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大選 青蔻閣 選秀
東風帶着料峭的寒意, 吹拂着路邊千絲萬絲的垂柳,才将怒了點點嫩芽,柳煙成陣, 一抹湖色似有似無, 前日剛過了花朝節,冬衣卻遲遲未換下, 立春連着下幾場雪霰子,方化的盡了, 空氣裏凝着沁骨的濕冷, 今夕京州的春天來的晚了些, 杏花還不見蹤影。
一輛別致的馬車“的的”馳出街巷, 踏上天街,上用的青石地磚, 蹄聲分外脆響。
一只纖纖素荑掀開車簾。
出了寶相街筆直橫貫朱雀門的禦路,漫長如一條氣逾霄漢的巨龍白練,延展向目光所及的遠處。朱雀門外禁衛森立, 嵯峨的宮闕,莊嚴宏偉, 威嚴無限, 雉堞綿延飛獵着黃龍旗旌, 叫她想起了淮揚的玄晖門, 已在兵燹中付之一炬, 存世不過月餘。
還是繞道側邊, 走了半盞茶的功夫, 轉到西邊白虎門,已停滿了花花綠綠的華貴馬車,仍有不斷從各處行來的, 車上走下衣裳楚楚的妙齡女子。
朱紅宮牆聳直昂雲,高的讓人目眩,完全遮擋住了一方日光。溫氏下了車,伸手去挽女兒的手,車裏的人沒有接,自己踩着杌紮下來,低着頭不看母親,穿着一襲月白色羽緞右衽襖裙,領緣袖口銀貂毛滾邊,繡着清雅的梅花,梳着垂鬟分肖髻,劉嬷嬷拿着繡鸾披風圍上,兩個丫鬟拾掇包裹,門前同樣禁衛森嚴,有明金甲的将官在盤查刀矢,伫立着無數內監和宮娥,熱鬧極了。一張八仙書案鋪着團窠錦花卉桌圍,墜着流蘇,禮部官員和尚儀局女官在登記入冊。
前方排成了一條長隊,禮部官員問籍契,姓名,何人舉薦,對照薦帖,尚儀女官問芳齡生辰,安置寓所。
“寧州右千牛衛錄事參軍孔德臯次女,孔婉兒,太常少卿楊大人舉薦,十六歲。”
“入綠莞閣。”
“秘書郎程貴軻之幼女,程芊芊,德妃娘娘表外甥女,十七歲。”
“失敬,請入青蔻閣。”
“虞部司沈方舟嫡女,沈蔓菱,淑妃娘娘族妹,吏部左侍郎沈大人舉薦,十八歲。”
“失敬失敬,請入青蔻閣。”
......
終于到了近前,溫氏拿出戶籍契和薦帖,賠笑道:“靖國公慕容槐十一女,慕容茜,我家老爺自己舉薦,年及笄。”
後頭有人在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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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禮部官員擡目朝身旁的少女瞟了一眼,只見低垂着頭,額前薄薄的留發,整齊利落,一張面容精致無暇,肌膚凝膩凍脂,不由露出驚豔之色,略微思忖,握筆在名冊上劃出一筆,旁邊的尚儀女官立刻心意神會,念道:“請入青蔻閣。”
溫氏欣喜地松了一口氣。
青蔻閣和綠莞閣看似比鄰,實則大有門道,聽說這次采選,還要為幾位年輕的親王和宗室皇親挑選侍妾,為西征立功的将領賜婚。
這是定柔第一次走進皇宮,走進她命運的那座城。
溫氏拉着她的手熱淚漣漣:“兒啊,即去了便要好好活出個樣子來,你的妝奁匣子娘給塞了兩千兩票銀,是你爹吩咐的,宮裏處處得打點,不夠了我們再想法子給你捎進去,還有你這個脾氣,得收斂,伴君如伴虎,可不是在淮南了,看着咱家的面子才不計較,如今可是皇庭禁宮,一言一行都牽扯着阖家的榮辱,要謹言慎行些......”
