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灑上空枝見血痕 父親……
重陽節後寒衣節, 進了十月中旬漸地寒了起來,連着幾日溟濛天,忽一夜灑灑飛飛, 從黑如墨的天幕飄下碎玉亂瓊, 下的并不密,北風凍傷了庭前一簇簇寒菊和倭菊, 淡紫金黃一夕蕭瑟,抱香傲枝, 唯一縷殘蕊似昨。
晨起雪已罷了, 琉瓦畫檐上薄薄的白, 各宮燒起了地龍, 忙着熏熨過冬的皮草。
女子身着富麗八達暈大衫,齊腰百鳥裙, 圍着團花攢枝帔子,對着大妝鏡梳妝,宮人們從外頭進來, 捧着三盆冒了苞的臘梅。“娘娘,就開了三盆, 都給我們搶過來了, 淑妃和林順儀的人晚了一步, 氣得直嗆人, 花卉局的正和她們說情呢。”
女子往發間加了一支花釵, 吐出口胭紙, 又拿起黛石描眉, 得意地道:“早料到她們也會把心思動到梅花上,現在這時節,還有什麽能吸引皇上的目光, 從淮南回來,國事繁忙,除了去過含章殿幾次,重陽節去了皇後那兒一次,旁的連門都未踏過,林純涵那賤人生了個公主,如意算盤打錯了,可恨她也進了九嫔,住進了比本宮這兒更豪華的思華殿,哼,慣是會扮柔弱的。本宮才是九嫔之首,改日要好好挫磨挫磨她。”
稍後傳話的內監回來了。
期待地問:“怎樣,陛下來嗎?”
內監躬着背,支支吾吾:“陛下......去了戶部,奴才等了半晌,陛下回來便處理公務去了,副總管出來說,已告知了宮闱局,今夜順儀娘娘召至昌明殿侍寝。”
女子狠咬銀牙:“狗奴才!你沒說本宮殿裏的梅花早開了嗎!”
內監瑟瑟道:“奴才怎敢隐瞞,副總管說,陛下問您,今日可過了百日祭,您母親亡靈不遠,熱孝當前,缞麻在身,怎可承歡侍駕?豈非鸮鳥生翼,忘恩負義。”
女子聽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繼而悲戚道:“本宮若守孝一年豈非徹底失寵了,娘啊,您怎麽這時候去了......”捏着帕子哭了會兒,忽想起什麽來,用力切齒,唇瓣猩紅如血,襯的白牙森森。“都是邢家那群天殺的害的,我家也沒落了,我娘頭屍分離,死的太慘了,囚囊的邢鐵匠,本宮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擦擦淚問宮女:“賢妃那賤人呢?”
宮女道:“還在弘賢殿軟禁着呀,聽說陛下回來差了小梁子和丁嬷嬷親去監視,每日記錄一舉一動,不過一應份例還照以前的,口谕內侍省和六尚局,不得慢待賢妃娘娘。”
女子怒拍案幾:“本宮和邢家不共戴天!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本宮要姓邢的血債血償!
西南戰事弭,全線鳴金收兵,川蜀大道上,邢胤焜和三個庶弟披枷帶鎖架在囚車裏,劍南軍幹将勇将已在淮南事變葬身玄晖門,餘下的皆是衰庸阘懦,邢家兵器占了上風,沒了邢全,便如抽了脊拔了牙的猛獸,仗雖打的不輕松,卻很順利,活俘一百三十二名将官,兵卒無數,邢家老少婦孺三十八口,被押在囚車裏,随着浩浩蕩蕩的隊伍,馳往中京帝都,如待罪的羔羊,絕望地等待斧钺。
下元節皇帝銮駕出宮,上太廟大祭。
水官解厄之辰,百名道者科礁祀典,為國祈福禳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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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祭祀罷,銮儀轉去了皇陵,走了一日半才到,對太.祖、太宗、先帝仁宗叩首稽禮,最後跪在享殿,對着元和皇帝的畫像和靈位:“父皇,天清日晏,宗廟安穩了。”
兒子定不負誓言,守護這片錦繡山河,披肝瀝膽,燃盡自己方休。
回來已是第四日午晌,剛至昌明殿,未下辇,看見小梁子和丁嬷嬷站在殿外,面色焦炙,他一向警惕很高,便知有事了,蹙眉問道:“弘賢殿出事了?不是告訴過你們,沒朕的口谕,不論何事,誰也不許動賢妃!”
