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韶華館的歲月4 現今陸紹……
天已擦黑, 劉嬷嬷和兩個丫鬟提着簡陋的橘子燈到處尋人,韶華館至聽雨閣附近的宮巷找了幾十遍,就是不見姑娘的半點人影, 守值的宮監也說沒見, 劉嬷嬷有種不好的預感,姑娘怕不是被暗害了吧, 宮裏丢個人還不像丢只螞蟻,姑娘是個不得寵的, 多少人盼着她出事呢。
找到戌時末刻, 劉嬷嬷一顆心直往深淵墜, 扶着心口, 心跳如彈弦,快的喘不過氣, 走路直打飄。
若是姑娘自己去了什麽地方,這時辰也該回來了。
這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宮裏這麽多深水井,禦苑的華瓊池更是深約百尺, 多少冤死鬼在其中, 正等着勾魂呢。
小屏見此狀, 不敢讓嬷嬷再出去了, 遣了采采去含章殿, 禀報宸妃, 她攝六宮事, 姑娘好歹是妃禦,不可能坐視不理。
果然,宸妃派了一等宮女同心和十幾個內監宮娥來, 一部分到其他宮挨個詢問,一部分去禦苑搜索。
定柔抱膝蜷縮在一個假山林,一個半大不小的假山洞裏,在禦苑西側的偏僻處,附近是幾處廢棄多年的宮室,野蓬蒿荒蕪冗雜,草藤濃密堆拉,一路進來,衣裙鞋襪皆被挂破,腳腕也布滿細小傷口,刺灼灼地痛。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來了這裏。
漫無目的的跑,就到了這裏,鬼使神差般走了進來。
就像,她不知為何來了這個皇宮。
天漸漸黑了,四下視物渾濁,她卻不想起來,這裏安靜,閉上眼睛,一切都像是不曾發生過,她還是山野隐逸間一個道姑,而不是什麽妃嫔。
她知道自己是在躲,如果妙清師姑看到,定會訓責她,沒出息的,不配做她厲清音撫育出來的孩兒。
師姑,我這麽久沒回去,沒有為師傅送葬,你一定在罵我吧,我是個沒良心的。
恍惚間,眼前變成了油菜花的海洋,妙真觀在那金澄澄的遠處,她飛跑奔去,腳下卻使不上力,師傅和兩位師姑出現在前方,對着她笑,喚:“茜兒,快回家,快回家......”
我的家......我的家......那裏才是我生存的地方。
“茜兒!不許去!”突兀的一個聲音,出現在背後,是父親和母親,并肩站在那裏,嚴厲的目光,“你是慕容氏的女兒,家族生死存亡的危難之際,理應為之獻身,方對得起你這血肉之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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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不到......把我白玉無瑕的身子,給了那樣一個涼薄的男人,我說服不了自己,将他當成丈夫。
上天,剮去我的一身血肉吧,我情願我只是妙真觀的孩兒。
這一驚,便醒了,身上凍的發抖,手腳冰的不像自己的,雙腿酸痹,好似沒了知覺,四下黑的如幽冥,夜已沉了,劉嬷嬷她們應該很焦急,不能死在這裏,得回去,不能讓待她那樣好的劉嬷嬷傷心。
扶着凹凸坑窪的假山石,努力起來,好一會兒腿上才活絡過來,踩着草藤往外走,忽聽到不知名的地方傳來微弱的嗚咽聲,像是貓,循聲翻找葛藤,在十步遠的地方,一雙明亮如熒光的眼瞳,瑟瑟地。
走到宮巷,一叢夾紗燈忽然圍上來:“慕容美人找到了!”