定柔神情冰冷,甩開母親的手,轉頭步進寬廣的門道,門牆有十來尺厚,劉嬷嬷和兩個丫鬟随在身後,幾個內監擡着箱籠,宮巷人流熙熙,衣香鬓影如花似錦,那姌巧窈窕的身影漸行漸遠。
青蔻閣,內監進進出出擡箱籠,宮娥熏被焚香。珠翠錦裳的待選女子,雲鬓蛾眉,釵環铛铛,短長肥瘦各有态,廊下三三兩兩地攀談結交。
院子裏一樹早春的重瓣綠萼開的窮态極妍,潔白的花,綠色的萼,鵝黃的蕊,枝丫銜翡綴玉,暗香疏影。
身着荷青色羽緞對襟掐牙短襖,蝶戲蘭織花裙襦的女子,望着樹頭,輕輕地吟:“衆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
臨水照花的人兒,眉目如畫,膚如細瓷,眼眸靜水脈脈,恬淡婉約,梳着閨閣式的随雲髻,玉釵花簪,圍着香狐毛鑲邊大紅猩猩氈花團錦簇鬥篷,挽着一條輕盈的紗帛,儀靜體閑,身段修長婀娜,纖秾合度。
幾個女子蓮步嬛嬛走過來,個個形貌昳麗。
一個瓜子臉,彎月眉,杏腮桃花的,身着桃紅撒花半臂銀鼠小襖,蛱蝶百褶裙,圍着玉色披風,梳着淩虛髻,柔聲問道:“姐姐好意境,敢問如何稱呼?芳齡幾許?來自何府?”
荷青襖裙的女子款款道:“各位姐妹安好,吾姓徐,名諱相宜,小字宜君,今年十七歲,家父是阆州刺史,不知各位姐姐如何稱呼?”
阆州刺史在此次西南平叛中運送糧草,追繳餘孽,立下功的,皇帝提點為川蜀副巡按使,與□□使一起善後劍南諸事,旨意剛到了吏部,還未公布。
瓜子臉的女子道:“吾姓薄,名諱畫黛,十六歲。”
指着另外一個略微矮些的,兩頰浮着嬌羞的紅暈:“這個是我妹妹巧眉,剛及笄歲,家翁是隴右節度使,早聽聞阆州有一位掃眉才子,做得一厥《梨花詞》,曰:‘階前一枝輕帶雨,溶溶冷香色,冰潔玉魂質,欺雪還似負梅,何辜不入群芳牒?哪堪朔風摧,零落一抷芳冢。’可謂當世傳頌,與謝家道韞齊名,可是汝?”
徐相宜讪讪一笑:“不敢當,不過閑暇時的拙作,有勞妹妹記得。”
“果真是姐姐啊,幸會!”
“幸會!”
另一個俊眼修眉,臉似銀盤,眉如柳絲的道:“吾姓周,名諱芬婼,十八歲,祖母是榮壽縣主。”
“......姓方,名諱蓁蓁,十五歲......”
“......姓歐陽,名諱卉姑,十六歲......”
薄畫黛拉住徐相宜的手:“姐姐來的早啊。”
徐相宜:“我五六日前就到了驿館,晨起無事,便來的早了些,第一個遞名帖的。”
“阆州山遙路遠,姐姐年節後就動身了麽?”
“正是,妹妹呢?”
“我姊妹兩個元宵節後才動身的,昨日才至,險些沒趕上,有一個姨母在平樂坊經商,宿在她家。”
“吾與姐姐一見如故,以後咱們要相互照應。”
“正是呢。”
薄以手附耳到徐,悄悄道:“妹妹方才仔細觀察了,凡進了青蔻閣的,姐姐的容貌最出衆,又才華橫溢,必然中選,妹妹不才,忝居第二,若有幸被聖眷垂青,咱們要守望相助啊。”
徐落落一笑:“自然。”
這時,一從宮娥內監簇擁着一前一後兩個錦衣繡裳的少女,下颔倨傲,嬷嬷頤指氣使:“別蹭壞了我們姑娘的紫檀箱子,放朝南的那間廂房。”
領頭的內宦恭敬不已:“是是是,淑妃娘娘都吩咐了,最好的屋子留給姑娘,奴才昨日用寄生香熏了半日,一點也沒有濕潮氣......”