兩個奴才撲通跪倒,連連磕頭:“奴才該死,是弘賢殿兩個宮女不滿賢妃娘娘苛待,到太後那兒出首,說賢妃娘娘的保姆沅嬷嬷多年來私下詛咒太後,還縫制了布偶人,貼了生辰八字,紮滿銀針,就縫在枕心裏,太後當即派了人來搜,果然就搜出來了,沅嬷嬷自是百口難辯,太後讓拿人到宮正司審問,賢妃娘娘抵死不肯,揮着鋼鞭打傷了很多內宦,太後氣極了,叫了羽林進來,賢妃發了瘋一般,全把人打退了,還重傷了好多個,太後要廢了賢妃娘娘,沅嬷嬷見狀,便招認了,說娘娘不知情,全是自己一人所為,不滿太後日久,說完便一頭觸了柱,當時就斷了鼻息。”
皇帝呼吸加重,問:“賢妃此刻怎樣了?”
丁嬷嬷顫聲答:“太後下了懿旨,将娘娘廢為了庶人,娘娘抱着沅嬷嬷的屍首不肯不撒開,抱了一天一夜,是皇後和宸妃娘娘來勸,勸了一天一夜,才松開的,娘娘的樣子像傻了一樣,奴婢瞧着,可憐極了。”
小梁子也道:“太後讓人把娘娘關進诏獄,奴才反複說了陛下的谕旨,才被換到了宮正司暗室,聽聞娘娘已不飲不食兩日了。”
皇帝擰着眉峰,怒聲道:“立刻傳朕口谕,将賢妃送回弘賢殿,六宮諸人誰敢再龃龉,削足斷首!”
“喏。”
長長的宮巷,一曲一個折。
一道道的垂花門,雕楹玉舄。
重垣疊鎖的瓊樓金闕,陽光照耀下,光彩瑰麗,華美無限。
女子身披甲胄戎裝,頭發像男人一樣束了個髻。
一路上,鞭子左右翻飛,飒飒響,擋她的內侍監紛紛倒在兩旁。
她想起了父親。
起初只是河東一個無名鐵匠,蒙蒙撞撞做了一軍統帥,鎮守在藩地,對操兵布戰一竅不通,成日惶恐無措,讓幕府師爺念兵書來聽,常常聽到一半便睡着了,呼嚕震天。
敕封沒兩年開國皇帝便駕崩了,繼位的是第三子,年號至德,底下的将官都統多是早年跟着打天下的兵痞和绺子,或前朝諸侯降服,大是不服氣,果然,第二年爆發了叛亂,十幾個軍閥割地為據,自封為王,組成聯軍,圍攻中京,至德皇帝能依靠的只有中京禁衛和三萬守備軍,還有遠方幾個立足未穩的節度使。父親接了密旨與齊州聯軍對峙,對方兵精将勇,數量倍于我軍,父親吃了幾場大敗仗,望着戰場上不斷擡下來的年輕屍首,痛心疾首,幾乎要拔刀自刎,猛然間他腦中回響兩軍交戰,兵器碰磨的聲音,發現對方的兵器有纰漏,他自襁褓中便聽着那叮叮當當的鍛鐵聲長大,從會走路就踩着杌子打鍛,幾成生,幾成熟,幾分火候,多少下鍛,一聽就知道,當夜便開了火膛,親手将前鋒的兵器重鍛了一遍,加上祖傳的方子,手都打出了血,身上肉皮燒的半熟了一般。第二日開打,親自黑着一張面皮上陣,士氣陡然大震,敵軍驚奇的發現,對方前鋒的掉刀和長.