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求存? 隆興皇帝是個周……
第51章 那些年蹦跶的綠葉們+回……
晨起康寧殿, 嫔妃們來請安的時候,昕薇館宮娥突然來禀,充媛娘娘發作了陣痛, 開始臨産了, 穩婆說胎位有些斜,怕是要難産。
宸妃主理六宮事, 自然擔着幹系,忙起身給太後施了個禮, 自請去昕薇館坐鎮。
走在宮牆巷道, 坐着肩辇, 儀仗擎着傘蓋和雉羽扇, 一路迤逦,路過的宮人內監紛紛避讓行禮。
心腹宮女同心道:“娘娘連早膳還未用, 何苦這樣親力親為?那林充媛可是陛下寵愛的人,慕容昭儀倒罷了,誰都瞧出陛下是敷衍的, 可這林氏,陛下分明在意的。”
宸妃淡然道:“本宮還能跟一個粉黛玩物争風吃醋不成, 本宮是什麽人, 她是什麽人, 她也配, 曹細如能做到惟馨懿德, 垂範六宮, 本宮就做不到嗎, 本宮非但要做到,還要比她做的更好。”
同心鞠身:“奴婢懂了。”
旁邊的同知卻有想法,低聲道:“林娘娘身邊的醫者穩婆都是皇後娘娘的人, 臨走還指派了兩個嬷嬷到昕薇館,如此防備您,咱們只要稍稍耍些手段,一屍兩命,皇後娘娘豈不幹系重大,女人生産本就是生死攸關的事,林娘娘命該如此,您便是再盡心盡力,也擋不住閻王鬼收人啊,陛下想來也不會遷怒娘娘。”
宸妃扔去一個冷釘子似的目光,罵道:“蠢物!你當太後老眼昏花了嗎,這宮裏的風吹草動哪一樁避得過太後的耳目,表哥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他即放心把林純涵托付給我,本宮豈能負了他的信任,本宮無子無女,依傍的就是這份信任,只有堂堂正正贏得表哥的信賴,成為他的左膀右臂,才能長長久久坐到那個位置上。”
她走後殿內一片噤聲,靜觀太後面色。
只見太後輕啜了一口藥茶,神色如常,撥弄佛串:“純涵這孩子,長得标致,卻不是好生養的,願佛祖保佑母子平安吧。”
淑妃和德妃心中冷哼,最好一屍兩命,一個國公府下等仆妾出的,竟博得了皇帝垂青,剛入宮那會子,委實霸占了多少夜,連宸妃都有些冷落了,後來才淡了下來。
馮才人已顯了懷,腰身圓潤,隆起尖尖,襄王妃今日也在,連着兩個側妃,其中一個也大着肚子,與馮才人月份差不多,明顯前者大了兩圈,氣色紅潤,足見胎兒健壯,襄王側妃卻有些蒼白頹靡,厚厚的脂粉難掩臉頰的浮腫,太後含笑望着馮才人,道:“哀家一向看的準,你這個懷相好,定然好落地,是個不磨娘的孩子。”
這話的含義誰都聽得出,太後有一雙毒眼睛,從來觀胎甚準,這個十有八九是龍嗣,宮裏要多一個皇子了。
馮才人羞的耳後微熱,手掌愛憐地撫摸腹部,感覺着一日勝似一日的強勁胎動。
淑妃斜睨了那肚子一眼,心裏直欲生把刀子出來,開膛破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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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賤女禦所出的,又沒家世,朝中無人維護,想也成不了氣候。
太後凝視着襄王側妃,眉頭露出不悅:“你一個身懷六甲的人,祈兒又不在,打扮的那麽豔給誰看?臉上跟糊牆似的,那脂粉皆是丹鉛之物,有小毒,傷殘了孩兒可怎得了!”又對襄王妃:“你也不說說她,可見不上心!”
