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大選 殿選 凝神望去……
四壁堂皇的殿堂, 雕欄畫柱,兩側肅立六尚局衆女史,衣冠濟濟, 儀貌矜嚴。
沈蔓菱立刻喜不自勝, 提着裙擺伏地謝恩,姿态極端莊優雅, 太後點點頭,眼角露出幾分滿意, 兩個一等宮女上來挽起第一位進選者, 立于左下側, 身後烏紗巾的女史們如衆星拱月。
德妃見狀, 忙也舉薦程芊芊,太後即擡舉了淑妃, 自然也不好當衆駁了德妃的面子,第二位入選者入列。
淑妃多瞧了程芊芊一眼,心想, 雖有兩分顏色,但比起自己明媚如花的堂妹到底差了一截子, 舉手投足間脫離不了和傅阿窈一樣的庸俗之氣, 如牡丹與之雞冠花, 不可同語而論。
攥着繡帕, 心頭好似生了牙, 在那噬齧着, 什麽玩意兒啊, 進東宮做側妃,進封一品皇妃,生皇子, 一路如影随形,共用一個丈夫還罷了,如今,沈家籌謀來為自己固寵的人,傅家也來湊個雙,傅阿窈,當真是天生的冤家,她也配!
德妃也老大不痛快,自己本就沒多少寵愛,都忘了男人溫存是什麽感覺,總不過就這樣了,有什麽可固的,母親偏三番兩次進宮來死纏爛打,要她提拔模樣清秀的表外甥女,父親去世後傅家的勢力式微,靠着顯兒這個皇子才沒有沒落,急需新的助益。
哼,她們未免把陛下想的太簡單了,不過能氣一氣淑妃,也值了。
宸妃摩挲指間的玉指環,眼風掃了一眼皇後,只見依舊是那副賢良淑德的樣兒,面上含着正宮娘娘的招牌笑意,恬淡自安地,欣賞着如花似玉的新人。
不由心下冷哼一聲,這人,當得後宮第一戲伶,做起戲來連親媽都信了,原本預料曹家會送新人進來,為皇後代孕皇子,卻不想名單上并無曹家的人,連沾親的都沒有,看來曹細如是計劃打消耗戰,死扛到底了。
看這心思,打算在新人中培植爪牙?不自量力!
太後看着周芬婼說:“哀家與榮壽縣主有幾面之緣,算得舊識,她即送了人來,哀家自然笑納,你是個有宜男多福的面相,入襄王府吧,祈兒身邊正缺你這樣的人。”
“臣女謝太後恩典。”
謝過恩,被宮女挽起,立于右下側,未中選的兩個躬身退出殿外,面色晦敗,淚光閃閃。
接下來第二組進選一位,襄王府進選兩位,第三組開始。
“......光祿寺正卿司徒植之女,司徒安然,年十六
阆州刺史兼劍南道副巡按使徐堯則之女,徐相宜,年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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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侍郎方擇瑞之女,方蓁蓁,年十五
隴右節度使薄殊之孫,薄畫黛,年十六,其妹薄巧眉,年十五。”
進殿盈盈拜倒,婉轉和洽的聲音齊念道:“臣女恭請太後聖安,皇後、太妃、各位娘娘萬福金安。”
太後聽到有薄家女兒,心道薄殊這個老泥鳅,淮南的事果然達到了敲山震虎的功效,這老小子也慌了。
“擡起頭來,讓哀家瞧瞧。”
“喏。”五張年輕如春筍的面孔擡起下颔兒,衆妃眼前立刻一亮,真真是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董太妃喜道:“哎呀呀,這一組都是美人啊!”
