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韶華館的歲月1 朕,再……
春陽高照, 觸目滿園芳菲,粉蕊瓊枝缭亂,一晌春色留不住、留不住, 且住東風, 為把相思顧。
當他成為一個鬓發斑白的老人,偶有空暇, 坐在昌明殿的禦案後,滿目風霜都化作了滄桑的塵埃, 時常追憶起這一幕, 千嬌百媚只剩了模糊的光暈, 唯有她, 那樣輪廓清朗,一颦一嗔, 都寫在臉上。
那百年的櫻樹開的盡态極妍,枝簇花攢,突兀地長出一脈武陵色, 一人半高,拳頭粗的樹幹, 枝柯窈窕, 蹁跹如紅雨, 想是誰一時促狹丢的桃核, 不小心長成了樹, 她就站在那一株之下, 一襲回心領玉色齊腰襦裙, 衣上平針繡着綠梅吐蕊,青衣趁綠梅,那樣随心省意, 烏瑩瑩的發梳着一個單螺小髻,分外利落而熨帖,額前的留發風拂不亂,簪着一只菀花小勝......明明是來敷衍的,他卻會錯了意。
那天,終究是她先繃不住了,卻沒認輸,斜了個好似白眼,才收回了目光。
他當時只有一個念頭,揪住她的耳朵,提溜到偏僻處,嚴詞厲色地訓饬她一頓,看看她哭鼻子的樣子,心裏才算解了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哪有這般套路男人的,想來個與衆不同,劍走狹鋒,何以就認定朕不會雷霆發作,若攤上個桀暴的皇帝,百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你當自個有九條命不成。
幸好,她攤上的是他。
後來才明白,在她心中,皇帝這個概念和妙真觀山下的財主沒什麽兩樣,不過是銅板上,文契上,一個稱呼而已。
他想不通為何一遇到她,便會不可思議的做一些幼稚的事。
那天,母後先是出了一阕五言,《上巳日皇庭內選》,以眼前事和景為意境,聯句下阕。
半柱香為時刻,徐氏不消思索便對了出來,款款出列,斂衽一福,含着婉靜的微笑,吐字含芳,噀玉噴珠,上下相映,對的極妙,堪為絕句,古有曹子健七步成詩,今竟有女子勝似曹子建。
好一副錦繡肝腸!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是個柳腰花态,清麗脫俗的女子,眼眸靜水脈脈,言談舉止林下風致,頗有道韞之風。
接着是桃嬌杏豔的薄氏,雖也行雲流水,比起徐氏,卻遜色許多。
司徒氏,也是才貌俱佳。
五言詩最難,母後大大誇贊了徐氏,又讓即興作《詠辛夷花》,或七言絕律,或詞賦。
還是徐氏第一個,薄氏第二個,八個人出列之七,各作一阕,各具風韻,只有她,一直不作聲,悶悶的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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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妃好奇地問她:“慕容姑娘怎麽不說?”
她曲膝一福,表情坦然,說:“回娘娘話,臣女沒作出來。”
話一出口,上座的人全笑了起來,底下站成一排的女禦們也抿着嘴極力忍笑。
她面上卻沒有任何尴尬,仿佛這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
宸妃覺得不對,說到了慕容豔:“慕容寶林才華橫溢,咱們這些人私下論起詩詞賦來,她常常得個魁首,你與她同出一府,同是靖國公親女,同樣的教養,怎會做不出來?”
皇後也道:“在淮南,本宮和慕容七姑娘有緣結交,她也是文采斐然的女子。”
是啊,連他也覺得詫異。
只見她垂眸看着地,眉目澹然,笨笨的聲韻道:“臣女幼時頑皮,不愛學,時常逃課,自比不得兩位姐姐,莫說作詩,連字都認不全的。”
母後“哧”一聲,笑破了音,太妃和衆妃也跟着笑的花枝亂顫,眼淚都快出來了,底下的女禦們捏着帕子掩面,兩肩一陣抖。
他握拳抵鼻,也難掩笑意,懂了,這女子打算一個謀略用到底了,方才不過多瞧了徐氏她們幾眼,她要把目光吸引回自己身上。
如此愚蠢,這姑娘空長了一副殼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母後心裏已有了分曉,對徐氏招招手:“好孩子,到哀家這兒來。”
徐氏緩緩走上前,又福了一福,母後挽住手,細細地端詳面貌,越看越滿意,笑的眼角彎彎:“嗯,是個宜男的好福相,告訴哀家你的名字是什麽?”
