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生存大計 窗前蒼老的……
翼翼京室, 眈眈帝宇。
天亮了,朝陽冉冉升起,曜光萬丈金輝, 帝都如巨獸從黑夜中醒來, 瓊閣玉樓,飛檐衢宇, 安詳地沐浴在晨曦中,百戶千家似棋局, 長街巷陌如菜畦。
夜市方罷, 早市已盛, 道上的積雪被清理的幹淨了, 各坊剛解了宵禁,街上漸漸熱鬧起來。
慕容三姐妹下了馬車, 靜妍和毓娟走進一個胭脂店,定柔外罩着一件貂鼠皮面子春羔羊裏子裏外發燒小短襖,圍着素色白針毛滾邊竹紋蓮蓬風衣, 站在門前張望,尋找賣玩意兒的挑擔, 來的時候葛氏的囝囝讓帶一個銀撥浪鼓回來, 舊的不知落在了何處, 行禮太多沒收拾出來。随行的嬷嬷告訴她, 東市只有古玩店、繡莊、綢緞莊、茶樓食肆, 這些高檔商鋪, 西市才有雜貨店, 定柔只好跟兩個姐姐說了一下,上車去了西市。
旁邊“嘉福樓”的掌櫃娘子蹲在門檻前,含着楊枝刷牙, 急急跑進內堂對撥拉着算盤的掌櫃說:“當家的,我方才見到一個官小姐,長得太美了!跟天上掉下來的仙女似的!”
掌櫃的笑她:“咱們這兒是寶相街,黃金地段中的黃金地段,挨着大內,遍地權貴豪門,天天命婦和官小姐迎來送往,見過的美人還少,淑德二位娘娘沒進宮之前,在這有包廂呢,最愛吃酸漿鱿魚。”
掌櫃娘子:“不一樣,這位美人水靈的跟那才割下來春蔥似的,絕不像咱們這邊的姑娘,到似江南女子。”
掌櫃的也是投機的人物,在朝中有背景,捋須想了想:“許是英博街新來慕容家,從前的淮南節度使,住在以前安府的宅子,介家咱可少沾,沒得惹一身騷。”
掌櫃娘子:“不是敕封的靖國公麽,聽說跟着聖上從淮南升遷過來的,安家那宅子可是富貴的很。”
掌櫃的:“你懂什麽,那是面子上的障目戲,沒準明個他們就抄家問罪了。”
掌櫃娘子:“那若是有來吃飯的?”
掌櫃的又撥弄算盤:“吩咐跑堂的,只要淮揚口音的,皆說雅座滿了。”
定柔回到雲葭小築的時候兩個姐姐還未歸,說是聽戲去了,這幾日路上的疲累方歇過來,母親天天早出晚歸,在忙兩個弟弟進國子監的事,每日回來以淚洗面,還對着孩兒們發脾氣,哭說世态炎涼,處處碰壁,從前淮揚的日子如何如何,雙生子每頓飯必少不了一頓數落,直罵不争氣。
這幾天還有一件事像烏雲一樣籠罩着全家,五姐失寵了,被降成了最末的寶林,搬出了西六宮,禁足在聽雨閣,這就等于,被打入了冷宮。
推開繡樓的門,丫鬟幫她結下鬥篷,一個年老的嬷嬷在圓桌邊熨衣裳,見到她,臉上是慈祥的笑。“姑娘這麽早就回來了,怎地不多逛逛。”
相處了幾天,定柔知她姓劉,不知怎地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說:“我不愛那些熱鬧,随便走了走,便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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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丫鬟解開包袱,裏面是一些零碎的布料和絲線。
嬷嬷走過來,将火盆裏的炭翻了翻:“奴婢這就去告訴廚房,預備午飯,方才以為您不回來,只讓準備兩位小少爺的。”
定柔問:“我娘又不回來嗎?”
嬷嬷點頭:“今日在賓鴻樓宴請張祭酒的夫人,天不亮就出去了,聽說老爺傍晚就回來了。”
待從廚房回來,定柔正穿針引線做着一件小夾襖,小兒的,給葛氏的孩子,四哥走的時候也沒留句話,對母子倆漠不關心,囝囝在路上出了疹子,病了好多天,夜裏哭鬧的驿館無法入睡,葛氏免不得被衆人說道,生生憔悴了好幾歲。嬷嬷笑:“姑娘整日針線不離手,多是縫紉,老奴還第一次見這樣的閨閣小姐,她們都是繡花怡情,姑娘是真真的好裁縫。”
定柔咧唇一笑:“一日不做就手癢的很。”
劉嬷嬷見她是光風霁月的人,說話也不藏掖,便愈發親和起來,坐下閑敘,定柔聽說宅子從前的主人姓安,不免愈發證實了心中的猜測。“可是那位在至德年間做右相的安懋安時卿大人?”
“正是啊,安相可是大功臣,至德年間的叛亂,全憑得安相運籌,太宗皇帝才能大獲全勝,若不然怕是已經改朝換代了,天下還不知什麽光景,經年太宗皇帝禦駕親征,皆是安相主持朝政,做了十五年的首相,後來纏綿病榻才請乞致仕的,安相是第一位升附太廟的文臣,那年過世的時候,當時的元和皇帝還是太子,親自為老爺扶靈,滿朝文武披麻戴孝來送殡,好生隆重呢,太宗皇帝還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定柔兩行熱淚滑了下來:“安相只有一個獨生女兒是嗎?”