安太妃也道:“臣妾眼睛都看花了。”
太後喜悅的合不攏嘴,眼角的笑紋慈祥,目光落在徐、薄二人身上,粉衣綠裳,桃争柳豔,越看越滿意,清麗脫俗,不似那妖冶豔麗的,不知才德如何,既然過了初選,必是才華出衆且家世貴重的,今日只看婦容和婦言,這次甄選本就是犒勞禝兒的,淮南一役委實辛苦了,回來又日夜操勞國事,去後宮的日子寥寥可數,年節到現在也沒得暇到康寧殿陪母親進膳,才二十六歲就這樣清簡寡欲,做親娘的實在心疼,這次還是容貌為上,讓他心悅,只要不是狐媚惑主的就好。
這一組進選最多,司徒、徐、簿三人進韶華館,兩人進襄王府,薄家兩個女兒,大的侍奉皇帝,小的侍奉襄王,得給薄殊吃一粒定心丸,淮南和劍南戰事剛過,隴西接壤安西都督府,離邊關太近,此刻不能變生肘腋,得徐徐圖之,淮南用的霹靂手段,隴西就得慢火熬炖。
二十八個人分成五組零三個,定柔在最後三人當中。
“京畿道按察使歐陽彜之侄,歐陽卉姑,年十六
度支司掌事馮晁之女,馮少兒,年十六
靖國公慕容槐之女,慕容茜,年十五。”
心跳驟急,臉頰發燒,手心攥着冷汗,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家中大災那天都沒這般怵懼。
微微捏着裙角,十二扇朱紅泥金三交六椀菱花格心門牖,硬着頭皮邁進,殿中撲鼻而來濃烈的脂粉香,讓她險些要打噴嚏,腳下鋪墁二尺見方的慕窯澄泥上磚,遠看金璀流華,近看變成烏墨的堅冷光澤,打磨的明華如鏡,光可鑒人,盈盈斂衽于地,雙膝落在西域華夷進貢的羊絨氍毹上,似落在了一團雲上,雪白無暇的絨毛,叫人不忍踏足。
與她們一起說:“臣女恭請太後聖安,皇後、太妃......”
一個老婦人的聲音說:“免禮。”和藹的語氣,卻帶着不可捉摸的威嚴。
“都是碧玉年華的孩子啊......”轉頭與旁邊的人打趣:“今見了她們才知道咱姐妹是真的老了,瞧這一個個水蔥般的,把我們襯的,一張老臉跟魚皮似的。”
旁邊的人笑:“姐姐可不顯老,到是臣妾,這眼角又多了幾條紋,沒法子,歲月不饒人啊。”
太後轉眸打量三個少女,卻見其中一個低低垂着頭,下颔抵着頸,額前留發遮住了眼睫,穿着一襲蓮青桑波緞提花玫瑰襦裙,身形嬌巧玲珑,骨韻柔桡嬛嬛,想是緊張,所以不敢看人。“那個姑娘,擡起頭來,莫害怕,哀家不是大老虎。”
少女動了一下,尖尖小小的颔兒卻又低了低。
宸妃不由厲聲責備:“叫你擡起頭來,你敢不尊,這是違抗懿旨知道嗎!”
雪白絨毛上的纖纖玉指動了一下。
太後對宸妃飛了個眼色,嗔罵道:“別吓着人家姑娘,好孩子,擡起頭來,告訴哀家你是哪家的。”
兩個太妃也忙出言催促。
少女無奈地阖了一下目,緩緩仰起下颔。
滿室驚嘆的聲音。
淑妃驚得險些從椅子上跳起來,老天爺,哪裏來的這般人物!叫男人見了,以後還有別人的活路嗎!
德妃心裏發酸,造物真真氣人,怎麽好東西都放在了別人身上!
宸妃也驚得咋舌,聽宮人說青蔻閣的新人中有一位絕色美人,正是慕容府那位,只當是傳言誇大,她雖有三分信,卻礙于身份未去親看,宮裏眼睛太多,也不好遣含章殿的心腹去,無端叫人覺的堂堂一品妃和新人拈酸吃醋,旁人又衆口一詞,除了貌驚天人說不出個具體分曉來,卻不想果真貌驚天人!貌驚天人也!
莫說五官,單那肌膚也無人可比,薄的仿佛呵口氣即破,透着內裏醉酒般的紅暈,如珠生輝,玉瑰麗,原來這世上最好的,不是膚若凝脂,靡顏膩理。
美人在骨不在皮,那骨韻,柔美綽約,韻致着一種難喻的“巧意”,小巧與美的契合,精致到了極處,怎一個“妙”字了得。
側眸看到曹細如的目光,望着那美人若有所想,心下閃過一絲寒意。
太後目呆了片刻,感慨道:“竟有如此标致的!”
兩個太妃半晌挪不開眼:“這位姑娘一擡頭,前頭的都白看了,堪為冠首啊!”