“算你猴崽子機靈。”
另一邊的道:“德妃娘娘也吩咐了,沈姑娘旁邊這間給姑娘,一樣坐南朝北的屋子,知道姑娘喜歡蘭花,特讓花卉局從暖房挪來兩盆玉梅和墨蘭,屋中放了炭,好生養着呢。”
“這還差不多!”
方蓁蓁小聲對衆人人說:“淑妃和德妃的親眷,咱們以後可得敬讓些,莫沖撞了。”
話音剛落,又幾個內監擡箱進了垂花門,兩個粉衣宮娥和兩個丫鬟模樣的人引着一個繡鸾披風的少女,待看清面容,幾人頓時一怔,如在夢中。
“姑娘的房間在樓上。”
一衆腳步上了畫閣。
徐和薄幾人望着那纖巧袅娜的一抹背影,忘了眨眼。
心直直向深淵墜下。
薄畫黛臉色都變了,感慨:“天呢!竟有如此人物!”
日暮斜陽,餘霞成绮,琉璃瓦上鍍了一層潋滟,映的雕梁畫柱镂金錯彩,鮮亮的似能滴出顏料。
少女倚在闌幹下,望着重重疊疊的飛檐反宇,餘晖下瓊樓金闕朦了暝霭薄霧,透着不真實的迷離。
宮人們擡着食盒魚貫而進垂花門。
劉嬷嬷燒了暖手爐,走過來:“姑娘,這會子天涼了,回屋去吧,晚飯送來了。”
少女搖了搖頭,示意不想吃。
她要等,那個和妙真觀一樣的月亮,今天是初九日,它出來的早。
劉嬷嬷只好将粥和小菜放進暖籠溫着,桌上有供應的甜點果品,朝夕有人來換。
師傅,離開之後,到你陵前磕個頭,竟是這樣難。
今年是記事以來和親人過的第一個年節,她的心裏說不出的期待,從前無數次的幻想過,一家人圍坐一起守歲,吃年夜飯,鞭炮煙火,可是全家沒有一個不陰沉着臉,唉聲嘆氣的,四哥沒回來,只捎了書信問候父母,尹氏嫂嫂過世對他來說,家也不似個家了。二哥倒是回來了,卻是遞了辭呈回來的,說在康縣軍營處處受排擠,吃喝拉撒都有人監視着,幹不下去了,靜妍的夫家禦史臺彭家是世代雅望清流,祖上與先祖父頗有交情,雖說家裏沒落,前途岌岌可危,卻未作出背信棄義的事,差了媒人來送庚帖,預備年後迎親,定了四月為吉期,靜妍這時候突然一病不起了,精神恍惚,不思飲食,日漸憔悴起來,年節的時候在病榻上過的,找了醫者來觀脈,皆說不出個症狀,人卻是不斷的消瘦下去,變得形銷骨立,開春又添了咳症,時常昏迷不醒,這光景,怕是天壽不永的,父親不忍耽誤彭家兒郎,只好親自登門退了聘禮。
那天兩個陌生的嬷嬷莫名進了雲葭小築,将針線全部收了起來,一個肅正的面孔,嚴厲地說着宮規儀矩,做着示範,一個拿來了花房裏的新卉,喋喋說着插花訣要,她覺着母親定是又生了什麽念頭,便別扭起來,兩個嬷嬷見她不肯學,便去告狀,母親稍事來了,将下人遣出去,繡樓的房門關上,坦白了說,宮裏要大選妃禦,父親讓她進宮,做皇帝的侍妾,名字已報呈了禮部,父母之命不可違。
她氣得摔了茶盞。
母親态度強硬:“這一次無論如何是由不得你自己的,誰叫你是慕容家的女兒,誰叫你天生姓了慕容,除非剮去一身血肉,才脫得了幹系,你一日是你爹的女兒,就得聽你爹的!”
