溶洞,四季溪水潺潺,他喜歡坐在山石上背誦,還遇到過一次刺客,幸而有驚無險,但又不舍此地,是以每次來時府兵守得森嚴,大煞了風景。
皇後一顆心提到喉間。
宸妃暗自發笑。
果然,皇帝對亭外侍立的小柱子說:“傳朕的口谕,慕容美人蠅營蟻附,不堪為皇妃之尊,着褫奪位號,降為三等宮女,貶入敬惠館役使。”
她即與太妃投緣,便去好好服侍吧。
皇後黯然地低頭,宸妃望着她,頗覺受用。
徐昭容唇角微微揚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第一次見到那個女子她就生了恐慌,會是日後的勁敵,沒想到微不足道,陛下非膚淺之人,不會為美貌所惑,且慧眼識珠,以後,再也不會是威脅了。
走在宮巷,宸妃坐在肩辇上,嗤鼻冷笑:“曹細如,如意算盤打錯了罷,你與慕容氏走的那麽近,三歲稚童都瞧的出意圖,哼,太小瞧我白握瑜了,慕容氏便是承寵了又如何,不過是表哥的一個粉黛玩物而已,本宮會淺薄到跟一個玩物争風吃醋嗎?”
說罷,越過鳳鸾儀仗,迤逦遠去,皇後停了辇,久久望着那個背影。
想起一句話,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再高明的智者,也必有其短。
韶華館的人跪了一院,小柱子宣完了口谕,身後一片唏噓聲,有人幸災樂禍,有人深表同情,好好的主子變成了奴才,定柔跪在前頭,簡直不敢相信,這不是做夢吧?
小柱子催促道:“慕容氏,請速速搬離韶華館。”
“喏。”定柔眼眶濕潤了,是喜極而泣的淚,也學着他們的樣子低眉順眼,我以後不是他的妾了對不對?雖無自由,卻是清貞純良之身。
收拾行李的時候,發愁着花生和兩個毛團怎麽辦,受人之托,靜誠長公主成婚不久便有了身孕,歸省一再耽擱,若帶到敬惠館,怕會被斥責,流落到別處只會被戕害。
想起了禦苑那處廢宮,四周無人,只要把野草清理清理,供三只小東西活動,每日帶食物去送,想來可行的。
皇後遣了兩個內監來幫忙擡箱籠,悄悄帶話給她,好好當差,以後的事再慢慢盤算,定柔一人塞了一張二十兩的票銀,囑托給他們安頓小貓小狗到禦苑,等她下了值再去清理野草。
走出韶華館,她頭沒回,身上如釋重負般的快意。
與程芊芊也算交好了一場,她有兩大箱滿滿的的新衣,都是绫羅錦緞的上等料子,沒穿過身的,一些是從淮南帶來的,一些是臨進宮前母親讓繡莊趕制出來的,統統留給了程芊芊,做了宮女,想來也用不上了。擡到一葉楓影,沈蔓菱也湊過來看的眼花缭亂,這麽多漂亮的錦彩華衣,為何她平日只穿那些素的?
到了敬惠館,敬賢太妃已午睡了,掌事太監帶她進蘭一堂見了領班宮女慧姠,一個身形高挑的女子,入宮兩年她知道一等宮女是大氣的雙鬟髻,紅色簡雲紋宮裝,抹胸襦裙,腰間系着彩璎鳴玉珍珠流蘇禁步,二等宮女紫衣宮裝,齊腰襦裙,百合髻,紫晶長穗流蘇宮縧,三等宮女粉衣齊腰宮裝,也是百合髻,蝴蝶結子長穗流蘇宮縧。
慧姠是敬惠太妃的遠方外甥女,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已知是資歷老成的宮女,一雙丹鳳三角眼,眼尾微微上翹,透着機敏和倨傲,眼角一粒綠豆大的淚痣,審視了她幾眼,面貌不善。
“等着吧,太妃醒了再說。”
“喏。”定柔在原地恭順而立,一直站到雙腿酸麻,才聽到內寝伏侍太妃起身的動靜,幾個宮女挽着食盒送來了下午茶點。
康寧殿,太後問起了皇帝慕容美人的事,何事惹惱了天顏?