徐氏羞赧的臉頰泛紅,落落大方地道:“回太後話,臣女名喚‘相宜’,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的相宜。”
母後連連點頭:“之子于歸,宜室宜家,哀家甚喜歡!”
***
一行人走在回韶華館的宮巷,身後的聲音在議論那個英俊偉岸的皇帝。
定柔望着天邊的連雲疊嶂,兩只鴻雁在上空飛過,雙翅嗖嗖響,心裏想,明天會是放出宮的日子嗎?
回到一塢香雪,劉嬷嬷忽在院外伸臂攔住她,說:“咱們的人出去這麽大會子,屋子大開着,少不了會發生什麽,奴婢自小在大宅院長大,太曉得她們的伎倆了,姑娘現在可是人人的眼中釘。”
說着喚兩個從家中帶來的丫鬟:“小屏,采采,你們照顧着姑娘。”
從牆角尋了個木棍,小心走進廂門,裏面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好一會兒,手裏拎着一條被打爛了頭,花紋斑斓的大蟲,定柔從前采筍時在竹子上見過,是紅斑蛇,有劇毒。
“盤在床頂上,好個狠毒的!”
定柔心有餘悸,這蛇兇猛,該是自己先進去,年輕人手腳靈敏,若嬷嬷出了事,豈非一輩子耿耿于懷。
嬷嬷喊了內監過來,那內監也駭了一跳,嬷嬷劈頭蓋臉丢過去:“已死絕了,趕緊拿出去埋了!”
走到外院對着幾個月洞門罵道:“黑心爛腸的!長着人臉不幹人事!仔細夜裏蛇鬼敲門!”回來吩咐兩丫鬟,屋子再翻一翻,把吃食和茶水都換了,食具拿去洗了,多刷幾遍。
稍後,宣懿旨的幾個內監到了。
韶華館的人跪了一院。
“......慕容氏冊為正五品美人,徐氏、薄氏,司徒氏、沈氏、程氏冊為從五品才人,周氏......為寶林......”
定柔幾乎泥癱在地。
宣旨太監讀罷,對她奉承道:“恭喜慕容美人,您的位份可是陛下親定的。”
言語之意,皇帝最心儀的是她。
劉嬷嬷喜滋滋地去妝奁匣子拿打賞,定柔已經快被衆人眼光裏的刀子穿成蜂窩了,宣旨太監心滿意足的走了,耳邊是衆人起身拍打衣裙的聲音,背後嘀咕着:“今夜定是要侍寝的,哼,到底還是臉蛋生的好......”
天邊紅日西墜,滿院餘晖明媚,映的額發成了金子的色。
劉嬷嬷和小屏來扶她,才發現她手心冰冷,四肢發軟,如霧如露的眸子蒙上了水意。
“姑娘別緊張,咱們回房,早些收拾出來,不定宮闱局什麽時候來接人呢,能入昌明殿侍寝,是幾世修來的福分,尚寝女官一會兒該來了。”
她雙手微微的顫,手掌捂面,緊緊咬着牙根,強自把淚水咽了回去,問嬷嬷:“我......我這樣就是嫁給他了?我還能出去嗎?我想到師傅墓前磕個頭......”
消息很快傳到慕容府,慕容槐和溫氏大松了一口氣,喜上眉梢,溫氏登上閣樓,遠遠地凝望,夕陽潋滟中渺如煙海的明黃琉瓦,層出疊見的飛檐反宇,眼前一片幻想,自己披上蹙鸾刺鳳的诰服,圍上堆錦疊繡的霞帔,戴上釵钿流光的華冠......