兩人花容頓消色,不勝惶恐地提着衣擺起身,斂衽于地,披帛垂在地上,襄王妃眼眶已紅:“都是妾身疏忽了,愧對王爺,請母後贖罪。”另一個哽噎道:“妾身知錯,望母後贖罪,回去必改之戒之。”
太後轉動着佛珠,殷殷道:“祈兒為先帝守孝,本就耽擱了大婚,如今也沒個子嗣,哀家操碎了心,偏生你們沒一個争氣的,連生了三胎都是郡主,哀家已吩咐了禮部,明年開春大選,皇帝身邊也該添些新人,充盈後宮,正好給祈兒也挑幾個大家閨秀,興許就有世子了。”
此話一出,妃嫔們盡皆變色,重重憂戚浮上心頭,淑德二妃慌得簡直坐不住,本就比皇帝歲齡大,到了姿色衰退的年紀,再來了争芳鬥豔的新人,豈非皇帝愈發迷住了眼,自己徹底成了冷宮的日子,淑妃仿佛看見一串一串的皇子,像老虎一樣張着大口,追在自己孩兒身後。
古者天子立後宮,以聽天下內治,以明章婦順,故天下內和而家理,本朝開國以後辟設六宮,後位之下,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婦、二十一禦妻,則定每四年一次采選,充實掖庭,芳澤椒第,皇帝登基之後正值先皇孝期,又值前朝多事之秋,便一再擱置。
淑妃從前想過,這些不可避免,皇帝春秋鼎盛,宮裏遲早會多了如雲的妃禦,多了一打一打的皇子,與自己兩個孩兒分庭抗禮,争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可真到了眼前,念及自己日漸遲暮的容顏,又措手不及起來。
襄王妃眼角不小心劃下了淚,面上仍然強展出笑:“還是母後思慮周全,王爺早該添新寵了,咱們幾個都是愚鈍的,不讨王爺垂愛,妾身回去立時着人收拾別殿,為妹妹們布置燕寝。”
太後觀察着她的神色,道:“哀家不管你這話幾分真心,你是明媒正娶的襄王妃,正經的世家嫡女,婦人之過無他,嫉妒為一也,莫學得那拈酸吃醋的鬥筲,祈兒是鐵帽子王,身份貴重,多少眼睛在下頭仰視着,雖不着急立世子,可也莫叫人背後置喙閑言碎語,有了孩兒,你始終是嫡母。”
襄王妃二十出頭的年紀,姿容倒比兩個側妃出色,伏地叩首:“妾身謹記了。”
太後擺擺手:“純涵是你的妹子,你也該到昕薇館瞧瞧,給她撐撐膽氣,女人家生孩子到底是鬼門關走一遭的。”
“是。”襄王妃起身退了兩步,被一叢宮人圍擁着出去。
太後讓兩個側妃也起身,過了好大會子還不見昕薇館那邊的動靜,便讓宮女錦紋去探,回來禀說:“娘娘力氣不支,疼暈了好幾次,她們說先見的紅,羊水也快流光了,胎兒遲遲娩不出來,禦醫們正在想法子,配置催産方。”
太後微微冒汗:“告訴他們小心用藥,皇帝不在,出了什麽事哀家可禁不起。”
“喏”錦紋折了回去。
太後心慌的喘不過氣,合起手掌:“沒了羊水,孩兒怕是不好,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淑妃安慰道:“母後保重鳳體,妹妹福澤深厚,定會無恙的。”說着給德妃示了個眼色,眨了一下水濟濟的眼眸,嗲聲打趣道:“母後偏心眼兒,臣妾生宗晏也是疼了一天一夜,母後可就沒這般憂心的,到底臣妾皮糙肉厚,蠻牛似的,不及妹妹嬌貴。”
德妃也扮作拿帕子揩淚,抽泣了兩聲道:“是啊,臣妾都是粗人,生孩兒如同出溜個蛋,比不得人家林妹妹水晶剔透人,生的金童玉女。”
太後“撲哧”一笑,指罵道:“你們兩個潑皮呀!”
