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韶華館的歲月3 陛下方才……
夜意已深, 簾垂幕半卷。
昌明殿燈火通明,皇帝沐浴過只穿着中衣,坐在座榻上看各州邸報, 小柱子知道今日事畢的早, 陛下近時去後宮的多,今日不知還去否, 宮闱局那邊還在等着,于是試探着問, 可要召幸哪位娘娘過來?
皇帝沉默了片刻, 沉聲道:“叫德妃過來吧。”
冷落她太久了。
小梁子忙去送口谕, 小柱子執着拂塵, 為難地遲疑着,只有他知道內幕, 有些人侍寝是與別人不同的。
膽怯怯地問皇帝:“可是......還要......那個......?”
皇帝看着邸報上的字,輕“嗯”了一聲。
司寝太監到麗正殿的時候,德妃正在圓桌前吃宵夜, 滋滋有味地啃着焖豬蹄,碎骨頭堆了一盤子, 滿手滿嘴油膩膩, 她向來愛食醬肉、豬臉、蹄髈這些東西, 一日吃三頓都沒夠。
司寝太監和輿辇等在殿外, 德妃頓時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海嬷嬷和一衆宮女也焦慮的不知所措, 海嬷嬷努力鎮定, 指揮宮女:“快,把沐浴水多多灑上香露,拿青鹽和薄荷水, 給娘娘漱口,多漱幾回!快!快!”
德妃看着自己圓滾滾的腰身,左看右看,越看越焦灼:“奶娘,這可怎麽辦呀?他不會把我踹出來吧?我......我......”
海嬷嬷欲哭無淚地說:“讓你平時少進些夜宵,少吃些油膩,偏不聽,瞧你腰上,都嘟嚕下來了,看看人家淑妃,早多少年就忌了羞炰肥膏,每天必束腰,那不仔細看,還真像沒育過的。”
德妃快哭了,恨不得拿把刀來,立刻剮了一些肉去:“我知道錯了,我以為他再也想不起我來了,我以為往後都是坐冷宮的日子了,心裏委屈,不能讓嘴委屈了呀,嗚嗚......”
海嬷嬷越想越提心吊膽,萬一到那兒,皇上反悔了怎辦?把娘娘退了貨,明天豈不成了阖宮的笑柄,拾掇好上了輿辇,心頭七上八下的跳,委實難以放心,只好也跟着去了昌明殿,看着只穿着湖綢廣袖寝衣體态腴健的娘娘進了內寝殿,慌得手心滿是汗,殿門徐徐合上,德妃愁苦地回頭看了一眼,海嬷嬷覺得氣都喘不過來了,腳下有些站不住。
等了一會兒,內殿沒了動靜,想象中的一幕并無發生。
海嬷嬷和值夜的小柱子他們等到半夜,才放下一顆心來。
次日晨起,不是去康寧殿請安的日子,但每日還是要例行去皇後的霓凰殿請安,淑妃自視生了兩位皇子,身份與別人不同,又被太後分外看重,皇後是個懦弱的性兒,不善取悅,帶累的皇帝不得嫡子,太後待之便不冷不熱,這廂三天捕魚兩天曬網,常借口身子違和,霓凰殿日常不過幾個下等嫔妃晨昏定省,皇後也一概聽之任之,有時還打發人來關切兩句,淑妃便愈發肆無忌憚,一個月之中不過去得兩三日,點個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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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好,吃着紅棗燕窩,聽說了德妃昨夜侍寝的事,險些一個沒拿穩,“她......她那副豬樣子,陛下還能受用的下去?本宮都快一年沒侍寝了,她憑什麽呀!”
淑妃将玉碗重重撂在幾桌上,一腔子火燒了起來。
心腹嬷嬷為難地說:“興許陛下看夠了年輕美貌的,想換換口味,沒準今夜就輪到娘娘了。”
淑妃氣的胸腔起伏:“憑什麽本宮在她後頭啊!個豬玩意!本宮才不吃她剩下的!”
