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淮南事變(2) 坐在烏……
定柔聽說皇帝終于要回銮了, 拾掇起了包裹,帶了一把油紙傘和散碎銀兩做盤纏,淮揚到姑蘇坐馬車十來天可至, 徒步怕是要走二十多天, 去了抒思院幾次四哥都沒回來,望着尹氏的大肚子, 她也沒好意思跟張口,想了想, 到時候還是獨自悄悄走吧, 走官道大途, 有兵士巡邏, 不怕遇上歹人。
嫂嫂說侄兒在秋天出生,自己在妙真觀守着孝, 不好兩地往返,滿月酒就不吃了,還是多給侄兒裁制些衣物, 聊表做姑姑的心意。
于是她又開始了沒日沒夜的縫紉,三餐也不出來, 沒兩天紅漆大箱已裝滿了, 足夠穿到三五歲, 眼下做着冬襖, 小孩子沒什麽尺寸, 特去南院問了幾個正撫育着稚兒的堂嫂, 要了些舊衣比量着。
府宅的下人私下嚼舌根, 十一姑娘當真好裁縫,錯生了官宦富貴之家,若生在尋常家, 嫁個忠厚老實的,必是勤儉持家,能紡善織的巧娘子。
溫氏聽了不免又上火一番。
七夕節那天家裏發生了不愉快,大哥與外頭一個皂吏的渾家私會,突然被綁票了,父親從府衙回來,急的将西花廳的東西摔了個狼藉。
之後和四哥帶了一隊兵出去,晚間才回來,大哥也沒尋回來,母親偷偷跟幾個孩兒說,和邢家有關系,綁了大哥要挾爹爹的。
這個邢家定柔回來這些日子也聽說了,乃長姐慕容娉的婆家,邢家有兩位老爺,一個武寧是鎮南候,一個是劍南定西候,爹爹與之有八拜之交。
她依稀還記得長姐小字叫婉婷,序齒行三,是正經的嫡生長女,也是在祖母的攝梅院長大的,後來及笄了,也沒挪走,祖母不知為何對庶出的十一妹另眼相看,落了胎便裹了襁褓,抱過來親自撫育,長姐這才挪去了親娘院子。定柔隐隐記得一個袅袅婷婷的身影,總是肅着臉龐,端着架子,有時候來給祖母請安,祖母諄諄訓導一番,長姐便颔首垂目,正正方方施一個禮,說孫女記住了。母親說,那年祖母病,正是長姐婚期,嫡母之所以鬧騰出一場點天燈的事,緣是因為嫁妝,祖母是一郡的奉邑,且是水田最豐饒的上虞郡,淮南最富庶的郡縣,加之田莊商鋪幾十年的盈利,手中積蓄頗豐,五個兒子膝下三十多個孫女,慣例每個孫女添妝奁,嫡出的一萬兩,貴妾(如夫人、姨娘)所出的八千兩,庶妾(娘子)所出的五千兩,仆妾(通房)所出的兩千兩,長姐是長房嫡女,正經的節帥府千金明珠,祖母便添妝兩萬兩,另幾家商鋪和田莊。
嫡母大為不滿,自視長姐身份最貴重,理當拿出一半梯己,少說也得一二十萬兩,老太君從前最疼娉丫頭,就因為十一丫兒,心眼長偏了,莫不是要留給十一,一個小婦養的。
母親悄悄附耳告訴她,你祖母的梯己,除卻放在公中給各房陪嫁的,餘下一半給了錢塘的小姑,另一半的現銀,田契、地契、鋪面、股息折合起來,有不少于十五萬兩,因為十五是爹最小的孩兒,雙生子是老來寶,各挪出一萬兩,餘下都給十一。祖母病疴的時候,将母親叫到了床前,交待了這些事。
嫡母鬧了一場,祖母反而較了勁。
定柔頓時覺得,自己當年被點了天燈不冤。
長姐嫁得是邢二老爺的嫡次子,邢胤焜,如今已育了兩子一女。
晚間定省的時候聽到尹氏嫂嫂在裏間伏侍母親更衣就寝,她們憂心忡忡地說,邢二老爺早有謀反之心,此次天子巡狩是天上掉下來的的機遇,淮揚城怕是要有一場兵變,行宮岌岌可危,沒準哪天就改朝換代了。
爹爹已在府宅四周加派了兩重兵士,晝夜值哨警戒,行宮又在南轅北轍的地方,慕容府無需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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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柔無意聽見,想起了合歡樹下見到的那個男人。
從前讀前代史,那些被廢黜的君主,只有一個下場,雖然恨他辜負了玉霙姐姐,可是若要他死,還是不忍見的,願太乙救苦天尊保佑他吧。
我只是山野隐逸間的一個女冠子,夜覓香來處,唯見堦前碎明玉,俗世的一切都和我無甚幹系......