這一笑,陰霾頓散,心情大好,身為婆母到底還是喜歡會生子嗣,體質堅韌,知進退的媳婦,林純涵這一胎明顯是個公主,長嘆一聲道:“哀家當初見她就知是個不好生養的,成日捧着詩集傷春悲秋,身子骨能健朗麽,還是淑妃争氣,進了東宮不到一年,一索得男,連着生了晏兒,後宮若都似你這般的,哀家還愁什麽,淨着饴含抱孫了。”
淑妃兩頰一陣燙,麥子似的膚色,看不出來是紅了,笑道:“都是托母後的洪福,母後在佛祖那兒福基無量,蔭及子孫,臣妾才能沾了光,被佛祖擡擡手,眷顧一二。”
太後笑的越發開懷,嗔罵道:“你個小猴精,怪道皇帝說你是個甜嘴蜜舌的。”嘴上嘲弄着,心裏卻是受用極了。
淑妃用小孩子的語氣撒嬌道:“臣妾這猴精怎蹦的出太後如來佛的五指山,不過聊博母後一樂罷了,臣妾飽受太後恩眷,無以為報,唯有讓母後開懷,心情暢快了才能壽元長春啊,方才看母後愁慮,臣妾心都揪起來了,莫說當猴精,便是要臣妾彩衣娛親都值得的。”
太後笑出了淚,心知這話水分大,還是生了感動:“不枉為母疼你。”
淑妃趁熱打鐵:“昱兒現在每日早起半個時辰,晚睡半個時辰,臣妾時時督促着,一刻也不敢懈怠,昨兒還說拿了新寫的大字給皇祖母看,是臣妾怕他丢醜,才攔下來了,太後何等造詣,豈不是魯班門前舞大斧麽。”
太後滿意地點點頭:“很好,将勤補拙能輪勤,昱兒是皇長子,堪為表率,這孩子也越來越懂事了,下晌散了學,讓他來康寧殿,哀家親手給他做點心。”
淑妃起身施一施,大大謝了個恩。
心想,太後在皇帝心中如鼎如呂,在朝堂上的威望舉足輕重,一句話可定乾坤,便是自己他日失寵了,也得抱緊太後這棵大樹,讓昱兒和晏兒無人可取代。
德妃斜了一個白眼,沒有一次不拿我做橋的。
衆妃看的驚羨,努力想要把這張嘴學得一二。
在場唯獨少了賢妃,邢家謀反的消息公告天下的時候,太後下了谕旨,将她軟禁弘賢殿,奪了封妃的寶印和寶冊,只留位號,面壁反省,抄經悔過。
到了傍晚,力竭聲嘶的林充媛娩下一位公主,是為皇三女。
***
皇帝的儀仗大隊停至慕容府大門。
慕容槐和阖家男丁跪至門階上,皇帝下了輿辇,望着白幡幢幢,神情凝重,上前來,攙住手臂:“慕容卿,受驚了。”
慕容槐剛剛能下榻走兩步,起身需要扶着,一邊慕容賢也攜住了父親另一只手臂。
皇帝身邊多了一位韓姓從三品雲麾将軍,兼左都禦史,此次立下大功的,穿着绛紗革帶,戴着雙翅烏紗冠,滿面的意氣風發,慕容槐明白了,這樣的人不可能平白無故入了皇帝的眼,委以大任,是透徹了根底的,皇帝很早就在布這個局,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連自己旁觀都在掌握之中。
這樣的年輕人,便是自己鼎盛時,也決計不是對手。
慕容康跪在人群中,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去看,餘光所及皆是銀光甲的禁軍,不能連累家人,拳頭、攥的格格響,咬牙咬的兩腮硬邦邦。
稍事到祠堂敬香,慕容槐當着牌位呈出了兵符和旌節,言奏:“微臣年事已高,力不勝任,雖敕恩世襲罔替,然嫡子不才,不堪承襲,家族遭此大劫,人口零丁,瘡痍累累,望陛下恩準,臣阖家遷回原籍,坐賈行商,歸養故裏。
皇帝笑了笑:“愛卿言重了,卿鎮守藩地四十餘載,歷經四朝,勞苦于社稷,功著職修,誠為折沖之臣,朕焉舍得你回那彈丸之地退居,應當在錦繡富貴中頤養天年才是,朕已拟好了旨意,讓京中修繕宅邸,添置奴仆,此次回銮随朕一起入京,劍南軍敗走安州,武寧軍殘敵在宿州蟄伏,強弓硬弩,淮揚城到底不安穩,愛卿在這裏,朕不放心,倘若戰事有變,叛軍卷土重來,攜怨報複,慕容一家豈非又是一場天災人禍。”