劉嬷嬷憶起往事也淚水潸然。“姑娘怎知?安相與夫人感情甚篤,夫人生大姑娘難産,傷了身子,多次自請下堂,安相不離不棄,也誓不納妾,夫人後來病卒也沒續娶,可憐安家偌大的家業,都給旁支分了,這宅子也被朝廷收了回去,我們日常做些灑掃,戶部司給發薪俸。”
定柔啜泣了兩聲,劉嬷嬷詫異不已。“阿婆,安雲惜是我的師傅,養育我長大的母親。”
劉嬷嬷驚得站起身:“大姑娘?她、她不是入道了嗎?安老爺病逝之後,大姑娘就獨自走了,從此杳無音信,據說去了姑蘇隐居。”
定柔連連點頭,眼淚摔碎一地:“我就是在姑蘇長大的,穹廬山深處有一片原始山野,叫寒山,師傅在那兒建了一座道觀,我四歲被送到了那裏,一直到今年才回了淮揚。”
劉嬷嬷不敢置信:“竟有如此緣分!奴婢還說呢,姑娘的性子,言談舉止,和大姑娘很像,她也是不愛熱鬧,時常在閨樓看書寫字,這雲葭小築,正是大姑娘的寝居,拔步床、琉璃屏風都是舊物,外頭的詩也是大姑娘題的。”
定柔已泣不成聲,師傅,原來冥冥之中,你沒有離開我。
劉嬷嬷撫摸她的頭發,不禁愈發疼愛的入了肝腸,“原來是大姑娘的孩兒,大姑娘對奴婢有恩,從今後,奴婢勢必效忠為犬馬。”
主仆倆如久別重逢的至親,相擁抱在一起。
黃昏的時刻慕容槐下轎回府,身上穿着大襟道袍,面色憔悴疲倦,眼中陰郁,方才轎子路過前街,恰西征大軍凱旋歸來,押着一隊囚車,長婿直接進了死牢,長女娉兒和三個外孫在後面的囚車裏蜷縮着,衣裳單薄,遙遙看見他,伸手出來,哭着哀求救命。
救命,那眼神讓他痛徹心扉。
如何救命,慕容家朝不保夕,自己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中,釜中之魚,危如累卵。
晚飯後坐到書房,溫氏和慕容賢夫婦坐在下首,兩個女眷哭哭啼啼。
王氏抽泣道:“金部司那幫子,淨是狗眼看人低的,妾身想開個綢緞鋪,跑了兩個月,東市的寶相街,西市的盤古街,咱不敢奢望,都是有大勢力大背景的,那西市的珍珑街,他們原來看着昭儀娘娘的面子,答應年節後給一間商號,文契都寫好了,可誰想到昭儀娘娘觸犯了天顏,他們登時就狗卷簾子變了臉,這樣那樣的挑刺,說的急了,讓妾身去太平街,那是什麽地方,胡商混雜的。”
溫氏也哭道:“妾身想着,即到了京城,老爺也是效忠了朝廷幾十年的,好歹有些苦勞,讓兩個小的去國子監,将來出息了,也為咱家助益,誰想到,世情薄,人情惡,那禮部侍郎的夫人根本連拜帖都不見,國子監祭酒的夫人今日答應了赴宴,妾身等到了下晌也不見個影兒,去了府門前,說去林國府賞梅了,不來也不打發人說一聲,太看不起人了.......”
慕容槐端起茶盞,手不停地抖,滾燙的茶水灑在了手上,也不覺疼,心裏的凄楚無以複加。“寄人檐下,都夾起尾巴做人吧,鋪子能給商號已是看了三分薄面,駿兒和骁兒,我讓人去嵩陽書院送禀帖,将來走科舉,若能及第,是我慕容家的萬幸。”
溫氏抹淚:“那嵩陽書院可在外城,兩個孩兒自小沒離開過爹娘,到那人生地不熟,如何周全?”
慕容槐皺眉:“男兒家還是多磨砺磨砺,成日在脂粉堆裏,都養成女兒心腸了。”
冬日的晴夜,星稀月朗。
慕容槐站在窗前,屋裏沒有掌燈,微弱的月色映着霜白的兩鬓,更添滄桑,身線寂寥。
溫氏端着湯羹敲門進來。
黑暗中幾盞紗燈點亮,屋中頓時視物全明。
窗前蒼老的聲音嘆息,對她說:“讓茜兒進宮吧。”
溫氏大驚。
慕容槐接着道:“沒有別的路了,我思來想去,只有成了妃嫔,成了他的枕邊人,咱們一家才有生機,從前是未雨綢缪,如今是山窮水盡。”
溫氏捂着心口:“從前妾身不懂,老爺即說了讓茜兒伺候皇帝,自是一生榮華富貴,妾身不勝歡喜,可如今,家裏遭此大災,玉霙和五姑娘接二連三出事,妾身卻生了畏懼,那宮裏的事怕不是那麽簡單,水深着呢,茜兒那性子,怕過不來那日子,妾身還想着,過了年,帶她四處走走,見識一些人,憑孩兒的才貌,何愁尋不到佳婿。”
慕容槐阖目:“宮中是以色事人的地方,美貌足矣,從前她小,如今她已及笄,理應為家族扛起重任。”
說着笑了一下,“我今見她,我兒不過短短幾個月,容貌更勝從前,老夫不信,這般姿色,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他能無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