七月初八日,慕容槐戴星而出,上了馬,馳向郊外一處山間,身後跟着慕容康和一隊三百人的親兵。
到了目的地,天色方亮,下馬,面前是一個營寨,漫山遍野烏錘甲的兵士,刁鬥森嚴。
走進大營帳,燈臺上的火苗還亮着。
“老哥哥,兄弟恭候多時。”
“賢兒呢?”
“他在一個很妥帖的地方,放心。”
“你要什麽?”
“哈哈哈.....哥哥無需這般嚴肅,這只是一樁君子交易,只要哥哥襄助兄弟大功得成,大侄子不僅安然無恙,吾還會封他一個親王,永食爵祿。”
“吾自保尚且艱難,如何助你。”
“可想清楚了,老哥哥你膝下子嗣繁茂,可嫡生的就這麽一個。”
“我如何信你?”
“歃血為誓,吾功蓋山河,獨絕天下那一日,必拜如兄為一品公,上柱國,世襲罔替,阖家蔭封。”
“我已經是一品公了。”
“我将淮南十四州全封與你,為淮南王,世代析珪胙土。”
“不敢,倘若賢弟功敗垂成呢?我這個做馬前卒的,慕容一氏豈非毀于一旦,汝太小瞧吾了,和慕容一家的成敗比起來,一個嫡子我還是舍得起的。”
“嘿,我今才知道趙禝為何敢單槍匹馬深入腹地,他是把老哥哥給吃透了,把你我二人送入了一個死局,眼看着肥肉挂在頭頂,你啃不動,我咬不住,委實夠損!”
“不管如何,我不希望預見淮揚城有一場浩劫。”
“為弟非動手不可呢,遇神殺神,遇佛誅佛!”
“逼不得已之時,為兄只能割袍斷義。”
“好!你是選擇了小皇帝那一邊,你別忘了,咱們同氣連根,小皇帝何等猜忌你?我的兵馬入你境,大肆調動,這些你都沒有上報,他會放過你嗎,便是我敗了,他後腳就得收拾你,若我僥幸勝了,也不會放過汝。”
“我可以置身事外。”
“如何置身事外?”
“我已入道法淨明,供奉三清,本就不該過問俗世紛擾,但求大哉至道,無為自然,劫終劫始,先地先天。過幾日九天應元雷神普化天尊誕日,我要上南山白雲觀醮告,開科儀大祀,即日起齋戒閉關,稍事便去行宮告假,屆時我的護城軍兵微将寡,潰不勝戰,不及你虎狼之師威猛。”
“小皇帝會允嗎?”
“我便說為國祈太平醮,祝國迎祥,河溓海夷,他無理由不允。”
“我如何信你?萬一我們兩軍交戰,我元氣大損,你從背後包抄,給我一刀,漁翁得利,為弟豈非得不償失。”
“怎樣你才能信?”