她恨極了別人這樣叫她。
一個雙鬟髻的宮女,腰間一條紫瑛禁步,定柔知道這是一等宮女的穿戴,捂着鼻子問她:“哪裏來的畜生?你不知道宮裏的規矩嗎?凡有帶毛的走獸,一概打死。”
“為什麽?”她手上緊了緊。
那宮女是宸妃身邊的心腹,不耐煩道:“因為陛下不喜歡,所以不能留。”
她吓得後退一步,将貓兒護到了懷抱,冷冷地看着他們:“你即喚我一聲美人,那便算得是個主子吧,這畜生,我保了,将它藏在韶華館,絕不出來。”
同心打了個呵欠:“你即喜歡,就留着吧。”反正也不是含章殿的人,好了歹了無關。
回到一塢香雪,劉嬷嬷從椅子上“騰”一下起來,抓着她查看,是否完好無損,她抱着一只髒兮兮的喵喵,凍的紅彤彤的臉頰,笑的靥出了赧愧的腼腆,久違的笑容,劉嬷嬷立刻不生氣了,這孩子的笑好像有一種魔力,能讓陰霾全消。
小屏端來熱水,定柔卷起衣袖先把貓兒洗幹淨了,是一只黑白斑點的母貓,卻不像野生的,毛茸茸肉嘟嘟的,脖子上還有一只金花生。
劉嬷嬷詫異:“不像是一般奴才養的。”
果然,第三天一群內監和宮娥簇擁着一個珠翠羅绮的少女,坐在肩輿裏,迤逦進了韶華館,百合髻的宮女叫一塢香雪的人出來。
定柔眼皮跳了一下,和劉嬷嬷她們走出月洞門,看到站了半院神情不善的人,坐輿的紗裳掀開,一位明眸皓齒的少女,眼神倨傲。
一個宮女問:“你們私藏了我家公主的寵物?知道公主多着急嗎?不思飲食好幾天了!”
定柔立刻明白了,解釋道:“我在禦苑西邊的野草叢撿的。”
坐辇上的少女發話了,看來和定柔差不多的年紀,紗帛曳在地上,一雙眸子瑩瑩,嗓音甜糯:“快把本宮的‘花生’抱出來,看看有沒有受傷,這幾天也不知道亂吃的什麽,害病了沒?”
采采忙跑進西廂将貓兒抱了出來,宮女接過去,貓兒立刻撒嬌般地叫了兩聲,竄進了公主的懷抱,伸舌細細舔着手背,公主嘻嘻地笑,愛憐地摸毛。“你上哪兒去了,知道我多着急嗎,小淘氣的。”
說罷若有所思地望了定柔一眼,對宮女做了個手勢。
宮女擺擺手,內監們擡起了坐輿,走了兩步又停下,坐輿裏的聲音說了一句:“謝謝了。”
定柔禮貌地回敬。
待人走後,旁邊一葉楓影的沈蔓菱問宮人:“這是誰啊?”
宮人道:“陛下最小的妹妹,董太妃的親女,靜誠長公主啊,聽說明年開春便要下降了,先皇最後一個女兒。”
皇帝去了太廟幾次,進了冬月終于有了雪,密密的鵝毛雪,挦綿扯絮,皇城禁宮的重檐瓊宇變成了白茫茫,天地間一片琉璃世界,一連多天,院子越積越厚,出行困難,內監們拿着鐵鍬掃帚不停地清理,回頭便落了一層,怎麽也掃不完。
韶華館沒有地龍,屋子裏冷的像冰窖,內侍省供來的硬炭少的可憐,只夠白天用,又不許用燒茶的黑炭,不準熏黑了屋子,定柔來的時候帶足了冬衣,劉嬷嬷也有禦寒的皮草,小屏和采采去了內侍省幾次,卻沒領到分例的夾襖,定柔便打開箱子先分給她們一件,尺寸有些緊,勉強穿着,又取了銀鼠毛,裁出緞面,連夜給她們紉出兩件來,兩個丫鬟穿上,不停對着銅鏡看,喜歡極了。夜裏難捱,只有一條棉被,耳房濕潮,定柔便讓她們來廂房,把棉被合在一起,三個少女緊貼着,被窩裏暖烘烘的,說說笑笑,一夜好眠。
“姑娘是我們見過的,最好的主子,好性情,會體貼人,又做的一手好裁縫,便是尋遍了國朝,也找不出第二個。”
“別打趣我了,若不是跟着我,你們怎落到這般境地,你們不嫌棄我,我已經很感恩了。”
黑暗中,窗子上映着淡白的雪光,采采壓低了聲音,不忿地說:“皇上沒看上我們姑娘,簡直瞎了眼。”
小屏也哼道:“聽說徐娘娘快生了,皇上破例将她挪到了西六宮的清雲殿,除了栖霞殿,那可是最富麗的,聽說窗子都是番邦新進貢來的玻璃,坐在屋子裏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頭,九嫔以上才能椒蘭殿寝,若誕下皇子,這寵愛冠絕後宮啊,我怎麽看她也不如我們姑娘好看,皇上偏喜歡,可不是瞎了眼麽!”