矛破铠甲如切豆腐,一個招子下來直接腸子淌了出來,剩餘的吓傻了,不敢往前沖鋒,戰陣大亂,我軍變守為攻,連下兩城,父親越戰越勇,漸漸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帶兵方略,也學會了看布防圖,學會了虎翼陣法,越來越有了膽魄,磨砺的老辣了起來,全軍的兵器一可擋三,敵軍直如吓破了膽,連戰連敗,當年十月,齊州殘孽逃往了深山落草為寇,父親領着鐵騎,與慕容叔父兩面夾擊,解了中京之困,之後長達十一年的平叛,屢屢立下了奇功,被至德皇帝嘉獎贊賞,世人口中的“鐵匠”變成了一員“虎将”。
至德十一年海上倭人進犯,父親不善水戰,便佯敗誘他們入陸,然後讓賊寇見識了閻王的刀和矢有多鋒銳兇猛,倭人們吓得丢盔卸甲,登上船乘浪遁了。
她出生的時候父親已是四十五歲高齡。
前頭的姊妹兄弟,只有兩個庶出的哥哥活了下來。
算命瞎子說父親命中克妻,未發達之前便已死了兩房,或難産,或急病暴卒,之後像是陷入了某種詛咒,妻和妾皆活不過三五載,正妻死了五房,小妾死了九個,她的母親是第六任續弦夫人,不出所料,難産,孩兒一落地便斷氣了,所幸小嬰兒頑強的活了下來,父親珍愛的如金如寶,白天抱着逗弄,夜裏搖晃哄睡,病了恨不得割了肉來煎藥,為了孩兒不受委屈也沒再續娶。
幼時坐在父親肩頭巡視軍營,巡視一半呼呼睡在了肩頭,父親就那麽背着,手臂酸了麻了也舍不得放下來。
八歲那年叔父的長女出嫁,父親去劍南吃喜酒,回來抱着她大哭,說将來嬿嬿嫁人豈不是活活摘心挖肝,後來聽說堂姐在婆家受了委屈,被姐夫扇耳光子了,父親怒的摔了茶杯,直罵畜生。
思來想去,便讓她習武,女兒家到底不适合舞刀弄槍,選了節鞭,找了軍中一個世代習武的上将來教授,親手為她鍛制一條精鋼鞭,端着茶水巾帕守在旁邊,監督她苦練。
父親說,将來若夫婿欺負你,爹爹不在身邊,便用這鞭子抽他。
抽他!
昌明殿外,一衆殿前司侍衛攔在了面前,表情頓時警戒起來,鞭起鞭落,風旋電掣,如霹靂,如光閃,鞭子打在長戟上,迸發出響烈的火星。
女子眼神冷厲,眉角眼梢皆是英銳之氣,鷹瞵鹗視,羽林衛招架的十分吃力。
小柱子出來傳口谕:“陛下說了,不得傷了賢妃娘娘分毫。”
羽林衛愈發縮手縮腳,只守不攻,很快被纏走了刀戟,一個橫掃秋葉,倒下一大片,更多的明金铠甲從遠處奔來:“護駕!護駕!......”
小柱子再次出來:“陛下口谕,放賢妃娘娘入殿。”
羽林将石浚齊大慌:“不可啊!”
小柱子道:“陛下說了,全部退後,否則以抗旨罪論處!”