“你南北兩個大營今夜之前開拔,入海子灣剿水匪,淮揚城十二城門全換上我的将領,你麾下的姚、餘等六十五位皆是虎将,愚弟害怕呀,必須統統交于我手,扣押做人質。”
“賢弟拿我當三歲稚童了,你前腳收拾了皇帝,後腳順手鏟除了我,一箭雙雕,我只答應南營北營剿匪,姚餘二人給你,其他的,我要留他們看家護院,拱衛大本營,保存我慕容氏的實力,但求你問鼎天下那一天,看在以前的情分上,莫要苦苦相逼。”
“也罷。”
走出營帳,上馬,到了山下隐蔽處對慕容康說:“就這一兩日了,你告訴城中和各城門的兵士們,邢家的人攻城的時候,稍作抵抗便可,要繳械要關押,都依着他們,待行宮那邊亂起來,你帶一隊人上觀音山,那有個小山寺,你哥哥就關在那裏,務必毫發無傷救他出來,我即刻去行宮,請旨剿匪,讓茂林帶南北二營入海子灣,到了目的地,擺脫了邢家的眼線便立時折回,與東西兩營會合,他們必然在夜間行動,待破曉時分,想必已分出了勝負,是勤王救駕還是興兵起義,都有餘地,行宮的仗不論誰贏,我們都要有足夠的實力威懾,他們剛經歷大戰,必然不敢再起争端,還有府宅那邊,三四個時辰一換崗,時刻警惕,莫讓人鑽了空子,挾持家人為質。”
慕容康:“兒子遵命。”
到了行宮,直入竹煙波月堂,皇帝剛用過早膳,在禦桌前批閱幾個加急送來的奏章,握着朱筆,慕容槐雖恩賜禦前免跪,但從不逾越,行罷禮,言奏了來意。
“臣幾年前就已是修行弟子,誠為國祈太平,時和年豐,為家祈興旺,子孫綿綿,為已祈天壽,鞠躬盡瘁,今普化天尊誕日,不得不還願,齋戒沐身,入演科儀祭典,望陛下恩準告假幾日......”拱着手,姿态端正恭順。
皇帝擱下朱筆,笑的和藹:“愛卿仙道風骨,讓朕神往不已......”寒暄了幾句,允了。
慕容槐又道:“楚州瀕海有一處礁石灣,歷來被水匪盤踞,易守難攻,時常滋擾沿海幾個漁村,進來又劫掠了村莊,還傷了十幾條人命,臣請派親兵過去,聯合府兵共商圍剿之計,務必鏟除殆盡,臣轄下支使程應和幾員将頗熟水戰,請陛下......”
皇帝道:“那個地方朕也聽說了,此等悍匪,早該剿滅,準了,告知程應,除惡務盡。”
慕容槐又跪地磕了個頭,謝過恩,告退。
待他出門,皇帝斂了笑意。
襄王從屏風後出來,不忿道:“這老狐貍,準備觀望到底了。”
皇帝冷笑了一下:“人為自保,無可厚非。”
刀已磨鋒,就看誰的最銳利。
七月初九日是個陰天,沒有風,空氣悶熱的像在蒸籠,定柔坐在院中石桌,百無聊賴地看着天,莫名心慌起來,握着纨扇手心潮膩膩都是汗,不停扇風,丫鬟取來風輪葉扇和冰盆,轉動起來,略微有了涼意。
行宮水榭亭,棋盤上已星羅棋布,緩緩睜開阖着的雙目。
坐在烏木椅中,極目遠眺,天際四垣陣雲厚積,一絲縫隙也無,據說這是大戰前的征兆。四衢八街依昔一派寧靜祥和,檐牙翹角層出疊現,樓閣翠幕,參差有多少人家?遠處的重巒疊嶂綿亘千裏,蒼茫而遙遠,這山河,亘古不變。
沙漏輕響,索索地流失着時刻,天地間似有一張巨大的口,将光亮一點點吞噬,淮揚城漸漸沒入黯然,黑夜要來臨了。
襄王已穿上了金甲戎裝,腰挎寶劍,對他說:“兩位娘娘已安置好了。”
他點了點頭。
同一時刻,城北一處民居小宅。
一位樣貌普通的男子在告別他的家眷,穿上了嶄新的袍子,纏了鹿皮護腕,摸了摸胸口的衣物,一塊冷邦邦的東西,對抱着稚子的婦人說:“我要建功立業去了,為咱們家搏一個前程,若有不幸也是我命運不濟,你便改嫁吧,家裏的錢都在膽瓶裏,看在夫妻一場的情分上,把孩兒給我養育大,若僥幸被上天眷顧,以後飛黃騰達,必對你有始有終。”
婦人流出了淚:“你就是個小主簿,能做什麽驚天大事?”