她快把牙都咬碎了,顫抖着聲音說:“我求你們,給我尋一個人讓我名正言順的嫁了吧,放牛的也好,耕田的也罷,窮點無所謂,老實勤懇就成,我能紡會織,也無需你能陪送什麽嫁妝,要我去跟一群女人争一個丈夫,比殺了我還難,我只要一個小院,一個溫馨的家。”
母親臉色鐵青:“我溫良意怎生出你這種胸無大志的女兒,簡直白瞎了老子娘生的好皮囊,你這般模樣,豈是落入尋常百姓家的!當今聖上一表人才,娘是親眼見過的,人家是本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皇帝,十九歲就登基了,風華正茂,大有作為,還委屈了你不成,肯垂憐你一分,是你幾世修不來福氣。”
“我寧願做一輩子妙真聖女!也不嫁一個三妻四妾、朝秦暮楚的男人!”她猛然拿起了針線筐子裏的剪刀,對着自己的臉就要紮下去,母親上來一把握住了剪刃,手心割出了一道口子,血登時止不住。
父親聽到了動靜,推門進來。
讓母親出去治傷,屋中只剩父女兩個人,第一次和父親單獨相處。
父親穿着她親手做的紫貂皮鶴氅,織錦緞襯裏的,這是年節給他做的新衣,用的最好的料子,紉了半個月才做好。父親摸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兩鬓和胡須已白透了。
他開誠布公地說:“為父曉得,當年點天燈那件事,我做錯了,你祖母也多次訓了我,她是真的疼愛你,比疼愛你小姑更甚,若非你身子弱,為你蔔命說不宜在家,她怎舍得把你送出去,将你放在荒郊野外,放在外人手裏,十年不聞不問也是我的不是,為父給你謝罪了。”
說着垂颔下去,已掉下了淚:“兒啊,咱家現在的情形你全看在眼裏,釜中魚,籠中燕,朝不保夕的日子,你長姐一家淩遲的淩遲,流放的流放,連那小小稚童,都得跟着受流配之苦,沒準哪日,皇帝想起來,收拾了我們,金口玉言,一句話就可抄家株連。為父老了,不知道還能撐幾時,小五失寵了,玉霙沒了,只有你,容貌最出色,只有成了他的枕邊人,成了寵妃,才能改變這一切,就當為父求你,為家族獻身罷。”
她的一顆心,絞痛成血肉模糊的一團,朝着父親跪下:“爹,我不喜歡他,他是五姐姐的夫婿啊,五姐姐才幾年就被厭棄了,我跟了他,豈非是第二個五姐姐,我在淮揚得罪過他,他怎會喜歡我。”
父親道:“為父是男人,太了解男人了,沒有男人能抵抗住美色,你正是韶光年華,從前你小,他當你是個孩子,可如今,為父不信,你站在他面前,他能絲毫不動心,只要他臨幸了你,有了皇嗣,咱們阖家頭上這把刀就挪開了。”
她拼命搖頭,拼命搖頭。“我做不到......做不到......與虎謀皮......曲意承歡......每日當着人作戲......我做不到......”
“你長姐走的那天,冒着大雪,我遠遠看着他們,披枷帶鎖,被人鞭打驅策,身上就穿了單薄的囚衣,聽說在牢裏,小兒的手指頭凍掉了兩根,為父無能,只有眼睜睜看着,都怪父親,将她嫁到了邢家,或許,你委身了皇帝,能為他們求來一份赦免。”
她哭的撕心裂肺:“為什麽要謀反......為什麽謀反.......”
父親已知她心中防線已潰,老淚縱橫地道:“你要為父跪下來求你嗎?”