羽林衛戰戰惶惶地列戰殿門兩側,讓出大道。
從前來侍寝,下了軟轎皆是走的西側門,直入西寝殿,他時常還在東側殿處理事務,或批閱奏疏,或與官員們夜議,她等的無聊,又不敢自己先睡,便玩手指,玩膩了四下悄悄尋摸小玩意兒,釉盤裏的棗子、貢果,有時還會忍不住吃一個,他這兒的東西都是擺出來看樣子的,從來也沒見他吃過,有一次啃一個又大又紅的石榴,吃到一半他過來了,她吓得手忙腳亂,将剩下的一半塞進了錦被,原想他去沐浴的時候再吃完,誰想他似是很累了,被宮娥們圍簇着更換了寝衣,捏着額角直接坐在了卧榻上,結果……
他是個極愛幹淨的人,幹淨到讓人害怕,見不得禽獸毛發,所以各宮無人敢養寵物,聽聞夏天身上多了汗便要立刻沐浴,一刻也耐不得汗膩。
那次卻沒生氣,笑了笑,像個長輩一般說:“你怎麽像個孩子,以後不用躲躲藏藏的,朕又不是老虎,吃完了記得漱口。”
說完讓宮人來換被褥,那一次,她說不出的感動,望着那偉岸的背影,明黃色闊袖長衫中衣,暗花龍紋,燈火煜煜中,身形筆直如清風玉竹,磊落如月下蒼松,差點一個念頭沒忍住撲上去,死死攬住他的腰身,對他說:“要了我吧……要了我吧……我願意……我願意……”
當然,也有嚴厲的時候。
譬如看書的時候,她是個坐不住的人,一安靜下來就渾身像長了螞蟻,他卻能靜靜地坐在那裏,除了翻書幾乎一動不動,兩三個時辰,雙肩如格尺,端正不茍。
最嚴重的有兩次,一次是她在內殿尋摸,摸到了紫檀書架,在空格間看到一只木雕的仙鶴擺件,雕工甚是精致,每一片羽翼栩栩如生,她生了好奇,轉頭看到他不知何時進來了,眉峰緊緊蹙着,不悅地說:“以後不許動朕的東西!”
還有一次,是大婚不久,一個嬷嬷盜了她的首飾拿出去倒賣,她最恨這些雞鳴狗盜,便親自揮着鞭子教訓了一頓,幾鞭子就暈過去了,是個不禁打的,從前在徐州也是這樣,節度府從來沒有這些烏糟事,現在到了東宮玉衡殿,人人都當她年紀小,是個好糊弄的。
他從宮裏回來聽說了這件事,疾言厲色地來訓她:“宮人犯了錯,自有司正女官,有司禮監,你是什麽身份,如此輕率!”
當夜,她哭腫了眼泡。
後來,她的鞭子再也不對着人,心裏不痛快的時候便朝着不會說話的樹比劃。
......第一次走大殿正門,第一次進東側殿,漫天明黃錦幔,銅胎三足掐絲琺琅龍镂熏爐,一室馥芳柔潤的龍涎香,內監和宮人們伫立在外殿,表情怵目驚心。他坐在內殿禦案後,目光泓邃,神情如常,束發鸾龍鑲寶金冠,綴繡團龍祥雲赭黃袍,襯托的整個人如日月耀輝,明珠閃熠,端的是尊貴無限,方才剛見了高昌國的使節,所以穿的吉服。
從元和十三年到隆興五年,你整整欺負了我七年!
把我當成一個癡傻!
鞭子揮了出去,刷拉破空響亮,他一個猛子站起了身,極快地側身一避,禦桌的黃錦下擺撕裂開來,竟叫他穩穩躲了過去。
她立刻覺得異樣:“你......會功夫?”
我竟連這個都不知道!
他沒回答,又是那長輩一般的語氣,說:“快回去,這不是胡鬧的地方,今夜朕去弘賢殿,有什麽委屈,以後再說。”
她笑了,笑的花枝亂顫,當我是乞丐嗎?
笑完了,眼淚也流了滿臉:“我問你,可是學過功夫?”
這次他答了:“少時在衡州石鼓書院求學,每天都得面對刺客,護從的府兵四時不敢離身,我便跟一個教頭學了幾招防身,以防不時之需,只有四弟知道,并非瞞着你。”
“我問你一句,當真如此厭惡我嗎?”
他垂眸看地,沒有出聲。
她愈發惱恨的氣血翻騰,又揮起了鞭子,耳邊聞得宮人們的尖叫,這次,他竟沒有躲閃,結結實實挨在了右臂上,袍袖“刺啦”斷開無數的絲,手背上醒目的紅痕,他擰了一下眉,清楚的吸氣聲。
她的心驟然疼的直顫:“為什麽不躲啊?”