心腹嬷嬷勸她:“娘娘慎重,可不是鬧意氣的時候,陛下若傳召,還敢抗旨不成,您不是一直想再要一個皇子麽,興許陛下再眷顧一次,您就有了,現在宮裏花團錦簇,陛下沒有被迷了眼,冷落舊人,已是十分難得了,徐充容和司徒婕妤可都有了,沒準哪一個生下皇子來,咱們大殿下多了一個敵對,正是需要左膀右臂的時候。”
淑妃想了想,正是啊,昱兒只有晏兒一個親兄弟,單只羽翼,文武不成雙,得在給他添一個得力助手,這是當務之急。
對下人說:“去太醫署,對呂太醫說,給本宮張羅些坐胎藥來,這幾天本宮随時吃着。”
“喏。”
淑妃摸了摸發髻和金釵:“本宮要去看看那個豬玩意,不定得意成什麽嘴臉呢。”
到了麗正殿,德妃也恰回來,下了輿辇。
“好姐姐,妹妹來道喜了。”淑妃的表情像來拜年的。
德妃有些臉上發臊,畢竟自己也是快三十歲的女人了,嫔妃之中歲齡最大,昨夜細看皇帝,金相玉質,磊落之中透着威嚴,翩翩潇灑,正是茂竹勁松的風華之歲,便覺得有點那啥吃嫩草的感覺。“妹妹別打趣了。”
一起進了正殿,宮人取了盛着鮮果酸奶.子的琉璃小盞,德妃是不敢再吃了,準備餓幾頓,興許能瘦一些下來,淑妃捏着銀簽嘗了一枚甜瓜,笑問道:“陛下昨夜待姐姐可好?”
德妃笑嗔了一個白眼:“不許再打趣我。”
淑妃嘆息一聲,傷感道:“陛下這一年好似把我們給忘了,永慶殿直如冷宮一般,姐姐比我幸運。”
德妃安慰她:“妹妹這般風韻猶存,想來今夜陛下定會來,我呀也不是什麽幸運,不知怎地就想起我來了,我昨夜到了那兒感覺渾身跟加了鐐铐似的,緊張的不自在,我自小随性慣了,怎麽舒服怎麽來,他卻是什麽都得規規整整的,昌明殿哪兒不是壁壘森嚴,侍奉的人站的跟格尺一般,連脖子都不歪一下,書架上擺的跟刀切了似的,我躺那禦榻上一夜大氣都不敢出,我和他這些年說過的話,總共也沒二十句。”
淑妃也道:“我何嘗不是啊,大婚八年了,見到他還是怵的厲害,生怕說錯了什麽話,說一句度腹十遍,他喜怒不形于色,根本猜不透心思。”
“我瞧着他是寵幸了幾天新人,想作個樣子給六宮瞧,好彰顯什麽雨露均沾。”德妃覺得腹空難耐,喝了幾口薏仁茶,這個不長肉吧?
淑妃點頭:“大約是吧。”
吃了會兒茶,淑妃忽想起什麽來,問德妃:“姐姐,你每次侍寝的時候,陛下他,有沒有這樣過啊?”兩根手指貼住嘴唇,做了個“親”的動作,“就這樣啊?”
德妃想了想才明白,搖搖頭:“沒有,從來沒有,他都是這樣,”指着頸,往下:“這樣開始的。”
淑妃:“我也是。”
德妃好像明白原因:“他潔癖很重,興許嫌棄我們吧。”
淑妃笑:“你說他啊,怪毛病真多,我們孩兒都給他生了,還有什麽好嫌棄的。”
德妃喝着茶,笑的直抿嘴。
淑妃心裏生了探究,難道皇帝從來沒親過?
當夜,果然皇帝來了永慶殿,看了宗昱的功課,嚴厲地說了幾句勉勵的話,沐浴罷了,坐在榻椅上看書。
淑妃穿着一件蜜合色湖綢荷葉袖的寝衣,散着發,略略擦了些脂粉,鏡子中的人眼眸盈盈,依舊毛施淑姿,風情萬種,這雙眼睛實在生的妙,只這一雙含情凝涕,也是無人可比的。隔着珠簾凝視皇帝神色,知他這時不喜被擾,但又心中如貓抓,渴盼雨露,得抓住這機會,戰戰兢兢走出來,皇帝擡頭看了她一眼,眉心平靜,神态澹然,又垂颔看書。
淑妃把心一橫,壯起了膽子,讓自己笑的妩媚:“陛下,宛央可還美嗎?”