聞言,兩旁的采女們紛紛垂頭,有的暗自咬牙,有的悵然失落。
定柔雙臂撐地,後背陣陣發寒。
太後道:“原來是靖國公慕容府的,果然南國出美人啊。”
皇後笑着道:“母後不知,在淮南,有一位慕容七姑娘與陛下邂逅,那真是西施重生,嫦娥臨凡啊,可惜紅顏易隕,伺候了陛下幾日忽然患了急病,來不及見最後一眼便香消玉殒了,臣妾以為再也見不到那般驚世駭俗的容姿了,原來這世上還有,竟也出自慕容府,還是同胞姐妹。”
聽到她們說起玉霙,定柔心底凄怆一片,眼前浮現姐姐在懷中奄奄一息的樣子,我們都做了慕容家的犧牲品。
太後不免一番思慮,這樣的人放到後宮怕是禍事之源,妃嫔們還不知怎樣一番鉏铻,但轉念又一想,禝兒對慕容家一舉一動了若指掌,怎會不知有這樣一個人,這姑娘能進了青蔻閣,想來別有用意,要平息外頭的猜測,擡舉慕容氏兩分,畢竟淮南軍剛接手,軍中人心尚不穩,慕容槐在淮南軍中幾十年威望,不可不忌憚。
禝兒,向來不是色令智昏的。
複選罷,韶華館共進選八人,襄王府四人,另有三人入福王府,其他分別賜婚羽林将。
定柔站在左側最後,身旁是司徒安然,一衆百合髻粉衣宮裝的宮娥腰挂紫璎蝴蝶結子長穗宮縧,端着明漆呈盤進來,底鋪黃綢流蘇,每個裏頭躺着一支累絲嵌寶銜珠金鳳步搖,襄王府是累絲金雀挂珠釵,福王府是累絲梅英彩勝。
太後笑望着新人們:“這是哀家送你們的見面禮。”
“謝太後隆恩,千歲千歲千千歲。”衆人伏地又拜,拱捧起手掌,冰涼的金屬落在掌中,金質累絲錯镂繁複,玲珑透漏,鸾鳳尾羽栩栩如生,碧玺寶石紅的滴血,簪身花絲連枝紋累錾,觸之精巧,饒是見多識廣的,也嘆為觀止,如此巧奪天工的精美,富麗高貴的大氣。
定柔想,這是聘禮嗎?
從青蔻閣挪往韶華館,身邊多了兩個宮娥和內監。
垂花門上挂着“韶華館”三個字的宮匾,走進去,眼前怔了一下,這個地方,比青蔻閣大了三、四倍不止,朱甍碧瓦,雕梁畫棟,幾個小跨院左右相連,每院一個圓月洞門,牆角或翠竹掩蔭或木槿扶疏,外院寬闊軒敞,青石地磚磊磊明明,兩棵白皮針松蒼枝遒幹,午後的陽光透過枝葉在耳房的簾栊上映出斑駁的光影,階下列站宮女和內監,見到她們,鞠身行禮,迎面有個約七八尺的水塘,連着底下泉,直通禦苑華瓊池,四周圍着漢白玉石雕欄柱,一帶水翠色如流,參差浮着萍草。
“各位禦妻這邊請。”
走進一個月洞門,石砌匾上寫着“一塢香雪”,旁邊分別是“一枕春酲、一從芳徑”和“一葉楓影”。
寓意春夏秋冬。
內侍監道:“您和徐姑娘同住一塢香雪居,您在西邊那間廂房。”
劉嬷嬷帶着他們安置箱籠,定柔走進西廂,四間的屋子,無有隔斷,一應案桌圓墩皆是黃楊木的,架子床挂着錦幔春帳,提花海棠的圖案,定柔不喜那鮮亮的顏色,自己的外衫裏罩着生絹衰衣,是戴孝之人,如何睡繁花錦繡地,想說讓換個素的來,又想着在別人家,自己是客,還是随遇而安罷。
坐到小軒窗前,望着天際,出起神來。
昌明殿,方散了一個議會,三五個朱袍烏紗的官員退出東側殿,太後在外殿的太師椅上等候,官員們行了個禮告去,太後溫笑晏晏地步進禦書房。
皇帝見到母親,忙從禦案後起身,走出來,拱起手:“母後萬福懿安,您何時來的?怎地不讓他們通傳?”
太後心情很好,笑嗔他:“瞧你忙的,哀家想見兒子一遭,好生不易。”
皇帝扶着母親坐在蜀錦團金龍座榻上:“近來事多,今夜過去陪您用膳。”
太後道:“哀家說的不是這個,我一個老太婆,清靜慣了,有青燈古佛相伴,有孫兒承歡膝下,便是滿足,你是國之重器,怎敢勞煩費心費神,你事事圓滿了,哀家便了無遺憾。”
皇帝垂颔:“兒子知道了,等忙完這一陣再去後宮。”
太後搖頭,拍拍兒子手背:“哀家說的是新人,母親今替你選好了,個個是品貌俱佳的,你且抽個時間看看,有哪個是心儀的,從淮南回來你繃的太緊了,該放松放松。”
皇帝眉間閃過失落,稍縱即逝,淡聲道:“兒子還不想寵幸那些人,近來忙,不清楚為人底細的,沒工夫應付。”
太後又嗔他:“你當為娘看不出來,你可是我生的,焉能不了解。”
皇帝只好坦白說:“賢妃剛薨去不久,下葬不足百日,兒子還不想寵幸新人,兒子現在才知道,她是值得珍惜的人,是朕負了她。”
太後眉心一緊,急了:“一個敵将之女你緬懷她作甚!堂堂一國之君,現在該想的是這些事嗎!國無儲君,乾坤不定,你的三個長子哀家左看右看,資質平庸,都非廊廟之器,朝堂現在看似風平浪靜,可用不了幾年,就會興起立儲風波,皇後和瑜兒是生不出皇子了,為娘一番苦心的籌謀,你何以不懂嗎?”