皇帝道:“朕不喜歡那種被寵壞了的大小姐,那日殿選,站在那兒眼睛裏全是桀骜不馴,宸妃說她在韶華館肆意欺辱他人,還動了手,這樣的爆炭脾氣,慕容槐也敢送進宮來,她那般性子做了宮女自有苦頭吃,磨砺磨砺對她也好。”
太後惋惜:“那般好樣貌生錯人了。”
敬惠館,安太妃盥洗過,重新梳妝,對慧姠說:“本宮原想着她必是個有福氣的,只差些機遇,借本宮的口讓陛下想起她,也承本宮一份人情,誰想陛下如此厭惡,罷了,她既是宮女,便帶她去內侍省入冊登記吧,都是奴才,本宮也不好偏袒了誰,別人幹什麽就讓她幹什麽。”
“喏。”慧姠怕的就是和太妃有淵源的人取代她,這下放心了。
出來讓二等宮女鳶歌帶定柔去內侍省,掌事太監已安排好了床鋪,在南邊耳房,放下行李,待走了,慧姠叫宮人們集合,說:“這個人是韶華館貶出來的,被陛下厭惡的人,誰敢跟她親近,仔細掉腦袋。”
又對管事嬷嬷:“她雖是官小姐出身,但如今也和大家一樣的奴才,又是新來的,慣是不能偷奸耍滑,多多派活兒給她,敢偷懶直接上竹板。”
“知道了。”
“若敢去太妃跟前谄媚,我饒不了她!”
內侍省在華清門後的第一道宮巷,定柔自進宮以來,還是第一次到離外廷這麽近的地方。
遙見嵯峨的飛檐,琉瓦在陽光下如層層鍍金一般,叫人目眩,兩闕骞龍騰躍,巨凰展翼,如在雲巅,鳶歌指着中軸線上的一道風闕說:“那便是昌明殿,陛下處理政務的禦書房和寝殿,往前是仁宣殿、體乾殿、朝會的大正殿、舉行大典的皇極殿,天下最尊貴的地方,我們,都是陛下的奴才。”
定柔心想,奴才便奴才,為何自己要将自己看的卑微不堪,師傅說過,便是蝼蟻,也是這世間可用可敬的東西,天生萬物,缺一不可,要活得有風骨。
傍晚,消息傳到了慕容府。
溫氏傻了,問了一句:“她犯了什麽事啊?兒啊,你是完了......”
而後便哭暈了。
慕容槐感慨:“這是告訴我不要癡心妄想......”
慕容氏已走上式微,現在有他在一日還能維持,将來怕堕入末世之流。
夜裏,換上了粉衣宮裝的慕容宮女被鳶歌帶着進了外值房,這是西六宮下值後吃飯的地方,明日白天正式上值,一進了門,裏頭十幾張長條方桌,烏壓壓坐滿了內監和宮娥,每個桌上擺着菜肴,按照規矩,碗筷不能發出聲響,默然進食,望着從天上掉下來似的人物,內監們眼睛頓時直了。旁邊的幾個木甑盛着粳米飯和饅頭,定柔盛了飯,找了張桌子,菜還不錯,有葷有素,沒有道家忌諱的蒜韭這些東西,大約是怕當值的時候口中有異味吧。
吃完了一碗,又盛了一碗,很快又見了底,用帕子包了兩個饅頭,走了。
內監們呼啦啦圍到了門口,望着纖巧姌袅的背影,有個小監說:“嘿嘿,這麽個美人,吃的比我還多,還吃的那麽好看!”
有說:“我打出娘胎,還沒見過仙女呢,今兒算見到活的了。”
宮女們或有與之私下相好的,恨得暗自咬牙。
回到耳房,一屋住着八個宮女,都是日值的,洗漱過,坐在炕邊嗑瓜子閑聊,見到定柔,使了個眼色,慧姠放話要好好招呼她。定柔的床鋪在邊上,走過去整理被褥,旁邊是個圓臉宮女,模樣嬌憨,坐着往旁邊挪了挪,如避瘟神。
“嗨,新來的,知道這兒的規矩嗎?”一個方圓臉的宮女說。
定柔搖了搖頭,那人道:“圓圓是你之前新來的,問她喽。”指了指那個圓臉宮女。
圓臉宮女嚅嗫道:“給兩位管事嬷嬷端洗腳水,洗襪洗亵衣,大家的衣服,也是我洗的,以後你下了值,便都是你的事了。”
方圓臉的宮女笑:“聽明白了罷。”
說着指了指牆角三個大木盆,堆疊着滿甸甸的衣物。“先去旁邊耳房伏侍嬷嬷洗漱,嬷嬷脾氣不好,去晚了仔細發落你。”
“請問熱水在何處?”