皇帝目光專注在書上:“哪個說你不美了。”
淑妃俯身屈膝,跪着爬到皇帝足邊,由下往上,抱住雙膝,仰面看着這個天下最尊貴的男人,深情道:“可是宛央覺着,陛下不如從前喜歡我了,宛央知道自己老了,容顏已衰,陛下有了新寵,如花美眷,衣不如新,臣妾自然不如新人。”
皇帝淡然道:“你多想了,朕豈是那種喜新厭舊的,朕待後宮諸人向來一視同仁。”
淑妃心裏冷哼一聲,才怪!男人的嘴,騙人的鬼,你是怎麽偏袒白握瑜的,到底青梅竹馬,感情與別人不同。
嘴上卻說:“臣妾知道姐妹們在陛下心中是一樣的,分量平均,可宛央敢指天誓日說,臣妾的一整顆心,都是陛下的,陛下是宛央喜愛的人,從少時第一次去沈府,與我哥哥坐在後花廳,隔着屏風,宛央見到您的第一眼,就傾心相付了,從未變過,現在每每見您,心還是撲通撲通的。”說着,抓握住皇帝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果然撲通撲通。
皇帝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很想喚她一句,姐姐。
你不覺得有點......膈應嗎?
淑妃抽了骨一般,軟軟一傾,倒在了皇帝臂彎中,雙臂一合環住了頸,聲如呢喃,細語溫柔:“臣妾的心獨一無二,請君憐惜......”
唇上帶着誘惑,半閉着眼眸湊過去,氣息漸進,兩根修長的手指擋在了女人的唇上。
皇帝微仰了仰身,避開距離,此刻的表情,竟如大男孩般腼腆,尴尬地笑了一下,旋即恢複如常,又是那儀态萬方的樣子:“朕不喜歡女人主動。”
放下書,吻落在女人的頸項,唇是冷的。
淑妃閉上眼,心裏詫異着,是我看錯了嗎,陛下方才,竟是害羞了。
翌日散了朝,換過常服,不停在書架前踱步找着什麽書,小柱子問他也不說,早膳幾乎未動,頗覺異樣,今日朝會陛下只說了兩句:“廷議後拟奏疏來看”和“朕知道了,着戶部司酌情安置。”
下一刻,忽見皇帝猛然幹嘔了一下。
小柱子立刻明白了,急急叫人拿盆盂來,端到皇帝跟前,對着盆,“哇啦”傾出一大灘黃水。
小柱子不懂了,從前只有去了瑤琨殿,寵幸了慕容氏才會這樣啊。
一葉楓影滿院秋葉如火一般,沈蔓菱又去了淑妃處,程芊芊不得德妃親近,又不好過于依附淑妃,禦妻身份低微,不可在宮中亂走動,韶華館的宮巷偏僻,時日久了覺得百無聊賴,沒趣的很。
這日有濛濛小霧,見到一塢香雪的人簇着一個嬌小的身影出了垂花門,宸妃特許禁足的慕容美人去太醫署診治療傷,臉上貼着藥膏,想是去換藥了。
想起那日水塘裏萍草臭烘烘的,嗆得鼻孔耳朵全是水。
惡毒的念頭湧上心緒。
問內監們:“我幼時在花園子玩耍,不慎被鉗蠍的毒勾蟄到,疼的好似掉了半條命,什麽藥都不管用,好多日才好,禦苑那邊有蠍子嗎?”
幾個內監撓撓頭,一個道:“奴才到是知道,自小在鄉間長大,還捉來賣給藥鋪子呢,蠍子喜潮濕陰蔽,石縫和有草屑苔藓的地方,想來應該有的,不難找。”
“你可知什麽蠍子最毒?”
“大黑子。”
“很大嗎,我幼時被蟄,是一只小指肚一般的。”
“不只大,是懷孕的母蠍子,秋後正是産仔的時候,毒性最強。”
“立刻去找,半個時辰為限,找到大黑子,本宮賞一兩銀錠子。”
“喏!”
定柔臉頰還腫脹着,用了幾日藥好了些,換藥的醫女是個熱心人,悄悄給了幾粒活血的藥丸。
回到韶華館,劉嬷嬷先持着棍子進去敲打了一番,無有毒蛇之類的髒東西,才讓定柔和兩個丫鬟進來,采采出門之前在熨衣物,熨了一半,便又拿起了熨鬥,添了炭,去翻那堆花紅粉綠,忽然手上似被什麽刺了一下,莫名疼起來,龇牙吸氣地,反複看了看手,中指紅了一大片,越發疼鑽心,難以忍受起來,哭得掉下了淚。
定柔問她怎麽了,她揉着淚說:“好像什麽東西蟄了我一下,在衣服上。”
定柔小心翻開那一摞衣物,采采驚叫一聲,兩只半寸長,腹胸鼓鼓,模樣醜陋可怕,長着螯鉗和對腳的蟲子爬爬爬,翹着一條帶鈎的長尾,定柔手背還是挨了一下,劉嬷嬷問聲奔進來,也吓了一跳,脫下鞋,要拿鞋底子拍死,毒蟲已經匍到了桌子下,定柔拿起針線筐子裏的剪刀,一下剪斷了毒鈎,一手一只捏在指頭間。
“不用弄死,定是她們放的,還給她們去。”
外院,沈程二人和另外兩個禦妻站成一排,宮女和內監在後頭,劉嬷嬷喊了一聲走水,才把他們驚出來的。
定柔兩只手背向後,說:“我自來了這裏,不知道哪裏妨礙了你們,處處跟我過不去,你們想去昌明殿侍寝,我和你們争了嗎?我攔着你們了嗎?”