皇帝面色低沉,垂目拱手:“兒子知道了。”
太後緩了口氣,又道:“上以事宗廟社稷,下以繼後世皇統,才是你一個皇帝職責。”
皇帝垂睑阖了一下目,睜開,豁然道:“兒子後日下晌有空,讓她們準備殿選吧。”
翌日傍晚,韶華館牆外角落,一個內監縮頭縮腦,沈蔓菱走出來問:“她怎麽還是好端端的,你是幹什麽吃的!仔細我姐姐發落你!”
內監瑟縮道:“姑娘息怒,奴才也不知殿選的日子這麽快,今兒尋摸了一天,那姑娘根本不用胭脂水粉,飯菜也難下手,她身邊那個嬷嬷精明着呢,是個有見識的,凡吃食飲水皆查驗了,若不得已,怕只有今夜放把火了。”
“那就放啊,我去堂姐的永慶殿宿着,全燒死了更好。”
內監連連擦汗:“您說的太簡單了,外頭有值夜的,阖宮都是宸妃娘娘的人,稍有風吹草動含章殿立時便知道了,咱們前腳做了,後腳就被揪出來了,牽根絆藤,宸妃何種手段,巴不得把淑妃娘娘一網打盡了。”
沈蔓菱頓足:“就沒法子了嗎!明天就是面聖的日子,不能叫皇上見了她!”
內監道:“只有明天殿選之時,人都出去了,奴才潛進一塢香雪看看有沒有機會,在侍寝之前,斷了她的生路。”
長夜漫漫,烏雲遮月。深宮寂寂,風從雲生,吹在兩頰上如刀似劍,瓊樓金闕隐沒在無邊黑夜裏,燈火燦若繁星,摘星塔上笛聲清遠。
獨自憑欄,宸妃拿着明黃披風踏階而上。
這是第二次見他吹笛,上一次是多年前,啓程去衡州讀書的前一夜,前程不明,生死未蔔。
她聽出吹的是一套《塞下》。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将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豪氣幹雲滿弓刀......滿弓刀......你是有壯志未酬嗎?上一次也是塞下,卻非今夜的塞下,乃是夜戰桑乾北,秦兵半不歸的凄怆,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離他很近,一個眼神便知彼此所思所想,有時卻感覺他們之間有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陛下,風涼,當心龍體。”
笛聲漸止,宸妃系上披風縧子,他只是不語,黑夜中看不清面上的表情,又站了一會兒,轉頭大步走下塔階,小柱子提着羊角琉璃燈,男人步履如風,噔噔噔走的極快,宸妃有些微恐高,穿着繡鞋,被宮女扶着唯恐摔了,不一會兒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前方折彎處,她一路追到了昌明殿。
皇帝斜倚在羅漢榻邊,右手放在額頭上,兩個指頭按揉鬓穴。
宸妃到配殿沐浴了出來,只穿着绫紗寝衣,走過來替換了他的手,力道揉的恰到好處,皇帝眉角的蹙痕漸漸松了,她記得先皇當年也是時常按揉鬓穴,表哥會不會也像先皇一樣,看奏疏養出眼疾。
“上次您去淮南之前,有件事臣妾沒說完。”她試探着道。
皇帝“嗯”了一聲。“慕容家的?”