“外頭水房,出去右轉兩個門,有燒水的太監候着。”
定柔起身去了,盛了水回來,到旁邊耳房果然兩個半老的婦人,一個在抽煙絲,一個在捶肩,罵了句:“死哪兒去了!這會子才來,人老了睡晚些便睡不着了!小賤人!”
定柔沒吭氣,放下水要走,嬷嬷尖利的聲音:“話沒說完你敢走!作死的小娼婦!看我不擰死你!”
耳朵被揪住,肩上一陣掐擰,力道極狠,嬷嬷出了氣又重新坐回了炕:“愣着作甚!還不快來!”
定柔耳上發燒,揉着肩頭,想起了皇後的話:“好好當差......”
師傅的話:“老吾老及人之老。”
及人之老......她走到炕前彎身下去,給兩個嬷嬷脫了鞋,褪下汗襪,兌好了水,試了試手溫,這才把腳丫放進去,擡頭問她們:“燙不燙?”
嬷嬷滿意地阖目,嗯了一聲。“這還差不多。”
洗罷了,倒了髒水,自覺拿起髒襪亵衣,連着三大盆衣物,在院子的宮燈下刷刷刷搓洗着,沒有漿水和皂角,只有蠻錘,要多捶打幾遍。
宮女們圍在叉窗後看的發笑。“還不得洗一夜啊。”
她們剛入睡她便洗完了,搭在竹架上,回來看到整齊一致的睡姿,困意浮上心頭,想起花生和毛團還餓着,忙往禦苑奔去。
來回兩個時辰,寅時的梆子敲了。
宮女們輕輕打着睡鼾,摸着黑躺進被褥,卻醞釀不出睡意了,窗紙上月色如銀,起身輕手輕腳走到廊下,抱膝坐在石階上,望着明澄澄的一輪皓月,今日是中旬十四日,差了個邊兒,不成圓。
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闌斜。多情只為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月亮,你能不能捎信給去妙真觀,告訴我的兩個親人,茜兒想她們......想她們......
第二日辰時初刻換值,宮女們醒來,天還沒亮透,看到慕容宮女在方桌前熨衣物,一件件疊的齊齊整整,如尺子比着一般。
“夜裏幹透了,早上霧氣重,我怕潮了,收了回來,不知道是你們誰的,來取吧。”女子唇角含着善意的笑,淺淺一抹腼腆。
宮女們面面相觑了一番。
換了值,太妃還未起,敬惠館一片灑掃聲,嬷嬷讓定柔去後堂擦地,圓臉宮女在旁擦着大紅柱子,心想那麽大一片地,兩三個人的活兒讓一個做,分明刁難的,幸好不是自己。
過了一大會兒,定柔提着污了的水出來:“嬷嬷,擦完了,還要做什麽?”
圓臉宮女還在擦柱子,聽到這個不敢相信。
嬷嬷也不信,去了後堂看,卻見蓮紋青石磚亮可鑒人,嘆道:“會變戲法不成?”
過了五天,這個嬷嬷去慧姠面前求情。
“姑娘,小的鬥膽給慕容宮女說個情,別難為她了,是個頂好的孩子,別看人長得嬌小,幹起活來可不含糊,一雙手頂三五雙手,利索的跟磨鋒利了的剪子一般,還不抱怨,給什麽做什麽,老身活了半輩子,也見過不少利落的,沒見過這麽實心眼的,有的剛來或許敦厚,可沒兩天便學刁滑了,插科打诨,變着法偷懶,這姑娘可不是,眼裏整天尋摸事做,也不多嘴多舌,我怪待見她的。”
慧姠問:“她可去太妃面前獻媚了?”
嬷嬷搖頭:“沒有,她的差事都在外頭,素常太妃出來進去,她也像別人似的行禮問安,沒多說過一個字。”
慧姠還是不信:“這都是做戲給我們看呢,你也當真了,沒見識的,以後她的事我親自來吩咐。”
定柔換到了慧姠手下,慧姠支使了幾天,終于信了,這個小女子真真是個妙人兒,你吩咐她每件事,她都仔仔細細做好,尋不出纰漏來,吩咐她掃地,她把縫邊隙角一寸也不放過,吩咐她抹塵,她找來竹梯把雕花梁木也擦了,積年的舊灰把水都沁成了墨水,小手伸進去,毫不嫌棄。敬惠館突然變得窗明淨幾,纖塵不染,一桌一椅幹淨的閃着亮光,地磚像嶄新的,原來,從前我們一直邋遢來着?