含章殿。
窗外的天色全暝,內殿燈火輝煌,宸妃坐在座榻上伸着十指,同心翻着賬冊給她瞧,同知半跪在地上點蔻丹。
兩個宮女閑話:“今夜陛下定是寵幸新人的,娘娘早些安置罷,明早還有六宮繁重事務呢。”
“嗯。”
同知問:“不知哪位禦妻有這天大的福分,第一個承寵。”
同心道:“不是徐才人就是慕容美人,一個才華出衆,一個美貌若仙,不知道咱們陛下喜歡的是謝道韞還是西施娘子。”
同知白了她一眼:“陛下最喜歡的是咱們娘娘,女中諸葛,巾帼丞相,冰雪聰明,蕙心蘭質,她們算什麽,不過是陛下的粉黛玩物罷了。”
同心忙打嘴。
宸妃淡淡笑了一下。
同知道:“咱們打賭吧,我賭徐才人,我覺得陛下不是膚淺的人,定會先寵幸徐才人。”
同心撇嘴:“那我賭慕容美人,食色性也,慕容氏那容貌,沒有男人能無視,只她一個封了美人,可見在陛下心中青睐深厚,陛下今天到了那兒,眼光幾乎沒離開慕容氏,臨走還多看了兩眼,那姑娘生的實在美,站在那一衆姑娘裏,全被襯的失了顏色,頭上的桃花都羞煞了,我瞧着都心動。”
宸妃冷笑了一聲,輕輕吹着指上的绛珠。
同知忽然有些憂慮:“來了這麽多新人,怕是會大大分了娘娘的寵愛,豈不正合了霓凰殿那位的意。”
宸妃笑的高深莫測:“本宮豈是那幫子癡呆懵懂可取代的!徐氏表面看着嬌花照水,溫婉娴靜,實則骨子裏是個有傲氣的,極争強顯勝,還頗有幾分心機,姑母不過是瞧着她有宜男之相才擡舉的,表哥的眼睛是毒火裏淬出來,什麽人到了他面前,三五句話便可洞悉為人行徑,徐氏這樣的,入不了他的眼,不過是事母至孝,太後擡舉了他便也擡舉了,今夜便是那徐氏侍寝。”
兩個宮女聽得發怔,同心問:“那慕容氏呢?”
宸妃輕笑:“慕容氏,這也是個不簡單的,不作詩也不聯詞,想僅憑着一張臉媚住表哥,簡直癡人做夢,表哥豈是那種色令智昏的君王,他心中在意的只有家國天下,姑母何等心智,沒這點把握,怎會讓慕容氏入選,瞧着吧,不但不會出挑,還會被埋沒,老死了也等不到侍寝的機會!”
宮女目瞪,不可思議:“這是為何?”
宸妃唇角閃過詭異。
淮南事變慕容家折損了一半人口,明着是邢家報複,實為表哥牽路指引,慕容家焉能沒有明白人,這樣大的仇恨,那慕容姑娘便是不知內情表哥也決計不會冒險,卧榻之側豈容毒蛇盤踞?側目與她不過是為了讓她成為衆矢之的,封個美人只是對慕容槐的稍加安撫,畢竟西南平叛淮南軍立了功,現下新的将帥羽翼未豐,慕容槐四十多年的威望,稍一運作便可振臂而呼,慕容家在京城新立足,表哥要稍做個懷柔的樣子,既要擡舉他,又打擊他,帝王之術罷了。
韶華館,劉嬷嬷在耳邊喃喃說着男女同房的內情,定柔臉蛋紅的像塗了醬,耳根燒的快滴出血了,采采上來解她的衣帶,侍寝可不能穿生絹,晦氣不說,被皇上看到了,要治失儀之罪的,劉嬷嬷轉了個身,讓宮女去取物什,回過頭發現姑娘不見了,聽到黃花梨衣櫥開合,才知道原來鑽進了,半截衣角露在外頭。
定柔抱膝蜷縮在裏頭,憑劉嬷嬷說的嘴皮磨破,也不肯出來。
一手捏着衣領,心慌意亂地想着,就算要給他,也不能現在,她身上守着師傅的孝,豈能行那男女之事,到了那兒該怎麽跟他說,會是個通情達理的麽。
皇帝晚膳在康寧殿用的,肩輿走在回昌明殿的路上。
途徑一道垂花門,一個披着大紅廣袖抹胸寝衣,散着發的女子嘤嘤哭喊着沖出來,雙臂展開攔在儀仗前,雪脯半坦,白皙的鎖骨全副呈現出來,宮燈映着一張淚痕滿面,楚楚可憐的美人戚容。
皇帝忽覺得方才吃下去的直往上頂。
“陛下.......”哭的泣不成聲。
幾個內監從宮巷那頭追上來,跌跪在地,磕頭不止,抖索着道:“陛下贖罪,奴才一時不慎,娘娘給跑出來了。”
小柱子呵斥他們:“你們是幹什麽吃的!還不快拉開!驚了駕,仔細爾等的腦袋!”
幾個內監忙上去拉扯,女子哭的撕心裂肺,又咬又掐的掙紮:“你們這群狗奴才!不許碰本宮的身子!陛下,陛下......救救臣妾......臣妾思念陛下,夜不能寐,食不下咽,臣妾一片癡心啊,陛下你為什麽對臣妾這麽狠心......臣妾做錯什麽了......”