定柔推推她們:“不許胡說,是我和那人沒緣分,我倒覺得他們是一對天造地設,郎才女貌很般配啊。”
十六日是定柔的生辰,劉嬷嬷給了幾張票銀,尚膳局才勉強張羅來一桌酒菜,一碗熱湯壽面,去年的生辰在路上過的,餐風飲露,今年又是另一番凄涼的境地。
定柔拿着竹箸大口大口吸溜的香,小屏和采采忙着消滅一盤子炙羊肉,劉嬷嬷撫摸着定柔的發髻,感慨道:“過了年你便十六歲了,花朵兒般的年紀,我瞧着姑娘越是大了,越是美,我老婆子有時候看着都發怔,怎麽會不得寵愛呢?這世道,我活了一輩子,愈發是看不懂了。”
定柔握住她的手貼在臉頰上,笑着露出了米白的瓠子牙:“姆媽,我這樣真的很好。”
臘月不到,清雲殿傳出了分娩的痛呻,徐充容出了不少血,筋疲力盡,胎兒卻遲遲不來,太後和皇後宸妃親自坐鎮,徐充容怕自己挺不過去,讓宮女去請皇帝,被太後攔住,反感道:“婦人生産,叫皇帝來作甚!産房污穢,他一個大男人,能幫得上什麽?國事已經夠他操勞了,區區內帷小事,豈不是讓朝臣們笑話後宮婦人淺薄麽!”
徐充容在內殿聽了,咬着帕子嘤嘤哭了兩聲。
宸妃心裏罵了一句矯情。
自來後妃分娩,還沒有一個敢叫皇帝來親視的,徐氏不過承寵了幾日,真當自個是表哥心尖上的了。
午晌時分,一聲響亮的嬰啼劃破清雲殿上空。
徐氏誕下了皇六子。
內監送消息到昌明殿,一群官員在議會,忙不疊恭喜賀喜一番,皇帝含笑執起朱筆,寫下一個“旻”字。
小皇子的名字,叫宗旻。
尚在産褥的徐氏晉了九嫔昭容,不到一年從下等女禦一路升到九嫔,可見寵愛之盛,有人猜測,不久定會晉升四妃,賢妃沒了,正好補缺。
炮竹聲聲除舊歲,遠處的天空焰火炫彩幻斓,映紅了夜的黑幕,一夜噼啪不斷,隆興七年來了。
除夕夜本來有宮宴,在璇玑殿,所有後妃循例參加,沈程二人和其他禦妻早早打扮得當去了,定柔讓采采去宸妃處送口信,托說自己抱恙。
定柔坐在軒窗前吹着紫玉短蕭,一阕《夢江南》小調,張嬷嬷端着一碗坨了的餃子:“菜還行,餃子送過來就這樣了,茶壺裏熱了熱成面餅湯了,姑娘湊合吃幾個吧,過年吃了交子,來年才能交好運吶。”
定柔笑了笑,她知嬷嬷的意思,接過來一氣吃了個幹淨,直發了汗。
她的好運,便是離開這裏,離開皇宮,與那個男人再不相見。
“姑娘該去赴宴的,興許見到皇上,他就想起你了。”嬷嬷欲言又止。
她又笑了笑,要我活得和五姐姐一般,豈非枉顧了師傅多年的教誨。
我來這裏,原是個錯誤。
過完正月,二月二後花朝節至,時節漸暖,屋子裏終于不用再生火,靜誠長公主出降定在二月十五乙酉日,阖宮張燈結彩,廊檐垂枋挂滿了喜字燈籠,皇帝親自為幼妹挑選的驸馬,傳聞雄姿飒爽,品性貴重,與公主般配的很。
右相親自持節送嫁,紅妝儀仗綿延數十裏,百姓們傾巢出動,街市兩旁不曾戒嚴,壅圍的挨山塞海。
就在出嫁前一天夜裏。
靜誠公主只帶了兩個宮娥,悄悄來了韶華館。
抱着‘花生’和兩只雪絨絨的幼犬,進了一塢香雪,定柔她們以為看錯了,忙斂衽見禮,公主讓關上門,走到定柔的面前說:“我一眼就瞧出你不是個攀龍附鳳的,不會因為我皇兄不喜歡而屈待了它們,我明天便要走了,我母妃對毛發過敏,不肯養在潇馨館,我不好帶在路上,被笑話,能不能先托付給你,幫我照顧着,等我回來歸省了,再帶走它們。”