男人也含着淚:“天降大任與斯,責無旁貸!我寒窗十年,為人誣陷,取消了應試的資格,只能窩在這一隅之地做一個小吏,韬光養晦,原來是為着這一天。”
然後,便走出了家門,沿着坊肆入了一個隐僻的小巷,一行人在等他。
“兄弟們都召集齊了嗎?”
“一百四十二人皆已就緒,為避巡城軍耳目,先于家中待命,咱們本就是市井之徒,素日被官府打壓,空有一身功夫吃不上飯,大哥這次銀子給的足,他們自然奔着賣命來的。”
“沒告訴他們實情吧?”
“大哥放心,咱們向來只收銀子做事,不問緣故。”
“好,稍事到前面染坊領兵器,屆時竹哨為號。”
遠郊密林,銀光甲的兵士趟着密匝匝的野草走出來,漫山遍野如蟻群出穴,一個打頭的說:“兄弟們,我們在這個林子吃喝拉撒一個月,連只鳥都不敢驚動,總算熬出了天日!”
揭開一塊草皮,原來是活的,露出一段地下通道,點起火把,士兵們一個接一個跳了下去。
東城外武寧軍大營,校場已集結了上萬士卒。
高臺上,邢全擐甲披袍坐在太師椅中,表情深沉,一衆百十名将官危襟正站,邢胤輝穿着魚鱗甲,站在黑蟒藩旗和纛旗之下,舉着大刀,噴着口水說的激越昂揚:“他趙家的江山是我們幾代人流血流汗守出來的,如今他想卸磨殺驢,要削藩奪印,得問問我們的刀答不答應!”
“不答應!不答應!”底下排山倒海地附和,揚着長矛,士氣如虹。
“江山輪流坐......”
邢全問手下一個将領:“鄧州和襄州那邊打起來了嗎?”
“是,正在鏖戰,已拖住了,他們趕不來馳援。”
“慕容槐走了吧?”
“我們的人一直盯着白雲觀,只要他出來,立刻絞殺,絕不容壞了我們的事。”
“京中的飛鴿傳書說皇帝此次來随行的禁衛軍四千五百人,告訴他們務必活捉皇帝,我有大用。”
戌時三刻,天色全黑,成千上萬的火把海潮般湧來,三萬大軍摩肩接踵,攻城開始,抛火石,連弩,呂公車,雲梯......
淮南軍接到上頭佯敗的命令,又不好不應戰,應付的手忙腳亂。
那一夜淮揚城從老到小都沒敢入寐,火光沖天中只聽到火石轟隆隆的聲響,不知落在了哪家哪戶,誰會成為新墳包裏的冤魂,一整夜,外頭都是烈烈的甲胄聲,箭矢脫弦的嗖嗖聲,兵刃割裂血肉的劈刺聲......驚恐地,不知道等待小老百姓的是怎樣的命運。
不到半個時辰,東城的三個門便破了,活虜副使樊佐,武寧軍以城門為據點,喊殺着,浩浩蕩蕩湧殺向其他城門,亥時正刻,邢全勒馬走在街市大道上,這座城已被牢牢踩在腳下,兵士列戰兩旁,口呼萬歲,行宮四周已圍成了鐵桶。玄晖門外,箭雨如億萬飛火流蝗,掣電馳風劃過半空,撕裂靜夜的墨黑,剎那行宮內外成了白晝,霹啪啪釘入朱闌琉瓦上,磚木所造的瞻泊致遠殿、水雲涼暇殿,不消片刻便沐浴在了滾滾火海中,火龍猙獰映紅了天穹。
玄晖樓上不時有禁軍的屍首墜下來,身上成了蜂窩。
武寧軍步兵已架了雲梯,蟻聚蜂攢,瘋湧而上,黃龍旗旌也燃了火,禁軍戰而不亂,持着掉刀長戟,殺得血水飛濺,很快破了第一輪攻擊,然後第二輪,第三輪......