皇帝捏捏額角,對小柱子擺了個手勢。
小柱子立刻心領神會:“住辇,都退下。”
女子也被放開,心頭閃過狂喜,等到宮人們退到垂花門後的牆角,跪着向肩輿挪去,爬在皇帝腳下,拽住了龍袍下擺,哭的凄楚無比:“陛下,臣妾就知道,您不會對臣妾這般無情,定是有人進讒言,構陷芷嬌,請陛下明察啊。”
黑夜裏,皇帝摩挲着扳指,盡量忍着胃府裏的不适。
“芷嬌可以不做昭儀,不做九嫔,只有陛下別不見芷嬌,這些日子,芷嬌每天過的生不如死......”女子聲韻如莺絲,字字情義,句句衷腸。
皇帝忍了好一會兒才能開口,努力不看那張面容:“慕容豔,你知道了吧,你十一妹妹已入了韶華館,你,已經淪為棄子。”
女子擡起淚濕的眼眸:“十一妹妹年輕,又美貌出衆,還請陛下憐惜,臣妾絕不和妹妹争,只要陛下喜歡,就是我家的福氣,芷嬌不求陛下寵愛如初,只求陛下偶爾還能想起臣妾來,稍稍回顧一眼,臣妾便知足了。”
皇帝胸口的煩惡愈甚,冰冷的語氣道:“慕容豔,朕一看到你這副唱念作調的矯情樣子就作嘔,跟你那幾次朕每到第二天都會吐,你知道你跟一個人有多像麽,先帝的金貴妃,你慕容家就是個淖泥窩,不管是誰進宮,朕都不會再動一指頭!”
女子目光怔怔地,哀怨到了極處:“如此說來,陛下從前對臣妾好,都是做戲的是嗎,為了從臣妾這兒探聽我爹和幾個兄弟的事,知微見著,探究他們的性情,陛下很久以前就在籌謀淮南的事對嗎?”
皇帝甩開她的手:“你即知道,何苦還跟朕裝,你不是一直都明白麽,不是一直都在跟朕交換好處麽,賢妃怎麽死的,你心裏清楚,若非你是女子,朕恨不能手刃了你,沒有立時處死你,已是十分的開恩了,你還敢來朕面前。”
女子隐在夜黑裏的眸子閃過恨意,軟着哭腔,涕淚四流:“怪道前人說,自古君王多涼薄,陛下,你好涼薄啊,把臣妾利用完了,就一腳踹開。”
宮巷牆邊伫立寶樓冠蓋浮雕龜鶴大理石燈,其光朦胧,皇帝笑了一聲,道:“朕本就是個涼薄的人。”
皇帝擺了擺手指,小柱子他們立刻警覺地過來,重新擡起了坐輿,內監宮娥排着華蓋、鳳翣大扇,雉羽扇,宮燈,提爐,天子的小駕儀仗,腳步重重繞過她,在夜色中迤逦離去,皇帝丢下一句話:“聽雨閣一切份例照舊瑤琨殿,朕對你仁至義盡,從此後再不許出現在朕的眼前,朕,再不幸慕容女!”
已近戌時,韶華館人人都在伸長了脖子等待,兩個管事嬷嬷直接候在了垂花門外,定柔還躲在衣櫥櫃子,劉嬷嬷急的火燒眉毛。
“來了!快!快!”外院立刻沸騰起來,只穿着寝衣的沈蔓菱和程芊芊直接奔出來,滿眼期待。
垂花門外,宮闱局一叢宮女內監,擡着坐辇,司寝太監高聲念道:“傳陛下口谕,徐才人昌明殿侍寝。”
管事嬷嬷過年一般,喜滋滋對着幾個月洞門傳道:“陛下口谕,徐才人昌明殿侍寝。”
劉嬷嬷站在屋外趔趄了一步,怎麽會?