慧姠生了無趣,又觀察了些時日,見她對太妃除了畢恭畢敬,別無他為,便不再針對,那日讓她去太醫署取太妃的養容丸,天烏沉沉地陰下來,雷聲滾滾,本想說讓她雨停了再去,可轉了神便沒影了,雨點噼噼啪啪砸下來,片刻後變成了傾盆瓢潑,一個落湯雞的身影奔進垂花門,站在廊下擰衣服,頭發濕淋淋的淌水,藥瓶揣在懷裏,她忍不住訓斥了幾句死板,小姑娘半點也沒惱,反而不好意思地笑了,唇兒一咧,露出米白光潔的齒,這樣笑的時候,兩頰會泛起腼腆的意味,透着樸實和敦厚。
世上怎會有這般憨傻?
叫人恨不起來的憨傻。
她手下正缺這樣的人,好掌握。
進了敬惠館第二個月,定柔成了二等宮女,粉衣變紫衣。
夏天,才将入伏,每日驕陽熾盛,熱的如堕火一般,後妃們挪到了淼可園避暑,兩個太妃也去了。
皇帝午覺起來,覺得無聊,被蟬鳴擾的心慌,只帶了小柱子出來,淼可園樹木參天,自然成蔭,到處是水榭湖臺,走着走着,鬼使神差來了皇後的“水芳岩秀”,進了宮門才發覺空無一人,阖宮都不知去何處了。
背陰的屋子,一室涼意氤氲。
索性進了內間,靠在羅漢榻上看書。
小柱子将冰鑒挪了挪,離得近了些,愈發難得的惬意,他忽然盼着皇後久別回來,這樣挺好。
外間幾聲腳步響,是女子的,繡鞋踩在青石磚上,喚道:“有人嗎?”
清麗甜靜的聲韻,皇帝恍惚了一下,這是......在哪兒聽過來着?曾相識,卻急着想不起來了。
又一個老婦人的聲音進來:“是慕容姑娘啊。”
皇後身邊那個奶娘。
慕容姑娘?慕容十一?她不是這個聲音吧?
“娘娘呢?”
“去看順儀娘娘了,容公主這兩日有些不适。”
“走了多大會子了?”
“有一陣了,估計快回來了,姑娘坐會兒吧。”
“嗯。”
皇帝忽覺得思維的線頭打了結,又在想那聲韻與人對不上,又在想一個馬車珠簾後的聲音?雪蔥小段的芊芊素手?又在想難道這姑娘已有了眼線,了解朕的一舉一動,所以故意跟來,以求邂逅?
“案上有茶,姑娘渴了請随意,老身有些頭暈,要躺一會兒。”
“好。”
然後,便沒動靜了。
小柱子執着拂塵,問皇帝眼神,皇帝停止了翻書,搖了搖食指,看她能忍多久!
博山爐袅袅吐着輕煙。
過了會子,沒有進來。
又過了會子,還是沒有進來。
半個時辰過去,紛雜的腳步由遠而近,皇後回來了。“呀,你過來多久了?”
那甜靜的聲音請了個安,說:“也沒多大會子。”
沒多大會子?
皇帝有些生氣,朕書都沒看成。
“本宮去了‘梨花伴月’,順儀的小公主這幾日有些食積,夜裏總鬧,還不肯吃藥,醫女給揉了半晌,才痛快了,睡了。”
接下來她定會客氣地問幾句公主如何,以示關懷,世人皆如此,無甚幹系的人,不過假作關懷而已。
誰知,那甜靜的聲音卻沒問,徑直說:“我新做了藥丸,不知上次那個吃的如何,失眠之症可有改善?”
皇後的聲音說:“還別說,好多了,雖不能黑甜一夜,可只要躺下,便有了困意,白天也神清了許多,怎麽做的?把方子抄下來,給太醫署,也省的你操勞。”
“核桃仁三錢、杏仁三錢、野酸棗仁八錢、柏子仁一錢、苦蓮子二錢、合歡皮一錢、茯苓三錢磨成粉,和四錢薏米一起炒了,加牛乳子搓成丸,再用槐花蜜裹了,放幹了就行了,得用蠟丸封着,受潮了便不好了,不但沒作用,還有毒性,我還知道一種藥茶的配法,可惜太苦了。”
“這個就挺好,本宮可不吃那苦的了。”
“要長服才有效果。”
“本宮還沒謝你呢,對了,在太妃那兒有人為難你嗎?差事累不累?”