武寧軍的屍首從高處掉下,在門牆前堆成了山。
邢全捋須,揮了揮手,更多的弓.弩手列出方陣,迸出又一輪的箭雨,如缜如織,密的讓人睜不開眼,玄晖樓闕被射成了火刺猬。禁軍倒下一大傾,很快又新的替補上來,身後大火漫天,烤紅了铠甲,燙的身子冒了煙,禁軍好似全然不顧,揮刀舞戟,張弓搭箭,下頭擡着撞門木的兵卒成了活靶子,門墉屍落紛紛,空氣裏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和燒焦的味道。
邢全不由心生嘆服,羽林軍和神武軍何時竟這樣兵強将勇,原來這就是趙禝的自信,果然還是太年輕,到底是書生的心腸,只會沙盤上談兵,沒領略過戰陣上的真刀真槍。
同一時刻,中京皇宮昌明殿,也有一盤同樣的棋,女子撫摸着指甲上的殷殷蔻丹,嘴裏吐出兩個字:“動手!”
一個時辰後,十幾顆尚有餘溫的頭顱送了過來。
“禀娘娘,他們果然行動了,幸好我們有準備,現下起事的已全部伏誅,其他人扣押至刑部大獄,青龍門守将逃脫了,派了人去追。”
“無妨,他會去的地方本宮已設了埋伏,他逃不掉。”
弘賢殿,賢妃本來已經就寝了,宮娥忽然慌慌張張告訴她,殿外全是穿甲的羽林衛,賢妃心知不好,皇帝不在,怕是有人要發動宮變,操起九節鞭就奔出了內殿,宮娥拿着外衣急追,外殿的三交六椀菱花十四扇隔心門緊緊閉着,賢妃一腳上去就裂了個大口子。
夜色中,明晃晃長戟擋在了面前。
含章殿領班宮女同知站在階下,冷聲道:“賢妃娘娘,我們娘娘口谕,今夜您一步也不能挪動。”
“什麽意思啊?”攸關皇帝的事情,賢妃不會軟弱。
“明日您就會知道,奴婢勸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否則刀戟無眼!”
賢妃一鞭揮出去,纏住了一個羽林軍的腰,揚手一掼,連人帶戟飛了出去,又有兩個上來,九節鞭在空中“刷刷”,蛟龍旋騰一般,畫了個淩厲的弧,一個的铠甲應聲斷成兩瓣,一個被卷走了長戟,挨了賢妃一記窩心腳,兩人齊齊跌至階下,身後的宮人內侍嘆為觀止,這才明白娘娘有這樣好的功夫在身,平日在那棵樹上比劃的,根本沒用多少力,哪幹嘛還受淑妃那群婦人的氣啊?被她們下絆子欺侮。
這一下,侍衛們竟不敢上前,賢妃踏出殿門,握着節鞭,眼神如沖破籠樊的豪鷹,逼視着所有的人:“一起來呀!當本宮怕麽!”
同知臉色發白,依舊挺直腰杆:“娘娘休得放肆,聖旨曉谕六宮,我們娘娘可代行天子令,您若不尊,便是抗旨!”
聽到聖旨這兩個字,賢妃頓時沒了力氣,這世上,除了已故世的父親,只有一個人,是她的軟肋。
***
城外一處荒廢的旱井,打頭的擎着火把,一個接一個攀上來,手裏拿着大刀,隐在黑夜裏的人圍上來與他們會合,領頭的低聲問:“可是韓主簿?”
“正是在下,敢問可是王府門客和隐衛?”
“吾等兩個多月前就出了城,藏在周邊的村莊裏,上頭的命令,讓我們靜等大人,聽憑指揮。快熄滅火把,此處在武寧軍巡視範圍,剛過去一波哨兵,每半個時辰過一次。”
“好,你們有多少人?”