終于,她妥協了。
面如死灰地說了一句:“我答應去,但是能不能選的上,我不能保證,我就這般性子,改不了,我不會再沖撞他,也絕學不會讨好他,他不喜歡我也沒法子。”
就這樣,她來到了這裏。
夜黑的透了,月出皎兮,宮闕沉浸在燈火的海洋,檐下挂着一盞盞洋漆四角如意宮燈,花梨木為框架,雕刻吉祥花紋,鑲以絹紗,繪彩圖案,或寒梅映枝,或牡丹錦簇。
暖爐裏的炭燃的燼了,劉嬷嬷去換新的,今夜的青蔻閣蜩螗齊沸,說話聲,嬉笑聲,不絕于耳,從隔壁房間出來兩個美貌女子,施施然然來到身畔,圍着披風,裏頭只穿了寝衣。
“看妹妹年紀在我們之下,聽說你是慕容府的,不知怎麽稱呼?”綠衣女子聲音柔婉。
粉衣女子也道:“是啊,咱們以後就是姐妹了,有緣同聚一堂,要守望扶持啊。”
定柔知道她們是來攀交的,今夜她不想同不熟悉的人說話。
兩個女子見她動也沒動,好生無趣,轉頭回房。“她怎麽這樣啊......”
樓下廂房,兩個女子在比衣服。
一個對鏡道:“沈姐姐,慕容家那個庶女你注意了吧,年紀最小,模樣最出挑,必然是中選的,以後是我們的勁敵。”
另一個冷哼一聲:“我爹說慕容家現在還不如個破落戶,封邑收了,兵權也收了,就一個空殼子虛名,怕她作甚,便是選上了,叫她失寵還不簡單。”
翌日,采選女子比肩聯袂站在院外,列了整整四行,青蔻閣和綠莞閣共進選五十六位名媛,定柔身形嬌小,站在第一排最右。
兩個模樣端正的管事嬷嬷在訓話,喋喋說着宮規禮儀,見到皇帝、太後、皇後、四妃、嫔禦,該行什麽禮,說什麽敬語,初選由尚儀女官考核婦功和四書五德,音律和詩詞賦,日子定在十五,複選在瑤光殿,下月初一為吉日,由太後和四妃瞻觀婦容婦言,入了複選便可移居韶華館,成為正式的禦妻,殿選日子還未定,是衆禦妻面聖的機會。
“掖庭有東西十二殿,三十六館,六十三閣,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只有九嫔之上才可椒蘭殿寝,奴婢恭祝各位采女日後都能擢第,跻身貴人,若生下皇子公主,榮華不可限量......”
語罷,讓衆人依次進一個房間,每六個為一組。
從左到右,定柔在第二組,前面六個人出來的時候臉上帶着淚痕,有的還在顫抖着手系衣帶。
第二排進去,屋裏桌椅全無,幾個面貌不善身材魁梧的老妪,守在帳帷旁邊,盤子裏放着一堆不知道幹什麽的物什。
“脫!”刀子似的聲音。
脫?
采女們面面相窺,面上頓時少了血色。
“不脫光怎麽驗身?肚兜也得褪下來,凡有胎記、痦子、傷疤、體毛、狐臭、非處女者,皆不可伺候皇上。”
采女們開始抵觸。
“啪!”一個采女臉上挨了一巴掌,把衆人吓了一跳。
“老身可沒功夫跟你們耗着,老身可是奉太後的懿旨辦事,稍後還得到康寧殿回話!”
“要老身親自動手嗎!”
采女們皆含了淚,擡手顫巍巍解衣帶,定柔全身寒顫,即到了此處,不得不忍辱,也去解衣帶。
屋中燒了幾個炭盆,并不覺得冷,姑娘們皆起了雞皮疙瘩,一衆六個人上身赤條條站在屋中央,只穿了亵褲,像個馬戲團的異類,被老妪們湊近觀察,細至每一寸肌膚,定柔身畔的婆子啧啧稱贊:“真是個天生尤物,老身活了半輩子還未見過這麽好的肉皮兒!白裏透紅,嫩的都能看見膏腴!”