亮出手來,禦妻和宮女們吓得後退幾步,驚恐地看着。
雪膩膩的小手,纖巧尖細的指尖兩只猙獰的大蟲子在掙來動去。
定柔使力一抛,一只落向了沈蔓菱,那廂吓得厲聲尖叫,對着身上揮衣抖袖,旁邊的程芊芊頓失人色,撲通一聲栽倒,厥了過去。
定柔晃了晃胳膊,還在手中。
她兇巴巴說:“你們想玩,我奉陪到底!”
說罷,指尖一松,兩只蟲子墜地,繡花小鞋“啪”踩成了兩團爛泥。
沈蔓菱和另外兩個禦妻心驚肉顫,捏着帕子捂嘴,快吐了,吓得魂兒都去了一半,頸後全是冷汗。
哪來這麽號野人?
野人說:“還有什麽招式,都使出來,我等着。”
夜裏,西廂只有兩盞紗罩燈,定柔打坐在床榻上,閉着眼睛,手背到肘整個腫的像樹腕,采采整只手如沙包,疼的不停哭,劉嬷嬷從太醫署回來,抹着淚說:“醫女說了,宸妃只讓診治臉上的傷,其他沒有口谕,不能出診,毒蟲咬傷她也沒法子,止疼丸是太醫大人才能開的,都要入冊登記,還說內庫房有番邦進貢的解毒藥膏,治各種蛇毒也立竿見影,得宸妃的手谕,或皇上首肯,才能拿出來。”
采采嗚嗚咽咽道:“疼啊,我這手像斷了似的,還會到處亂竄,一會兒這疼,一會兒那疼。”
嬷嬷找了根線纏在她腕上:“興許這毒會沿着筋脈走動吧。”
小屏端了熱湯進來,定柔搖了搖頭,采采也吃不下,小屏看着定柔的胳膊:“姑娘傷的重,毒勾都陷進去了,還好嬷嬷及時挑了出來,不然怕是有性命之憂。”
嬷嬷不忿道:“合該蟄她們幾下,要疼一起疼!”
到了半夜,采采哭累了,睡了過去,嬷嬷坐在交椅裏守着定柔,只見額角挂着汗珠,嬌嫩的肌膚青黑一大片,煞是吓人,胳膊幾乎無法動彈。
咬着牙吸了幾口氣,仰倒一躺,另一只手使勁攥着被褥,嘟哝道:“太疼了......”
入了冬,樹葉還未凋盡,暖陽如春,欽天監預測隆興六年是個暖冬,幹旱雪少,不利明年麥收,皇帝便出宮去了太廟祭祀祈雪,齋戒數日。
禦苑的寒菊逞妍鬥色,太後邀了衆嫔妃在紅萼軒共享蟹宴,品新出甕的菊花酒,這時節水溫變寒,上品青蟹沿途奔波到京多已無法入膳,嶺南新進貢來的梭子蟹跳脫鮮活,膏似凝脂,肥美甘甜,入甑蒸之,調汁是姜末配以宮中秘制的柿子醋,佐以新釀佳醇,別有一番風味。
衆妃席間開了詠詩會。
徐充容月份漸大,腹部隆的高高,雖食不得蟹還是來了,不出所望得了冠,司徒婕妤也近五個月,顯了懷,一年之中要添兩子,太後不勝歡喜,每日都在佛前祈禱,願皇帝再得麟兒。
薄婕妤本有了妊娠之相,月事久候不來,禦醫看了卻說是宮寒淤堵之症,服了些藥,才慢慢來了,太後不免白高興一場,說了薄婕妤幾句。
撤了酒宴,到花圃外賞菊,太後拉着徐充容的手,悄悄到一旁,在耳邊說:“哀家前夜做了個夢,夢到一條巨龍盤旋在筠心館上空,哀家當年懷着皇帝,也做過相同的夢,想來你這一胎是個貴子,若能肖似他父皇,哀家也算得償所願了。”
徐充容鞠身一福,難掩喜悅:“嫔妾不敢奢望孩兒大貴顯赫,只盼能平安降世,是個聰慧伶俐的。”
太後拍怕她的手背:“哀家就知你是個極穩重的,知進退,曉事理,像哀家年輕的時候。”
淑妃站在一株“鳳凰振翅”前,無法知道這兩人說了什麽,但看着太後關切的眼神,無比刺眼。