“三百,還有幾十人在軍營外頭盯梢。”
“夠了。”
夜濃的如浸了墨,伸手不見五指,抹黑走了幾裏,這才亮起幾支火把,腳步趵趵飛奔在大道上,離目的地三裏遠的時候,熄了火把,伏地向前匍匐,一個循着一個,尖利的碎石和亂草刺拉劃破了衣裳和手掌,摸到了一個軍隊駐紮的地方,躲過了瞭望臺的崗哨,短刀極快地割斷了十幾個衛兵的喉嚨,順利鑽進了幾個大營帳,裏頭的人醉了酒,因為天熱,脫得赤坦坦地睡着,冷冰冰的刀刃到橫在了喉管上——
“你們......”立刻醒了。
火把重新燃熾,帳中視物全明,那人這才看清四下,人群聳立,皆穿着夜行衣,脖子上傳來些微刺痛,刀刃已破了油皮,方才散了酒肉,剛回了營帳的十幾個将官也被光着膀子押了過來,跪在地上,頸上橫着大刀,吓人極了。“你們好大的膽子!敢襲擊官軍!”
帳外人聲沸騰,士兵驚動了,舉着槍杆将營帳圍了個水洩不通,夜行衣的人舉着刀與他們對峙起來。
那将官也被結結實實按在了地上,頸上換成了明晃晃的大刀。“你們到底什麽目的?襲擊官軍論罪當誅!”
“好個論罪當誅,”一把威嚴的聲音,叫人心中聽着一凜,将官側頭望去,這人好像認識,是淮揚不入流的小角色,一個地頭蛇,在支使大人手下兼着主簿的職,混跡三教九流,素常沒人看得上。
只見他面容從未見過的端嚴肅正,顫抖的手指從衣襟中摸出一個金黃的東西,墜着金穗流蘇,伸臂高高舉起來,語聲铿锵:“禦賜金牌在此!如朕親臨!”
将官們心肝肺顫了一下。
“淮南軍聽诏,主帥不在,爾等直接領命,速入城剿滅叛賊,凡有違逆者,就地格殺勿論!”
将官們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慕容節帥的命令是寅時末刻與南北營會師,再入城。
猶豫間,聞得“咔嚓“”兩聲,血水飛湧而起,迸濺到了臉上和身上,帶着灼熱,兩副人頭已落了地,骨碌了兩下,大睜的雙目沾上了灰土,正是兩個上将,剩下的皆是副将和下等将領,登時駭得失了人色。
那金牌火光下閃着迫人的光芒,镌着精巧的雙龍骞天,祥雲火珠,中間“如朕親臨”四個字鐵畫銀鈎,極是方正,直燙了眼。“食君之祿,當盡君事,違逆者,天理不容!與叛賊同罪!具五刑!夷三族!凡平叛有功者,析圭儋爵!”
亥時六刻,五千人的大部隊奔馳在大道上。
在旱井處停下,熄了火把。
韓主簿說:“我等入內從背後奇襲,你們負責清理那些巡邏的哨兵,待我們上了城樓,你們接應,首要控制烽火臺,不可傳訊出去。”
“大人放心!”
淮南軍一個中将跟着跳進了地道,漫無目的跟着,狹窄逼仄的空間,只能伛步前行,細觀卻不像近日挖掘的,出口處是一個瓷器店,叫碧波軒。
亥時十一刻,西城門上堆滿了烏錘甲的屍骸,全都是一刀割候或冷箭從背後穿胸的,底下城門已開,大部隊踏步入內。
韓主簿攤開一張城防圖:“十二城門一共六千兵力,城中各道八千,我們的人分作兩路,一路牽制城內軍,一路趁襲城門,盡量用武寧軍的羽箭,城樓上囤積充足。”
“是。”
“待塵埃落定,鳴镝為號,為行宮解困。”
......玄晖門外屍山血海,血肉之軀堆了一丈高,黑紅的血水浮在夯土層上,漫過了馬蹄,玄晖樓闕坍塌成了焦炭,冒着騰騰黑煙,雉堞上也挂滿了銀光甲的屍首,大多是被燒死的。
攻打側門和偏門的将士來報:“業已攻破,咱們的人沖進了園子,俘虜了內監和宮娥,皇帝逃去了前殿禦階上,剩下的禁衛軍護着,大約有千百來人,三公子已和他們打起來了。”
“咱們的人各處傷亡多少。”
“過半。”
“好個禁軍衛!”邢全不停捋須思索着,又問:“襄王可在?”