說着還捏了一把,羊脂玉暈般的底子上立刻泛起紅印,久久不退。
定柔疼的大吸了一口氣,瞪了那人一眼。
“躺下,脫了亵褲。”
采女們深知接下來的事,望着那一堆明光嚯嚯的物什,愈發恐懼的低聲啜泣起來,嬷嬷怒斥一聲,有兩個趕緊躺進了帳帷,其他的被一邊一個挾制着按在了臨時床榻上。
定柔掙紮着,伸出右臂上的守宮痣給她們看,卻沒被放過,婆子們手臂粗壯,蠻力把她按在塌上......
東市一茶肆,黑翼冠的內宦被慕容兩兄弟截在了包廂。
“副總管,給個薄面......”連拽帶推将人拉到另一個包廂,合上門,掀開桌子上的紅綢,紅酸枝呈盤裏滿滿的金锞子,內宦咽了咽口水,眼前一片金光,思想劇烈掙紮。“這......這......不行......陛下猜忌你家......人人皆知......你們這不是害咱家麽......”
慕容賢忙不疊又塞合浦大珠,兩只手很快裝不下:“家父說了,只要我妹子能過了初選,莫叫別有用心的剔除了,進了複選,必再重謝副總管。”
......定柔出來的時候捏着衣帶,心有餘悸,其他人依着牆和闌幹抽泣,她咬牙望着臻臻至至的明黃琉檐,想起合歡樹下的男人,直恨不得咬幾口肉解氣。
很多年後,三千寵愛于一身的貴妃娘娘睡夢中閃憶這一幕,轉過臉看到酣眠的男人,磊落的眉宇,清隽的五官,磨了磨牙根,朝着赤.裸的膀子......肉太緊實了,咬不下來。
男人一副被醋酸倒了牙的表情,睡得鼻音醇厚:“你幹嘛啊?”
然後她便說了。
男人竟是一臉驚訝:“這樣的?你一定吓壞了吧?”
“你還裝!”
“我為什麽要裝,我又沒參選過,我怎生知道裏頭的道道,聽母後說這還是大大縮減了的,按着歷代的規矩,從民間廣納采選,要挑出上萬人來。”
“你的意思是,你的太少了?”又在磨牙。
“不不不......”
“她們說胎記體毛狐臭都不能伺候你,話說你的那些妃嫔好多都不是大選進來的,身上有體毛、狐臭或者腳氣啥的嗎?”
“咳咳,我忘了,我就記得你沒有,對了,你胸前右邊那個,有一粒針眼兒大的朱砂小痣。”
“是嗎,”掀開被子去看。
“不仔細看不出來。”
“我怎麽找不到。”
“我指給你看啊。”
......
驗完身,篩擇出二十八個人,管事嬷嬷告訴她們,可以收拾行李出宮了,住進驿館靜候旨意,若不賜婚便自行回家婚配。
只有兩人避過了驗身這一關,沈蔓菱和程芊芊。
十五日初選,天色大晴,杏花終于吐出了芽苞,歸來的白燕啄着庭前的舊泥,微風帶着煦和的暖意,禦苑華瓊池西畔的湖榭游廊,四周挂着梁平卷簾,每個長案上擱着茶水和天青釉蓮镂香爐,烏紗巾的女官考問《女則》和《女誡》,內侍官即興出題,以春意遲填詞《木蘭花令》,定柔蘸墨對着白宣紙胡寫了幾句,連韻都不搭,便交了卷,誰知竟評了個優,正納悶的時候遇上旁邊徐姑娘幽郁的眼神。
三月初一日複選。
天還未亮采女們便起來梳妝了,為了束腰只喝幾口清粥,定柔被劉嬷嬷強行拉出了帳帷。
花紅粉綠的襦裙堆了一沓,嬷嬷一邊在胎漆螺钿寶盒裏挑着首飾說:“奴婢總覺得,這殿選的日子未定,說不準另有乾坤,陛下今天也來呢,姑娘好生打扮打扮,憑你的姿色,要豔壓群芳,易如反掌。”