眼前的少女誠懇殷切的眼神,定柔很樂意地點了點頭。
韶華館從此多了家口,兩只小狗伶俐渾圓,煞是可愛,無事就卧在花樹下,也不亂踢踏,到是花生,頑皮的很,一會兒桌子一會兒櫃子,忽一會兒又上了屋檐,搞得劉嬷嬷頭都大了。
柳郁郁,沾惹滿城白絮,紛紛揚揚,燕飛莺歸,又是一年春來時。
定柔進宮整整一年了。
三月初,外院的紫荊花開的如一簇簇煙菲霞霭,千朵萬朵紫晶粉瑩,夭夭嬌妍,馥香滿園。
朝堂上興起了“易後”風波,以昭文大學士、中書宰執,吏部尚書等聯名上書,以皇後曹氏無子、天命不佑、不載社稷為由,請求降正宮為妃,改立誕育了二子的淑妃為後,溫淑賢良,出身命門,堪當母儀天下。
謙謙君子的皇帝,第一次在朝堂上發了雷霆。
當着百官摔了茶盞。
并說,皇後為朕嫡妻原配,自東宮以來,珠規玉矩,志潔行芳,對上恭敬孝悌,對下仁愛垂範,朕之子嗣皆為其子,臣工萬民皆為其子,何以言無子?
訓斥幾個官員飽受皇恩,不思報效,妄揣聖意,興此無良無德之舉,民間尚有糟糠之妻不下堂,卿等意圖誤朕作薄情寡義的昏君,其心惡毒,忝為公卿之臣,把帶頭的三個連降數級,罰俸兩年。
如此鬧了一場,沒幾天便平靜了。
這天,皇後母親一品鄭國夫人岳氏穿着诰命服,帶着鳳冠來了霓凰殿,面上凝着焦慮之色。兩個侄兒在崇文館伴讀,偶爾散了課便來霓凰殿進午膳,飯後喝着甘和茶,皇後拿帕子慈愛地為他們擦汗。
一個眨着眼問:“姑母,你為何讓我們處處讨好大殿下呀?他有時老拿我們作出氣筒子。”
皇後眉角展出笑意,耐心地道:“因為大殿下會是以後的皇帝,你們只有多多恭維,将來才有前途。”
一個滿臉疑惑,問:“您為何又讓我們私下給他講市井的渾事,還有怪誕靈異啊?我都把話本子倒騰幹淨了,他怕的要緊,卻越聽越上瘾,我每日不得不找下人請教。”
皇後答道:“既要恭維,便要做到投其所好四個字,一定記住姑母的話,多聽多看勤思慮,智者見于未萌,愚者暗于成事,凡人凡事,聽其言,觀其行,而明尚夙達,後消禍于未萌,圖患于将來,才是長久求存之策。”
兩個孩子還在讀三字經的年紀,沒大聽明白。
岳氏夫人被宮女攙着肘走進來,滿眼沉郁。
宮女帶着兩個侄兒到偏殿和安慶玩耍,岳氏坐在榻椅上,含着淚說:“都一年多了,鳳印還不肯還給你,這算什麽,從前說你鳳體違和,要頤神靜養,這病沒好的時候了?陛下分明是成心的,把你帶去淮南,為那白握瑜騰位子,沒如了意叫你克死異地,你空擔着個虛名兒,人家才是實打實掌權柄的,現在宮裏上上下下還有你半個心腹嗎?又怕前朝非議,要作樣子,我們和沈家是撕破臉皮了,若舉薦的是那白握瑜,陛下興許就準奏了。”
皇後眉心一緊,不悅道:“娘,以後宮裏的事您少操心,您不懂,再則淮南事變,白妹妹在京中運籌帷幄,是立了功的,陛下另眼相看,也是人之常情啊。”