他絲毫沒有生氣,還是那長輩的語氣,哄小孩子的語氣:“氣撒出來就好了,聽話,快回去吧。”
她想起了臨出嫁前上馬車,爹爹在窗眼下拉着她的手,聲聲囑咐,到了夫家,要克己守禮,恭敬謙順,上奉侍君父聖母,下友愛妻妾姐妹,別給你老子爹丢人,要活得有風骨。
爹,我到底給你丢人了,這些年窩囊到了極點!
皇帝驚見她從铠甲裏拿出一柄短刀,橫了過來,冷冰冰比在了頸上,刀刃帶着風,小柱子驚惶萬狀地大叫:“——護駕!”
無數的羽林衛從殿外沖進來,執着長戟,團團圍成牆,對住了賢妃。
“退下!”皇帝怒喝。
羽林衛望着那刀刃,不得不後退了兩步。
皇帝的呼吸絲毫未亂,眼眸灼視着賢妃,問:“誰人給你的刀?宮裏不許藏私刃,你從來不碰刀劍匕首這些東西,告訴朕,哪裏得來的?這個人居心叵測,朕要撕碎了他!”
賢妃含着淚笑了,手腕微微的抖:“你怎知臣妾沒有藏佩刀?”
皇帝道:“你的節鞭出自你爹之手,你家兵器朕識得,你怎會用旁的,若是有,也該是你爹親手鍛造出來的,你看看這把刀,雖有你家的钤印,這刃分明是市井出來的。”
賢妃怔了一下,他竟如此了解!
心下酸的翻江倒海,幾乎站不穩,哽噎地問:“你會怎麽處置我家的人?”
皇帝避開了她的直視,漠然道:“這不是你後宮婦人該知道的。”
賢妃将刀刃逼近,頸下已微微有了痛覺,羽林衛立刻前進一步,她崩潰地喊:“說!你說啊!”
皇帝只好回答,語聲冷的毫無溫度:“邢胤焜四人處以極刑,阖族成年男丁全部斬首于市,十八歲以下男丁與成年女眷流徙邊關服苦役,十五歲以下女眷沒入教坊司為奴。”
賢妃全身抖若篩糠:“你好狠......”
仰目向天,淚水奔湧若小溪,用力地搖着頭:“爹,女兒不中用,下不了手,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啊......”話音一落,只聽的白刃穿透甲胄,刺破血肉的聲音,那把刀已吞入了賢妃胸口,鮮紅的一脈突兀地順着刀柄急流,皇帝的龍袍上開出了一大片細碎的小花。
“賢妃!”
溫熱的黏膩順着甲胄汩汩湧流,織錦斑斓的氍毹上暈渲玷染,流失了身體的支撐,一雙強勁的手臂攬住了身軀,衣衫婆娑間有淡淡的芝蘭香,他終于肯抱她了!
“還不快叫禦醫!!!”
他的眼中濕潤了,是淚光嗎?你真的,肯為我掉淚嗎?我是在做夢嗎?
他的懷抱如此真實。
夠了,足夠了。
她想起自己還有未說完的話,于是對他說:“皇上,你不喜歡嬿嬿,為什麽不放嬿嬿走?為什麽要把嬿嬿困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後宮?嬿嬿不喜歡東宮,不喜歡皇宮,可是你在這裏,我也只好在這裏,為什麽,你不要嬿嬿做你的女人呢?你知道嬿嬿有多想做你的女人,多想生一個你的孩子,多想,你能在那麽多人之中回顧我一眼,哪怕就一眼,我要的不多。”
他眼中的濕潤化成了淚,挂在臉頰上。“我不讨厭你,真的,當初四個人一起入東宮,我最不讨厭的就是你,我知道只有你是真摯的,對我沒有圖謀。”
“真的嗎?只是因為我是藩鎮的女兒,所以你才不要我?”