沒幾日,便傳來徐充容摔倒的消息。
太後急急趕到筠心館,宸妃和皇後已經到了,禦醫們聚集了一室,一一切脈,徐充容倚在美人榻上,半身蓋着毯子,淚水漣漣。
禦醫會診一番,皆說并無破損胎胞,無出血,服了緊急保胎丸,胎氣已穩固,無有大礙了。
太後這才松了口氣,問罪筠心館領班宮女,跪了一地瑟瑟發抖的,說:“娘娘嫌屋子裏氣悶,想在禦苑走一走,看看梅花開了沒有,下臺階的時候也不知怎地了,忽然就摔了,兩個宮女也摔了。”
宸妃忙道:“臣妾已查明了,是階上被塗了東西,和石頭一個顏色,幾乎看不出來,那一處都塗了,幾天前已有人摔過,沒當作事,想是摸透了徐妹妹喜歡梅花,才出此下策,是臣妾疏忽了。”
當着人,太後責備了一番,宸妃面子上很是挂不住。
太後沒說追查,便是不想生出事端,令宮中風起雲湧,蜚短流長,所幸徐充容無事,便就此打住,宸妃無需查便知是誰,私下敲打了幾句。
沒找出元兇,徐充容不免生了恐懼,如驚弓之鳥,不但不敢出筠心館一步,連吃食也分外小心。
皇帝從太廟回來,當夜在康寧殿陪太後用了晚膳,對母親坦誠,明年開春後打算對伊貞部用兵,橐木脫茍延殘喘了近一年,底下耳目被鏟除殆盡,形同囚禁,一月前終于薨逝,烏克拿正式上位,幾個部落的兵權收入囊中,大權盡握,封了自己一個伊貞王,還遣了使者來,索要錫衮封圭。
皇帝亦如從前,很痛快答應了,親自草拟了敕封金冊。
太後不免憂慮:“內危已解,是該攘外敵的時候了,可是大矢人那邊,與伊貞,怕是會牽一發而動全身。”
皇帝道:“這一仗只輸不贏,派一萬大軍出擊白洹城,只探虛實,烏克拿新上位,該給他送些威望。”
太後笑了:“你呀,慣是個促狹的,驕縱之策學到了骨子裏,母親有時想想,便是最鼎盛時,也決計不敵你,還有瑜兒,你們兩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皇帝也笑了。
出了康寧殿,徐充容候在輿辇旁,圍着白狐腋鑲邊披風,見到皇帝,猛然淚水滾滾,跪在地上啜泣,皇帝走過去安慰了幾句,讓她免禮。
徐充容哭着抱住了皇帝的腿:“陛下,嫔妾怕極了......”
皇帝拍拍她的肩:“今日朕無法過去,昌明殿還有議會,幾位卿家等着呢。”
徐充容哭的愈發傷心。
身旁的宮娥俯首道:“求陛下移步筠心館,娘娘方才用膳,因為害喜沒胃口,便只進了燕窩粥,把一道素脯喂了畫眉,誰知......誰知......那鳥吃了幾口,便氣絕身亡了。”
徐充容貼着皇帝的膝蓋:“求陛下憐惜腹中皇兒啊......”
宸妃正在卸妝,準備沐浴,小梁子匆匆來了含章殿,說陛下傳召筠心館,宸妃散着頭發,披了個圍風,上了軟轎。
進了筠心館如湘堂,皇帝坐在座榻上,拿黃帕捂着口鼻,徐氏坐在下首玫瑰椅,還在拭淚。
落霞織錦的氍毹上一張白绫,躺着一只斃鳥,喙邊殘留血漬。
皇帝面色陰沉,聲如烏雲後如雷霆:“朕将後宮交于你,就拿出這個給朕瞧?髒了朕的目!”
宸妃立刻拜倒:“是臣妾疏忽了,立時去查,保證一日之內給陛下答複。”
“好!”