岳氏恨鐵不成鋼地指着女兒:“心若啊心若,你自小就是個任人搓圓捏扁的,你來到危機四伏的後宮,這麽多年了,竟是半點不長進!你對得起你爹臨終的托付嗎?自古哪有你這樣窩囊的皇後,上有太後處處制衡約束,下有妃嫔虎視眈眈,你是半點也沒個說話的分量,為娘成夜成夜不得眠,有時候想想,你這個勞什子正宮,還不如不做的好,你兄弟兩個每日上朝散值,出來進去清清謹謹,克己慎獨,不敢出去應酬,不敢與人多說話,生怕落個結黨攀營,連個妾都不敢納,就怕是人家派來的耳目,過的還不如那廟裏的比丘僧,你若是個争氣的,拿出些威嚴來,我們至于落到這般田地嗎!”
皇後聽得傷心不已,也冒了淚,氣息哽噎。
好一會兒才平複了,道:“白妹妹聰明絕頂,原就能力非常,本宮甘為俯首,這六宮的事情有她替我操心憂勞着,我落得無事一身輕,清淨養神,該感激才是。”
岳氏根本沒聽出女兒話中含義,氣得直想打她幾個耳光。
定柔近兩日右眼皮不停的跳,記得上次就是這樣,玉霙姐姐出事了。
心裏翻來覆去的慌,如刀刃懸于頂,不知什麽時候會落下。
果然,那一天下晌幾個司正監和司正女官氣勢洶洶進了一塢香雪,托盤端着一條繡帕,是定柔前不久丢失的,在白虎門一個禁衛身上搜檢出來的。“傳宸妃娘娘口谕,慕容美人有私相授受,私通侍衛之嫌,着一塢香雪所有人等,帶去宮正司問話。”
不容辯駁,五花大綁便捆上來了,白绫堵上了嘴。
定柔獨自被關在一間暗室,守着一盞蠟燭,等了一夜也無人來審她,天亮的時候兩個醫婆進來,要驗她的身,她無奈,只好給她們查驗。
第三天才被放回來,劉嬷嬷和兩個丫鬟皆受了刑。
劉嬷嬷是被春凳擡回來的,遍體縱橫交錯的血痕,人事不省,兩個丫鬟雙手受了拶刑,血肉模糊,哭着說,劉嬷嬷把罪責全擔下來了,招供自己拿了姑娘的繡品讓人倒賣,美人全不知情,才免了我們受苦,不然手指都要夾斷了,司正女官念嬷嬷年事已高,只令打了十下廷杖,以儆效尤,嬷嬷挨了不少鞭子。
定柔心都要碎了,去太醫署求了半晌,只給了幾粒止疼丸和一些治傷的湯藥,禦醫們有品階在身,是內庭命官,只奉事宮中主子,斷無為一個不得寵主子的奴才出診的,醫女們無有口谕,不得亂走動。
劉嬷嬷昏迷到半夜,發起了高燒,牙關緊閉,湯藥無法進。
定柔來回在太醫署奔跑,把所有票銀拿出來,太醫署宮直的兩個禦醫,卻沒一個人看一眼,定柔跪在門邊哭求,磕破了額頭,禦醫被纏的不耐煩,遣了一個一學徒女醫工來,切了脈,翻開眼皮看了看,搖頭:“小可學術淺薄,若小病小痛還可開方醫治,這生死垂危的,攸關人命,是要擔幹系的,美人還是再去求大人們吧。”
收起小迎枕,急急離去了。
定柔跪在床前,淚水泗流,狠狠扇了自己兩下耳光,都怪你,一念之差連累了無辜,若跟着師傅鑽研學醫,怎會如此困苦,嬷嬷若有事,你當以死謝罪。
到了天破白,鼻息也漸漸微弱,定柔怕極了,跑出韶華館,死命在宮巷奔,昌明殿在哪裏?在哪裏?我去求他,只要能救活姆媽,我任他處置。
晨起的青石地略微帶着潮濕,腳步清脆,東方一顆明亮的星子,是啓明星,她循着那個星星的方向,過往的內侍監見到有人橫沖直撞,立刻警覺地在後頭追,出了一道垂花門,迎面撞上一行儀仗,和兩個宮娥撞了個滿懷。“放肆!竟敢驚擾皇後娘娘鳳駕!”