“嗯。”
“真可笑,我竟做了政治場上的祭品。”
“回銮的路上我就想,等過幾年這件事過去了,等你心情平複了,便同你在一起,給你應有的一切。”
她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開心地笑了,嘴角彎彎甜甜,眼角的清淚濕濡了袍袖,餘留體溫的血浸透了裏衣。“可是,我不會給你了,皇上,我爹說做人要活得有風骨,便是嬿嬿以後還在,也不會給你了。”
“我要你記得,有一個叫‘邢嬿嬿’的女子,她死在了昌明殿,死在了你的懷裏,我永不許你忘了我......”
太後和宸妃得了消息急急趕到,羽林衛已退出內殿,宮人和內侍監跪了一地,走進去,皇帝背朝殿門坐在血忽淋拉的氍毹上,雙臂緊緊抱着戎裝的女子,懷中的人雙目緊閉,面上像宣紙一樣,白的煞人,已知是咽氣了。
太後撚着佛珠,阖目念:“阿彌陀佛,冤孽,冤孽......”
宸妃上前:“陛下,讓臣妾安置邢妹妹罷。”
“出去!”
“表哥”
“滾出去!”威嚴的怒斥。
宸妃後脊打了個冷顫,慌忙伏地磕個頭,攙着太後出來。
夜幕籠罩了下來,燈燭潋滟。
他依舊抱着僵冷了的女子。
依舊為她垂淚,第一次,為一個女子。
他想起大婚的第四夜,輪到和她圓房,到玉衡殿,她的臉蛋紅的像塗了厚厚的胭脂,隔着老遠都能感覺到發燒發熱,十六歲的小女兒,容貌并不出色,低着頭不停絞手指,眉間有着習武人的英氣,緊張的呼吸頓滞,與他說話,聲如蚊吶。
他以為應該是一個性子堅韌的姑娘,不像淑妃她們,矯揉造作。
那次她闖了禍,不過說了兩句重話,便哭的娃娃似的,揉着眼睛,咧着嘴,可不是娃娃麽,他以為只是哭個樣子給他瞧的,轉頭走了,誰料想第二天下人說良娣哭了一夜,眼泡腫的像胡桃,都睜不開了。
他想,怎會有這麽愛哭的女子。
有時候他會生了恍惚,明明就是所求所想的那般,卻不知為何醞釀不出愛慕的念頭,總不自覺地,拿她當作個長不大的小妹妹看。
對不起,是我誤了你的一生。
初見你時,我就知道,你不适合生存在這裏,我們都是命運的棋子,身不由己,這裏是我的宿命,我的樊籠,我的墳墓。
我知道,我不會再遇到像你這般真摯赤誠的女子了,天子,注定的孤家寡人。
他就這樣抱了她一夜,到了第二日上朝的時刻才松開。
賢妃成了第一個葬進妃陵的。
***
又是飄着小雪的天。
南城門外,護送的守備軍列戰兩道,馬車長隊迤逦而入,出了城郭,進了南直門,街市漸漸熙攘起來,馬咽車阗,行人如織,叫賣聲沸鼎。
溫氏掀起窗眼布簾,幾個女兒用纨扇半遮面,凝目望去,九衢三市繁華連亘,碧瓦飛甍鱗次栉比,層見錯出的吊幌和燈籠,遠處檐牙翹角幢幢,近處樓宇商鋪參差。
靜妍嘆道:“果然是皇城帝都,天子腳下,街道都比咱們那兒寬了兩倍。”
毓娟興奮道:“聽說這中京城有三市九十八坊,咱們怕是走斷了腿,也逛不完啊。”
溫氏也嘆,不同于淮揚城的富庶豐饒,京城的繁華帶了一層莊重華懋的意味,三城層環,星羅棋布,坊市形制劃一,渠水縱橫,四通八達,街邊的小販也是井然有序,巡邏的兵衛铿锵而過,行人口中呵出陣陣熱汽,這時節販皮毛的胡商尤其多。
定柔握着一個暖手爐,頭發已绾成了個繤兒,簪着一支素釵。
這一路走走停停,竟耽擱了四個來月,自己的生辰和及笄禮都在路上過了,白天馬車颠簸,夜裏睡覺都感覺在晃,忘了平地而履的樣子。
妙真觀,離她隔了千裏。
新宅子在東市的英博街,毗鄰大內禁苑,周圍多是達官顯貴的宅邸,大門提着禦筆親賜的“敕造靖國公府”的門匾。
老管事和兩個婦人已在側門等候,操着淮揚口音:“夫人一路辛勞了,大少奶奶已辟出了雲葭小築和山月小築給夫人和幾位姑娘。”
“大少奶奶?”溫氏已聽出了老管事的語氣和從前不同。
“是,王氏姨娘被大少爺扶正了,現下管着庶務。”
步入儀門,幾個女兒先行上了軟轎,溫氏險些被門檻扳倒,眼前黑了一瞬,扶着牆,一陣天旋地轉,似迎頭挨了一棒,完了,自己經營了半生全泡湯了,被別人搶了先!