送走了銮駕,宸妃冷冷瞟了徐氏一眼,這個賤人,為了博得表哥的憐惜,竟害的我被表哥訓斥,表哥還沒訓斥過我呢!
第二日傍晚,宸妃拿着一沓口供進了昌明殿。
對皇帝道:“請陛下過目,昨天所有與筠心館沾了幹系的,一茶一水,一花一木,臣妾都盤查了,所有人動了大刑,臣妾協理六宮以來,所有的人事都篩查過,所有宮人的履歷臣妾了如指掌,敢用性命擔保,外人絕無下毒的機會。”
皇帝已明白了。
宸妃:“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皇帝擺擺手,示意她退下。
而後獨自在禦案後,握拳抵住了額。
定柔紉了很多夾棉的道袍,不知該怎麽給父親捎出去,家裏連封書信都送不進來,魚沉雁靜,在這個深宮的小院,除了四四方方的天穹,氣象變換,花開花落,偶有幾只飛鳥,高牆深鎖的孤城,看不到日出月落,看不到山川河流,只有姆媽和小屏采采,相依為命,時光緩慢的如酷刑。
倚着花樹出神,不停地想,這一生難道就這樣度過嗎。
有一個面生的嬷嬷進了一塢香雪,來到她跟前:“美人,奴婢見禮了,求您去探望一下慕容寶林吧,她快不成了,奴婢實在沒法子了。”
五姐姐?
我連她的模樣都沒記住。
快死了?
聽雨閣離韶華館隔着四道宮巷,走了近半個時辰才至。
庭院不大,不及韶華館一半,坐北朝南,有些背陰,比她想象的精致,植着幾棵糖槭樹葳蕤争枝,早凋碧盡了,地上幹淨的沒有一片落葉,汝窯花盆裏幾株枯萎了的殘菊,在風中嗚咽。
走進內堂,懸着的匾提着“澄心堂”。
咦,這是故意為之,還是巧合啊。
是要姐姐洗心革面?
黃花梨美人榻上的女子臉頰浮腫不堪,下颔卻刀削了一般,整張臉白的煞人,嘴唇嫣紅,穿着紅地八達暈攢花大袖衫,圍着長尾雉的霞帔,梳着和從前一般的高鬟髻,簪滿了金釵,頭發快要挂不住。
那樣好的織錦,一寸一兩金,光麗燦爛,美如流霞。
見到她,露出了嫌惡:“你怎麽來了?”轉而瞪視幾個宮人,目光如刀刃,聲韻如夜莺:“不是讓你們去請陛下嗎?怎地把她弄來了?小賤人們,敢違抗本宮,仔細本宮讓陛下全處死了你們!”
宮人們不敢近前,似是怕極了她。
定柔問:“什麽病?可有禦醫看過了。”
一個宮娥上前低聲說:“禦醫都來過了,沒法子,娘娘多日以來,一直悄悄服食朱砂,腸胃已潰爛,吐血便血不止,想用這個換的陛下憐惜,不成想,服過了量,害了自己。”
定柔眉頭皺成一團,她情願沒有聽到過這樣的事。“皇帝,可來過?”
宮人們一起搖了搖頭。
轉眸間,聞得榻上聲響,女子口中鼻中皆噴出了鮮紅,淋在錦彩華衣上,如梅落胭脂,點點殷然沁绛英。
“姐姐!”她走過去,想扶她,女子卻閃電般摘下一只金釵,比在手上,迫住了她。
“不許靠近本宮!”眼底湧淌着恨意。
“你算個什麽東西,本宮是秩正二品嫔,九嫔之首,陛下的寵妃,你個下賤的女禦,招來了晦氣,給本宮滾!哈哈......本宮沒有輸!本宮還有機會,沒有人比得上本宮的歌喉,陛下他會想起本宮的......”
定柔轉身要走,卻聽見一陣劇烈的咳,震得四壁回音。
咳帶出了更多的血,又紅又黑的兩灘,女子似把五髒六腑吐盡了,把身子裏最後的精氣吐盡了,軟踏踏仰在引枕上,淚水和着血,喃喃道:“陛下,你不想聽臣妾彈唱了麽......你不是最喜歡臣妾唱歌麽......臣妾還有很多很多沒有唱給您聽呢......”
好一會兒,衆人才知道,是咽氣了。
兩眼渾濁地睜着,不知最後在看何處。
定柔頃刻如堕冰窟雪窖,全身冰冷寒瑟,毛發都豎了起來,踉跄着奔出了門,頭也不回地跑,一直跑。
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出去!我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