皇後?
她跪下來,朝着肩輿磕拜:“求你們救救人吧......”
輿轎裏柔緩溫和的聲音:“是何人?”
宮女禀道:“回娘娘話,是慕容美人。”
“慕容美人?”紗裳挽起,一個身着黃地織金鳳蓮紋宮妃大袖衫,紅寶鸾鳳金步搖冠,系着金縷佩绶,容色秀麗,神态溫雅高娴的女子起身出來,搭着宮娥的手臂,望着地上嬌巧的身影,道:“本宮記得你,可是遇到了什麽難事?”
定柔知道遇到好人了。“回娘娘話,我的宮人被冤受了刑,生命垂危,太醫院沒有人出診,求您......”
皇後已然明白了,對內監道:“傳本宮口谕,着鄭太醫等人速速救人,用最好的藥。”
旁邊的韓嬷嬷推推皇後的肘:“娘娘,這案子可是宸妃娘娘的人審的,您......不好出頭的......太醫署那邊,不回禀宸妃是不便出診的,慕容美人是陛下厭惡的人......你若出手,豈不平白落得猜忌,再說......還要去給太後請安呢。”
定柔沒想到高高在上的國母還要顧及這些,剛燃起來的希望被迎頭澆了冷水,只聽皇後道:“見死不救,豈非德行敗壞,那本宮還有何顏面忝居後位?何能母儀天下垂則輝彤管?你親自跑一趟太醫署,就說本宮說的,若還請不動他們,那本宮這個一國之後,便親自去,求他們,可行?”
定柔連磕響頭,感激涕零:“謝娘娘!謝娘娘!.......”
我走進這座高牆禁苑,第一次知道什麽叫溫情。
皇後對定柔說:“本宮那裏有保存的紅參,且讓她們去取,快回去罷。”
定柔磕頭如搗蒜。
有了皇後的口谕,太醫署醫正和幾個進禦的禦醫匆匆來了韶華館,輪流為劉嬷嬷聽脈會診,因無法進藥,其中一個施了幾處金針,到了晚間發紫的嘴唇漸漸有了血色,鼻息順暢起來,兩個丫鬟手上纏着藥,無法自理,定柔自己去領了膳食,照顧她們飲食起居。
兩天後劉嬷嬷才醒轉,有氣無力的聲音說:“我活了一輩子,只當大宅院裏險惡......到了宮正司,見到那些刑具.......才知道......小巫見大巫了......”
定柔端着參湯喂她。
皇後時常差人來問候,待嬷嬷能下床,定柔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們再跟着在這裏苦熬,去了霓凰殿,跪在階下。
皇後忙叫人将她扶起來,她伏地磕了三個響頭,不肯起來:“求娘娘襄助,讓她們離開韶華館,別在跟着我這個無用落魄的主子了,定柔永記大恩大德,日後為奴為婢,在所不惜。”
皇後牽住她的手,只覺小手玲珑纖巧,軟柔柔,滑膩生溫,手感甚妙。
“你的小字叫定柔?果真人如其名!”
“求娘娘襄助。”
“太後有過懿旨,凡患疾痛的年老嬷嬷可自請出宮休養,或歸鄉故裏,本宮雖沒了鳳印,可這點子主還是做得了的,禀明太後就是了,你身邊服侍的人本就少,兩個宮娥走了,如何周全?”