“老爺呢?”
“老爺時常不在家,近兩日到西山松竹觀閉關修行了。”
溫氏感覺腳下站不穩,心口一陣緊似一陣抽痛:“康兒和十二十三呢?”
“三位大少爺入了京就被吏部安排了官職,各自上任了,大少爺蔭封了伯爵,在工部兼了員外郎,二少爺去了康縣,四少爺去了蔚縣,皆做守備軍提轄,二位小少爺在家,每日有三個夫子來授課。”
溫氏咬着牙根,拼命忍着喉中翻湧的酸澀。
康兒如此優秀,竟做了個還不如針眼兒大的武吏,連品階都沒有。
定柔和姐妹兩個沿着垂花門觀摩,一路白壁丹檻,腳下平平整整鋪滿了青石板,镌着團福紋,建在水上的游廊臺榭,連着小橋流水,假山成林,池中結着一層薄薄的冰。京城是寸土寸金的地方,自然與淮揚節度府不同,分院不是獨門獨立的廂房小院,而是畫閣朱樓。曲徑幽通,處處透着精致典雅,十五仍然嗜睡,被提前送進房歇息了,奇怪這裏的月洞門竟是葫蘆形的,想這原來的主人也是道家人。
靜妍和毓娟自然還要與母親住在一起,定柔只好自己去了雲葭小築。
月洞門石砌小匾上“雲葭小築”四個字也是正正方方的顏柳體,兩旁牆壁雕着詩句:“清幽一夢誰人度,蒹葭在雲伊在露。”
她心下“咦”了一下,好眼熟的詩。
後面幾句應該是:幾度薔薇幾度春,荏苒一剎百相同,千年萬年皆光陰,無我有他也太平。
她忽然生出一絲歡喜,卻不敢确定。
雪下了滿園,映的窗子發白,晚飯在山月小築,丫鬟和婆子忙進忙出,都操着中原口音,一句話聽個半句懂,箱籠行禮得拾掇好幾天。
溫氏還在抹淚,毓娟和靜妍也是一臉憂愁。
“真倒黴,以後還得仰人鼻息,爹也是,太太死了,也不扶正了娘。”毓娟不忿。
溫氏捏着帕子拭淚:“明天開始我不能在家坐以待斃了,得出去跑跑,結識一些官眷,也好廣拓些門路,你兩個弟弟要是能進國子監讀書就好了。”
靜妍撇嘴:“娘你可真敢想,國子監是什麽地方,那出來的都是宰輔、大學士根苗,不用科第就能入仕,我爹出面還有幾分希望,您一個婦人,還是妾室,怕沒這麽大臉面。”
溫氏瞪了一記白眼,道:“我就不信了,有錢能使鬼推磨,康兒的前程怕就這樣了,駿兒和骁兒我得給他們鋪好了路,将來咱娘們能指靠的就他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