“在,就站在皇帝身邊。”
“揆遜、簡臨風這些人呢?”
“也在,随行的禁軍上将、散騎中将、少将除了陣亡的,一個不少。”
“好。”這下邢全放心了。
聽着宮牆後的洶洶打殺聲,“叮囑他們,停止弩.箭,切不可傷了皇帝和襄王的性命,這兩顆棋子,于我大用。”
“喏。”
這場仗,已贏了八分。
世人皆言我是個鐵匠出身的,今日之後,讓四海六合瞧瞧,我這個鐵匠是怎麽将皇天後土踩在腳下的。
子時初刻,玄晖門大開,瞻泊致遠殿已全部傾塌,火勢減弱了許多,零星的木柴還在燒着,階下廣場橫七豎八躺着兩軍的屍首,有腸子淌出來的,血漿染紅了視野,仲夏的夜晚,散發着腥惡的味道。
邢全信馬而入,身後一隊劍南和武寧的高級将官。
一眼望見,皇帝坐在階上的烏木椅,身後的火,映的一張面容清晰可見。
亦如初見那日。
居高臨下,俯視着。
身姿端正如格尺,一襲雨後天青廣袖圓領襕袍,烏黑的發束的一絲不茍,簪着一只龍首紫玉簪,腰系青玉螭紋革帶。
眉目如常,靜靜對上目光,剛毅的眉峰透出犀銳的棱線。
身邊僅剩百十來人。
邢全有些不敢相信。
襄王和身邊的禁軍将領這才慢慢抽出了随身佩劍,火光中,雪刃似一泓泓秋水,閃着嶄新的清冽,未喂過血的。
邢全忽而心生了不安,經世的警覺告訴他,不對勁。
一道火光鳴嘯而來,劃破長夜,淩空盤旋了兩下,畫出個圓中圓,才熄了,落在不知何處,是一只嚆矢。
“不好!他們是為了把我軍主力吸引過來,城門,快去城門!”邢全一個念頭還未轉過來,身後一聲驚天巨響,震破了耳膜,大地轟隆大顫,火蛇噴湧張牙舞爪地席卷上來,等他再有意識的時候,已不在馬上,被自己兩個兒子扶着,耳邊嗡嗡嗡,什麽都聽不到,看到玄晖門付之了一炬,變成了殘垣瓦礫。
武寧軍傷亡慘重,砸死的,炸飛的,活着的慘叫一片,邢則失了一臂,伏在地上嗚咽,轉頭看階上,禁衛軍也傷了好多人,臉上淌着血,依舊維持着持刀的姿勢,禁軍将領和襄王手臂相繞圍成了人牆,将皇帝護在了後頭。
邢全咳出了一口腥鹹,自落草至今從未這般恐懼過,他敢炸玄晖門!這麽近的距離,餘生沒見過如此不要命的!火.藥稍有偏差,豈非玉石俱焚!
人牆散開,皇帝還是那個坐姿,靜靜看着當下,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過眼景觀。
下一刻,鋪天蓋地的喊殺聲傳來,左右兩方奔湧數不清的銀光甲的人,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邢列從側門跑過來,嘴唇動着,好像說的是:“叔父......我們被圍了.......”
邢胤輝慌得不知所措,大叫:“弓箭手!快!掩護!剩下的突圍!”
邢全感覺自己被架起了胳膊,往側門走,轉頭,最後一眼,那個年經人,被一重重的盾牌擋住,已沒在看下頭,手臂支在肘上,低眸轉動着拇指上的扳指,似在思忖着什麽,禁軍将領們揚刀殺了下來。
階下又是一輪刀光劍影,襄王聽到皇帝在喚他,走到盾牆後,卻見皇帝手放在茶案上的棋局,西南一角被撤去了許多白子,留下一片空格,對他道:“放他們出去,邢全活不成了,發消息給其他人,留下邢胤輝,不用活捉,只威懾即可,迫他入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