“定柔不需人照顧,自能周全。”
“不若從霓凰殿撥幾個人過去吧。”
“謝娘娘心意,定柔心中領受了,韶華館是非之地,定柔情願一人獨往,無有挂礙,自萬事無懼。”
皇後微笑:“本宮還是第一次遇見你這般豁達的女子。”
一天後收拾好包裹,盡管多不舍,劉嬷嬷聲淚涕下,抱着定柔不肯撒手,定柔強硬拽開,冰冷着一張面孔,悄悄将一沓票銀塞進了包袱,皇後特遣了一頂軟轎,劉嬷嬷并非奴籍,只是安府早年的一個奶娘,後來便留下來了,家就在京郊村莊,還是妙雲購置的房屋,有兒有女,皆已成家,臨進宮前剛得了小孫兒,若非惦記定柔,早回家含饴弄孫了。
小屏和采采也含着淚去了淼可園,皇後說那裏差事清閑,無人為難。
空蕩蕩的一塢香雪,只剩了貓和狗。
定柔倚着花樹,仰眸望天,淚水終于無羁絆。
以後,便是你一個人的日子,孤衾獨枕,冷暖饑寒,将來或老死或病卒,是宿命而已。
進了四月,京中多了一樁新聞,被街頭巷尾熱議。
話說平涼候府陸家和二等公府林家數年前已締姻,平涼候陸弘焘嫡長子陸紹翌,和林嫡四姑娘林寶涵,總角之年便定了親事,怎知沒過一年,林姑娘尚未及笄,便染了肺痨,眼見着天壽不永,平涼候夫人李氏生了悔意,平涼候和林國公皆是二世襲爵,且士子出身,有同窗之誼,做不出那等背婚棄約的事,陸紹翌到了弱冠之年,林小姐病況一日沉似一日,幾次說到沖喜,怎奈李氏抵死不肯,決不許娶個無用的痨病鬼回來,萬一閉了眼,兒子豈不年紀輕輕成了鳏夫,再娶就是續弦,得将就,鬧了幾回上吊抹脖子,平涼候也不敢強求了。
婚事一拖再拖,現今陸紹翌已二十有三,成了京城王公子弟中的大齡剩男,今年開春後,林家姑娘咳血加重,平涼候夫人知道這怕是大限快到了,日盼夜盼,在佛像前求告,讓那個痨病鬼去了吧,我兒也該另娶名媛了。
每隔一日便到林國府打探消息,看林四姑娘咽氣了沒有,惹得上下義憤填膺,恰一日在抄手游廊碰到了林國公,兩人沒說三句話便杠起來了,李氏年輕時,平涼候牽扯進一樁貪墨的冤假案子,被當時的至德皇帝下令抄家,坐了五年牢獄,李氏獨自帶着年邁的婆婆和長女幼子,住在破廟裏,靠乞讨拾荒為生,沒少被地痞混混欺負,李氏全憑着潑辣的性子和大嗓門吓走了他們,後來才被昭雪,歸還了田産宅第。
是以,林國公這個留着兩撇八字胡的斯文中年男子,完全不是對手,反被噴了滿臉唾沫。
這廂擦擦面,惱羞成怒,罵了一句潑婦娘們,李氏也惱了,大罵老匹夫,老混球,諸如此類的話,林國公甩袖要走,李氏正罵的起勁,一腔子怨毒發洩的歡,薅住袖擺,罵了一句:“老缺德的生出痨病鬼,短命的小婦......耽誤我兒......”
林國公最是疼惜這個最小的嫡女。
這下子怒發沖冠,揚手甩了一個大耳光子,李氏眼前一黑,一個屁墩坐在了涼地板上,恨得睚眦發指,撲上來對林國公又咬又撓,抓出滿臉滿頸血道子,若非下人過來拉開,林國公險些破相。
作為太常寺卿,每日需上朝事政的,這下不得不稱病告假。
坊間八卦說法甚多,有的說:“平涼候夫人當衆詛咒林家小姐,林國公無法忍受,才怒掴了陸李氏......”
有的說:“林國公見四下無人,心生歹意,意圖羞辱平涼候夫人,出手調戲......”
酒樓茶肆茶餘飯後,傳的五花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