定柔對着銅鏡,生氣地将梳篦掼到一旁:“我才不為了取悅他折騰我自己,我有孝在身,絕不穿鮮豔的。”
時節與日俱熱,光景一時新,杏花只開了十來天,還沒來得及品賞便紛落一地,桃花接踵而開,灼灼滿枝丫,芳菲滿園,逞嬌呈美。
“太後駕到——
“皇後娘娘駕到——”
“宸妃娘娘到——”
瑤光殿外兩側,錦彩堆秀的妙齡女子跪的邢列分明,各色發髻争芳鬥豔,額頭朝地,釵簪垂珠微微曳動,太後下了坐辇,被衆妃簇擁着步入內殿。
除了皇後和四妃,還有敬賢太妃安氏、和淑太妃董氏,先皇龍禦歸天後,未生育的遺妃除了依禮殉葬的,餘者遣去了建國寺落發修行。安太妃是成王趙祎的生母,董太妃是先帝最後寵愛的,誕育了年紀最小的靜誠公主,兩位被太後恩旨在宮中養老。
太後坐在上首的織金芙蓉座榻上,踏着矮踏,今日穿着團花鳳紋大衫,戴着翠钿四鳳步搖冠,圍着仙鶴牡丹霞帔子,兩太妃坐左下太師椅,皇後和淑德宸三妃分坐右下,也是大衫霞帔,赤金步搖冠,格外雍容莊重,對着殿外:“讓采女們平身罷。”
昌明殿,皇帝下朝回來,被圍擁着換常服,坐到禦案後,握起了朱筆,小柱子小心翼翼道:“康寧殿錦紋姑姑來送太後話,讓您移駕瑤光殿,親看那些采女,擇出心儀的。”
皇帝已看完了一個奏疏,下筆寫着批語,不耐地扔了一句:“朕沒空。”
小柱子連忙閉嘴,給小棟子遞了個眼色,去給太後送信。
擦擦汗,自賢妃去後,陛下好似久久走不出來,面色總是陰郁着,每日不得不提心吊膽侍候。
皇帝忽然問:“慕容府這兩日有什麽動靜?”
瑤光殿外,亭亭身姿站的端正不茍,針落可聞,心跳聲如擂鼓。
定柔今天故意選了個不顯眼的地方。
太後與太妃正說先皇當年選妃的事,感嘆時光催人老,小棟子來送口谕:“啓禀太後,陛下有幾個要緊的奏報要批閱,來不得了。”
太後掐着菩提子嘆息一聲:“這孩子,咱們一大群人為他忙活,他到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兒。”
董太妃忙接茬:“陛下憂勞國事,事事國事為先,蒼生之福祉也!”
太後點點頭:“禝兒向來以國為重,以天下為重,正因如此咱們才得多多分憂,挑出知書達理,品貌貴重的來,讓他心悅。”
皇後和宸妃颔首應是。
“開始吧。”
司禮監念着名冊,一邊五人一組,蓮步姍姍進殿,動作一致地伏地叩首。
“秘書郎程貴軻之幼女,程芊芊,年十七。
榮壽縣主之孫,周芬婼,年十八......”
盈盈出列,斂衽再拜:“臣女恭請太後聖安。”
太後問安太妃:“哀家沒記錯的話,榮壽縣主今年八十有六了吧?”
安太妃道:“正是呢,太後好記性,比臣妾強多了,臣妾有時連名字都記混。”
太後感慨:“果真榮祿長壽啊,頂別人活兩輩子。”
“虞部司掌事沈方舟之女,沈蔓菱,年十八。”
淑妃起身:“母後,這是族中堂妹。”
太後“哦”了一聲,和顏悅色地招手:“近前些,讓哀家瞧瞧。”
沈蔓菱娉娉而至,端方秀雅,太後端詳了一陣,贊道:“是個齊整的孩子,哀家喜歡。”淑妃忙對尚儀女官和內侍總管說:“還不快記下來,留名字,入韶華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