慕容槐垂着眼簾,無奈地閉了一下目。
已經這般推讓,還是對他猜疑,皇帝仍深為忌憚在淮南軍中的威望。
“臣,遵旨。”
回銮定在七月二十二日,立秋的那一天,皇帝感念慕容槐大病初愈,特推遲歸期,略作休養,并遣了內侍監百人來幫忙收拾箱籠行囊,門口停了二百輛辎車和幾十輛高頭大馬車,畢竟大遷,除了宅院和重型家具挪不走,古董、字畫、珠寶、細軟,各院翻箱倒籠,群情沸騰,忙的不可開交,直恨不得立時離開這個死人窟,到京城那花柳繁華地去,把富貴靡奢的生活帶過去,廊柱上的描金漆都欲刮下來。
最麻煩的是商鋪和門面無法出手,禁軍把着門,連只螞蟻都爬不出去,正苦悶的時候,上頭竟派了數個賬房先生和牙人來,帶着算盤,又兩個戶部官吏,一方估價,一方尋買主,一方立擔保,各院頓時争前恐後,皇帝的親使,還怕盤不出個好價錢麽。
溫氏坐在圓桌前撥拉着算珠子,只說皇帝想的果真周全,跟人肚裏的蛔蟲似的。
定柔扶着門框站了半晌,才說出口:“我不走了,等你們走了,我回姑蘇。”
溫氏瞧着她,說:“不成的,聖旨谕令,除了你五叔重傷,要送到錢塘的宅子裏療養,其他人都得走,人口和戶籍冊已經報上去了,幾個老管事的也在名單之中,缺你一個,便是抗旨,阖家都得牽連。”
定柔急了:“這是什麽道理,我又不是犯人,憑什麽限制我的自由。”
溫氏嘆了口氣,起身過來關上門扇,對她說:“我的傻閨女,你還看不出來嗎,外頭那些人名為護衛實為軟禁,有些事情咱們女眷不知道,我也是去書房送湯羹的時候,偶然聽了兩耳朵,邢家謀反你爹作壁上觀,定個從逆都不為過,沒有立時抄家沒産,已是萬幸,你爹連兵權都交了,皇帝不放心,要把咱們挾制到京城,擱在眼皮底下。”
定柔聽得怔了一瞬,如露如霧的眼眸蒙上了憂懼,好一會兒才開口:“就是說,我們明着是遷居,實際是階下囚是麽?”
溫氏沉痛地點了點頭:“娘又如何舍得淮揚城,半輩子的經營都在這兒,親戚們也在這兒,到了京城還不知什麽局面,聖命不可違啊。”
定柔全身抽空了一般,瞬間沒了一絲力氣,走出堂屋,倚着闌幹,望着天,淚水無聲地滑下臉頰。
師傅,你的百日祭我回不去了。
下晌忙完了廚房的事,去了四哥的院子,今天,如果沒有那場橫禍,侄兒興許已出生了,嫂嫂從前說過,侄兒就在立秋前後出生的。
這個時候,最難過的應該是四哥,抒思院還有嫂嫂的氣息,他怎能舍得離去。
進了月洞門,一眼看見四哥坐在紫槐樹下的竹椅裏,穿着一件素白闊袖襕袍,捧着一個方形錦盒,阖目小憩,腮邊的須已長成了氣候,成了一個挂着絡腮胡的男人。椅子四周一地紫英攢積,紅消香斷,大多蕾蒂已有些發了白,遠遠望去似褥了一張花毯,初秋的風如裁似剪,樹上還在不斷地墜,芳塵披紛落地無聲,發間,肩頭,衣上,鞋尖,沾衣惹袂,他也不拂去,樹頭的花梗結出了青嫩嫩的槐角,随着風索索地響。
花兒啊,你落在一個傷心人身上,不是詩,不是畫,而是滿目的凄寥,摧心斷腸。
回過頭将眼淚擦幹。
“哥。”
輕輕睜開了眼睛,眼角帶着沉醉,似在回味夢。
那錦盒裏裝的是成親那日和嫂嫂的結發,篦齒上的遺發,和一個嬰兒的胎帽,嫂嫂親手做的。
他唇畔恍惚一抹笑,說:“她終于肯到我的夢中來了,那天她第一次來,站在窗子下頭,被月光籠罩着,還是那樣美,笑起來那樣暖,她說,她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地方,有山有水,百花盛開,她在哪裏等我,要我好好活着,為父母養老送終,她會一直一直在那裏等着我,天荒地老。”
定柔的眼睛又濕了,淚光急速滾動,模糊了眼前的面容。
尹氏嫂嫂那天被擡走的時候,四哥親自将她最喜歡的那一對琉璃對釵簪到了發間,聽聞當夜便被裝殓了,用的上木雕棺,在義莊停屍了一日,有官員主持開了水陸道場,第二日葬到了慕容氏祖墳。