對面東廂房,徐氏的宮人們笑逐顏開,前簇後擁着娉娉婷婷的徐氏上了坐辇,昂揚踏步消失在垂花門外。
沈程二人捂着臉一陣啜泣,跑回了房。
劉嬷嬷嘆了口氣,轉頭回屋,定柔這才從櫃子裏出來,慢慢撫平心口。
徐才人被圍擁到宮闱局別殿,膩玉馨香的胴體沁在浮着花瓣和香露的溫泉水裏,一邊被內帷嬷嬷傳授房帏之學和妃嫔侍寝的規矩,徐才人臉頰如西域紅葡萄酒洇染。
沐浴罷,穿上侍寝嫔妃的湖綢廣袖抹胸寝衣,梳妝一番,圍上披風,坐上一頂軟轎,被八擡八簇着,擡往昌明殿,出了華清門,在大殿西側門外住轎。
兩個尚寝女官上來扶着她入行,內殿覆天蓋地的明黃錦幔,腳下二尺二見方的澄泥金磚,踏上去,微有金石的珰琅之聲,一器一物擺設的楚楚有致,紫檀書架上的書冊古籍如刀切了一般,宮女和內監侍立在每個角落,站的行列森嚴,錯金九龍繞踞燈柱十六座,金黃的鯨蠟,燭淚垂落,明亮如晝。
銅胎三足琺琅龍镂熏爐,淡煙若有若無,縷縷彌漫着馥芳。
寝殿的地磚是傳說中的條形金絲柚木,潤膩透亮,泛着光華的美質,只見穿着明黃薄綢中衣的皇帝站在一扇窗前吹着一管白玉橫笛,窗外玉盤高挂,月色如水銀淌了一室,靜谧的夜裏,笛聲清揚,如泉石泠泠,分外嘹朗,在殿中萦繞百轉,背影孤遠。
她亦是善音律的人,聽出吹的正是李白的《關山月》。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陛下心系天下安危啊。
她這樣想着。
但為何,那笛聲餘音似流滞着一絲咽音,關山月,傷離別也,陛下在感傷離別之苦嗎?與何人離別?可是女子?
身後的殿門被合上,只剩了一男一女。
“嫔妾叩請陛下聖安。”
笛聲戛止,皇帝回過頭來,面上帶着溫存的笑意。“快免禮。”
将玉笛擱在書架的一個抽屜裏,坐到明黃蜀錦金線暗花龍紋大引枕的座榻上,對她招了招手指。
款款起身,走至榻前,跽坐在烏木矮踏上,皇帝挽住了她的手,蓮青色衣裙的女子,似一朵傲然綻放的芙蕖,天然去雕飾,盈盈出綠波,眼中涓淌着靜水,恍若無欲無求,袖緣下一雙雪膩纖長的柔荑,這也是一雙彈琴弄弦的手,從淮南回來他莫名添了一樣喜好,總捉摸女子的手,皇後和淑德三人的并不美,自小養尊處優出來,水嫩中透着紅潤,有些像農田裏的胡蘿蔔,握瑜的手嬌小姌嫋,如蔥節,卻太瘦了,嶙峋着骨感,林純涵初進宮的時候手背有些粗糙,是常年做粗使落下的,在林國公府與下人一般長大的,養了幾年才細膩剔透過來,也養成了一雙慣于彈琴弄弦的。
有時甚至會盯着宮女的手,也有纖纖素手,卻不是那種感覺,沒有那種玲珑到骨子裏,纖且巧的,小巧和精致完美的契合,和那樣粉彤瑩潤的指甲,幹淨的沒有半點丹蔻。
那“雪蔥小段”的主人,想是已在淮南事變中往生了罷。
“你可有小字?”
徐氏羞的不敢擡頭:“回陛下話,有,喚作‘宜君’二字,竹之君。”
皇帝吟道:“筠竹千年老不死,長伴神娥蓋江水,愛妃是玉潔松貞的人。”
徐才人臉頰火燙,烏發如雲,幾縷垂落耳邊:“陛下謬贊了。”
頓了頓,問他:“陛下方才吹的漢樂府,嫔妾不才,也粗通音律。”
皇帝唇角微微一扯,笑道:“朕并不善音律,不過看今夜月色好,小吹一曲而已。”
徐才人道:“嫔妾帶來了筝,為陛下彈唱一曲如何?”
“好。”
女子吩咐宮人取來一把二十一弦筝,螺钿花蝶,稍稍調音,指尖緩緩彈撥,正是一曲《蝶戀花》。
“蝶懶莺慵春過半,花落狂風,小院殘紅滿。午睡未醒紅日晚,黃昏簾幕無人卷。雲鬓蓬松眉黛淺,總是愁媒,欲訴誰消遣?未信此情難系絆,楊花猶有東風管。”
皇帝斜倚在榻邊,手臂支起,食指和中指彎曲扶鬓,靜靜地聽着。
一曲終了,女子起身翩翩來到身畔,曲膝跪地,溫柔如水:“嫔妾只是一介凡俗女子,請陛下天恩垂憐。”
“楊花猶有東風管......”皇帝挽着她的手,低頭緩緩吻向她,女子心頭狂跳,呼吸紊亂地阖上眼皮,等待唇上的柔情。
卻,溫熱的男人嘴唇落在了頸上,然後纏綿地,往下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