“不累,奴婢如今管着茶水,清閑多了。”
皇帝想,你們演戲沒完沒了是不是?
拍肩的聲音:“好好當差,讓太妃喜歡你,待過個一兩年本宮想法子,跟太妃求情,把你加進恩遇的名單,早些出宮,還有機會嫁人。”
皇帝耳邊“嗡”了一聲,如遭電擊。
青石磚上一聲撲通,哽噎的顫音:“慕容茜莫齒不忘大恩大德!”
“快別這樣......”皇後的聲音也哽噎了,“你同我的妹子一般,怎能眼睜睜看着你在那韶華館埋沒,你這般人才,本就應該神采英拔的兒郎,成就美滿姻緣,被疼惜愛護。”
皇帝拳頭緊了緊,你們的意思是,朕是個極龌龊的、不堪的,不值得的。
“奴婢要回去當值了,太妃午睡着,快醒了。”
“去吧。”
那女子走了。
皇帝忽有中悵然若失的感覺。
皇後對宮娥說:“把藥丸拿去給鄭太醫看看。”
“喏。”
皇後午晌沒合眼,有些乏,準備補個眠,緩緩走進內寝閣,剛踏進猛觑見了羅漢榻上的人,登時後頸冷汗森森,險些趔趄一跤。
身着天水色流雲紋右衽襕袍,袖擺寬大,清雅的衣色襯托的整個人面如冠玉,風度磊落,眉宇間此刻只有冰冷,眼中亦是冰冷的鄙夷,并未怒火,他說:“曹細如,你如今是越發進益了,敢算計朕。”
皇後背靠門框才勉強能支撐着意識,腳腕發軟,努力讓自己鎮定、鎮定,皇帝最恨敢為而不敢當的,索性承當了,也許......能避過這一劫。
雙膝一彎,跪于地:“臣妾不是有意的,陛下贖罪。”
皇帝自嘲地笑了一下:“朕竟中了你的圈套,說罷,你到底什麽目的?你與那慕容氏有何密謀?如今這一幕,可也是對着朕做戲的?”
皇後把心一橫,泰然自若道:“心若在您眼中就這般不堪嗎,這些年,臣妾可曾做過一件傷天害理?臣妾敢指天誓日說,無愧蒼天,無愧陛下!臣妾曾有過一個幼妹,與慕容氏年紀相當,臣妾看到她,就仿若看到了早夭的簡簡,陛下即不喜歡她,為何不放過了她,要那如花美眷在深宮葬送,孤老一生,臣妾實在不忍,才出此下策,便是陛下惱了臣妾,廢了臣妾,也無悔。”
皇帝冷笑:“曹細如,還跟朕做戲,你是什麽樣的人,心裏不清楚嗎?你要朕揭穿你嗎?那麽多年紀相當的人,怎偏偏慕容氏入了你的眼?”
“她容貌與胞妹肖似。”
“你覺得,朕會信嗎?”
皇後俯倒磕了一個頭,淚水如珠子摔到地磚上,心如死灰地道:“陛下即如此不信心若,認定了是虛僞狡詐之人,這皇後、這結發,臣妾無顏再做下去了,求陛下善待兩位公主,善待慕容姑娘。”
說罷,摘下發髻上的金簪,比到了頸上,皇帝厭惡地皺眉:“你也學會了以命相挾這一套,朕警告你,朕最恨受制于人,這次并非妥協,而是為了一個不值當的人,不值當的小事,不足以廢了一個一國之母,記住,這是最後一次。”
皇後跪了一會兒,只聽翻書的“嗦”聲,皇帝淡漠道:“罷了,待下次有恩遇的時候,放她出宮嫁人吧,朕不想再因為這個人的事跟你生龃龉。”
皇後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時竟不敢相信,伏地磕了個頭,替慕容氏謝恩。
歲歲重陽,今又重陽,金風飄菊蕊,玉露泫萸枝。
宮中賞下菊花酒和五色糕,定柔端着小食盒,走在一衆宮女中,皇帝和襄王從太廟祭祖出來,又同幾個宰執登高辭青,賞秋葉,治肴攜酌,歸來微有醺意,并肩走在宮巷,一路攀談着朝上的事,也沒坐輿。
迎面遇到銮儀,宮女們齊刷刷回避一旁,斂衽施拜。
儀仗過了老遠,皇帝忽意識到了什麽,一個側頰的纖巧身影映在了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