宸妃手指酸麻,卻不敢停。“正是,慕容元氏老太君曾尋道者為家族蔔命,血流如河,人口折半,沒想到今朝果然應驗,當年他們豈會坐以待斃,老太君留下了遺囑,作為籌謀,表哥可知是什麽。”
皇帝唇邊閃過一抹冷笑:“跟朕有關系吧。”
慕容豔、慕容岚,還不夠明顯麽,慕容槐很久以前就在訓練她們,怎樣做天子的枕邊人。
宸妃心道表哥果然看不出來了,不愧是臣妾欽慕的男人。“陛下聖明,那一句遺囑是‘凡我慕容氏所出之女兒,以入宮廷妃禦為使命,務必誕下皇子,保家族。’慕容槐不惜次次前赴後繼,這是鉚足了勁要做國丈呢。”
皇帝嘴角揚起,哼笑了兩聲。
春心莫共花争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殿選在禦苑的紅萼軒,一樹樹辛夷花映着灼灼嬌豔的櫻花。
櫻花樹的樹幹一人懷抱粗,枝上綁了秋千,相傳是前朝某個愛侍弄花草的荒唐皇帝,造了十幾艘大船,遣了使者去東瀛,移植的五十年老樹,連根帶土從海上運過來的,留下的大坑挑夫們擔土填了一個月,才填平了,在大海中颠簸一百天,十顆樹死了一半,回來只活了兩棵,甚是勞民傷財。安慶公主和幾個宗室女從汀蘭學堂散了課,時常愛來此處玩耍,今日嚷着要來看新人,皇後怕她鬧,打發走了。
珠翠羅绮的妃嫔,還是高坐上位,俯視着。
纖落霧縠的妙齡少女,低眉垂首,八個人并排站在下首,除了一個嬌巧的身影穿的随意,餘者皆是錦羅玉衣,打扮的出色,或清麗脫俗,或光豔照人。
太後和兩位太妃閑話,說的靜誠長公主的婚事,皇帝已物色好了歸德将軍嚴慕修的次子嚴桐,年少有為,堪為佳婿,賜婚的聖旨已令中書草拟了,賜恽州為公主湯沐邑,董太妃眼眶噙着淚,不舍獨女遠嫁,太後一邊安慰一邊諄諄說着嚴家的優良家風。
禦妻們站的雙腿酸痹。
忽有內監尖細的嗓音長呼:“陛下駕到——”
少女們立刻精神振奮,摸了摸頭上的發簪歪了沒,齊刷刷俯跪兩旁。
石砌路一跌腳步由遠至近,女子們面朝地,不敢擡頭,眼光瞥見一雙麂皮龍紋舄,跟着鹿皮軟靴的內監,地上的陰影衣冠甚偉,走過去,對着太後拱手問安,然後落座,太妃和皇後三妃斂衽請聖安,禦妻們才敢開口,每個人都捏着喉嚨,溫柔婉轉的聲韻:“陛下聖躬金安。”
“平身。”清惠和風的男人聲音。
衆女子感覺腳跟有些發軟,捏着裙擺起來,微微擡眸去看那個至尊天下的一國之君。
一襲月白色如意雲紋直襟襕袍,袖擺寬大飄逸,腰束九玉龍紋革帶,束發白玉簪,指間一個墨玉扳指,整個人松風水月,如圭如璋。
高高在上的君王竟是謙謙君子的作派,好一個溫其如玉,卓荦不凡。
衆女子內心竊喜,臉上燒的快燃起火來。
定柔望着那個男人,捏了捏拳頭,就是他,辜負了玉霙姐姐,害的她那麽凄涼的去了,把一家人像個囚犯一般,拘到了這裏,錯過了師傅的百日祭,如今又因為他,自己被逼到了這裏,難不成慕容家女兒合害被你毀了!
皇帝掃視一衆衣香鬓影,花紅粉綠的衣裳料子在陽光下競相鬥豔,忽發現一雙釘子似的目光,站在左側最末,身形格外小巧,頭頂一樹桃之夭夭,凝神望去,眼中一怔,不敢相信地眨了一下眼,不是幻覺,是她,那個小丫頭,幾個月不見,長高了些,水靈的都能掐出汁兒了。
眼睛似被黏住了,天下的絕色都長到慕容府了?惜哉!
定柔看到他注視着自己,登時加了一道兇光,臭男人!不許看我!
皇帝看到女孩小嘴又是那微微噘着,弧度俏美秀巧,眼神兇......?不是仇恨,是怼人的怼,猛然想起自己被氣得舌頭打結,她應該不知道慕容府的內情。
小丫頭,上次朕是心中想着事,一時神思鈍滞才被你占了上風,你還敢作出一副勝利者的樣子,看來你個頭長了,心智沒怎麽長,你以為,朕是怵了你了?
兩人就那麽直視着彼此。
太後和衆妃看到皇帝專注慕容女,到不詫異,後妃一陣惶惶,禦妻們轉頭望着定柔,恨得暗咬銀牙,所有人都以為,這一男一女瞧對了眼,在眉目傳情,暗送秋波,瞧,眼皮都舍不得忽扇一下。
其實只有當事人知道,他倆在......比誰先眨眼。
定柔眼睛發澀,也絕不輸了氣勢。
皇帝眼睛發幹,也愈發較了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