四哥目光迷離:“......我就知道,她舍不得我,所以不會去投胎轉世,方才,她帶着我們的孩兒來了,是個女孩兒,長得像你,也像她,她說過假若孩兒不是子嗣能肖似十一姑該多好,必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她說,夫君,妾不孤單,有孩兒相伴着,以後便是母女兩個一起等我......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之與,不知周也,俄然覺,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人生如夢,夢幻泡影,我的人生不過是夢裏夢外而已,一個叫慕容康的人,活着和死去,無有分別。”
定柔半蹲在他椅前,握着他的手,低頭下去,淚水淋濕了衣袍。
嫂嫂,有這樣至情至性的男兒深愛着你,你在天上肯定很欣慰吧。
保佑他,早些走出傷痛吧。
他說:“等我奉養了父母,為她報了仇,便回到這裏來,與她相會。”
二十二日辰時初刻,淮揚城沐浴在晨光惺忪中,半座城還在沉睡,銮駕正式起行,慕容府的馬車和辎車随在儀仗後頭,禁衛軍騎兵擎着黃龍旗在前開道,皇帝臨時從颍州調集了一萬守備軍扈從,每輛馬車外頭邢列森嚴,執着明晃晃的蛇矛。
定柔掀開馬車布簾,遙望層層疊疊的日月旌、幡旗、華蓋、雀羽扇、龍鳳氅,蜿蜒出東城門,上了官途大道,浩蕩數十裏,一眼望不到頭,密的雲屯霧集,皇帝的辂車隐在其中。
這下相信,自己是階下囚了。
臨出探芳院前,最後望了一眼自己住了兩個月零十六天的小院,一花一木,一磚一瓦,原來,終究不是我的家。
石砌小匾上“探芳拾蕊”四個字依舊。
玉霙姐姐,我走了,便是将來我也不可能再回這裏來了。
但是,我永不會忘了你。
慕容槐上車前仔細檢查了裝牌位的箱籠,回頭凝望着緩緩合上的朱紅描漆大門,金鐵的轟鳴聲響徹耳膜,裏面已人去樓空了,兩座石獅依昔雄壯懾人,凜烈威武......淚落下了眶,住了四十四年的家,把一個風華青茂的少年的變成了蒼髯老者,今日,許是永別了。
嘆出一口氣,決然上了華輪二駕大車,掀着窗眼,車輪辘辘轉動起來,淮揚城的酒樓茶肆、宅邸屋宇、長街短巷、十二道石牌樓,有自家的忠義牌、歷代科第牌、節婦牌,一一被抛在身後,今天全城還在禁嚴,店鋪上板,行人渺無,寬闊的街道,馬蹄踏踏,響音清亮。
忽憶起初來那一日,天命五年的十一月初十日,年輕英俊的少侯爺騎着駿馬,穿着绛袍玉帶,頭戴烏紗冠,被數不清的兵卒和奴仆簇擁在儀仗隊裏,勒馬步入城門,鞭炮齊鳴,百名官吏叩拜相迎,獅舞龍騰,鼓樂喧阗,民衆在街市兩旁跪的黑壓壓......
原以為會在淮揚終老,祖墳三十多年前就遷到了這裏,母親遺骨和父親的衣冠冢,二弟三弟的亡靈也在此,卻不想自己成了戴罪之身,未來不知埋骨何處。
人生的起起落落,當真波詭雲谲。
出了淮揚城,途經廣陵郡、江都郡、鐘離郡,每到一地,街市上便是戒嚴,臨街商鋪蒙着黃布,官吏和衙役府兵皆穿的正式跪在街旁,稽首伏拜,口呼萬歲。至壽春郡時已是第九日黃昏,沿路栖息各驿館,皇帝駐跸官署,特将驿館讓了出來給慕容府女眷,男眷和守備軍在城外紮營,烏錘甲的兵士列戰各處,裏三層外三層,一步一崗。
路上颠簸的全身散了架一般,見到床榻便悶頭倒了進去,十五又發起了高燒,從前一日傍晚開始,已滴水不進昏迷了一天,禦醫來把脈皆是搖頭,溫氏焦心如焚,聽說壽春郡有一位名醫國手,專攻疑難雜症,便哭着求告大門的兵士,說的嘴唇快磨破了,那些僵冷的面孔持着兵器,擋在門外紋絲不動,漠然地吐出兩個字:“不行!”
溫氏提着裙擺就要對他們跪下,毓娟實在忍受不下去,從屋裏出來,拉起了母親,與人争辯起來,大罵狗腿子,沒天良,不近人情,堂堂的官眷當成階下囚一般,定柔也奔出屋,指着他們理論,直言求見皇帝,當面問問他,為何要把人活活逼的走投無路,可是君子所為?
領頭的兵士直接來了一句:“陛下萬金之尊,豈是你個黃毛丫頭想見就見的!”
姊妹倆難得矗立一條戰線上,毓娟淬了一口唾沫到那人臉上,罵道:“你個有娘生沒爹養的小喽啰,瞎了你們的狗眼,我五姐姐可是宮裏的昭儀娘娘,皇帝算來是我家的五姐夫,你們敢如此對待皇親國戚,仔細回頭被剝了皮!”
兵士們面面相視一番,又變成了臭石頭面孔。“誰都不行!”
辯駁不過,幹脆裝起了啞巴,憑姐妹倆如何難聽的字眼,也鐵青着臉不張口,手上的兵器毫不松懈。
毓娟暴怒,揚手就是一記爆響的巴掌,打在了領頭的臉上,那人登時目如睚眦,反手一記,狠狠回在了毓娟臉上,毓娟捂着臉,淚水滾滾,小聲嗚咽起來,不敢再發一聲。
定柔氣得炸肺,竟然打女人!到驿館廚房找了根劈好的柴木,打算今天拼了命也要為十五打出一條生路來,溫氏吓壞了,急忙沖上來攔她,這是要判罪的,定柔忽看到一個明金甲的人勒馬路過,猛然看打了希望,大聲叫:“昭明哥哥!”
那人果然聽到了,轉頭看向這裏,嘴角靥開了溫柔的笑意,下馬走過來,了解了狀況後,對她們道:“莫怕,我即刻馳馬去告知襄王,求他禀明陛下。”
溫氏這一路見慣了世态炎涼,乍聞得這般善意的,不禁感激涕零。
陸紹翌登跨上馬,揮鞭疾馳而去,半個時辰便回來了,額頭汗珠淋漓,對兵士命令道:“傳陛下口谕,凡內眷患恙,皆可入城尋醫診治,兵衛随路護程,不得為難。”
兵丁們拱手颔首:“遵旨。”
溫氏鞠身連連道謝,急忙叫小厮套車,将十五抱在手上,鑽進車廂,跟着兩個丫鬟和四五個持矛的兵卒,自去了。
定柔說不出的感動,斂衽對陸紹翌福了一福,她又欠了他一樁人情。“謝謝你,吾以後定然犬馬相報!”
陸紹翌的眼眸似一泓汪洋,直要快把人溺進去了,在她的面容上挪不開半分,“我們沾着血親,何須客氣,以後我三兩日來探視一次,有什麽不周到的盡可與我說。”
語氣醇厚敦誠。
“謝了。”又福了一福,道了一句安好,遠處的天際,山巒将一輪紅日囵吞,餘晖萬丈傾斜,映的半邊浮漾起了绮麗旖旎的霞,如錦緞,如彩練,大地愈發曠朗無塵。他雙目直直地,舍不得眨一下眼睫,她的臉頰和耳根微微發熱,在他看來,似被霞光胧了一層薄薄的光暈,嬌憨無限,美不可方物。
她垂着下颔,不敢看他。
好一會兒,才找了個借口,轉頭回屋。
走到屋門前,還是決定回頭,昭明哥哥還在原地,眼底閃爍着眷戀。
大駕又行了一日,十五服了藥,果然退了燒,會進些流食,溫氏不免合掌謝諸神菩薩一番,前頭忽然一陣亂,稍後傳來了皇帝遇刺的消息。
衆人大驚失色。
原來襄州守備軍連勝叛軍,且戰且勇,接到調動入淮的旨令,正開拔至此,恰與銮駕遇上,皇帝不免要鼓舞一番士氣,親自到校場檢閱,底下兵士中忽仰沖出一只短矢,掣電般向着皇帝飛去,若非襄王眼疾手快,伸臂打了一下,偏了箭頭,就要命中了,襄王的手背留下了傷,不甚重,只劃破一道口子。
待羽林軍去伏擊那個刺客,底下兵士也循着方向找去,那人竟已全身燃起了火,迅速燒毀了面容,待撲滅了火,已慘不忍睹,掙紮了兩下,傷重命亡了。
無法審訊主使。
有人猜測是邢軍的餘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