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插播番外 荷葉枯時秋恨成 願天下女…… (3)
手心,喂給鳥兒吃。
小鳥啄起喙很快叼完了,像是餓壞了,她又掰了一塊,小鳥又啄完了,舀了手心一點清水,小鳥一口一口啄着喝了,對着她叽叽喳喳了兩聲,像是說着什麽話,然後撲棱撲棱翅膀飛上了空中。
她久久地望着,眼眶微微的澀,鳥兒啊,真羨慕你有一對翅膀,可以飛過萬水千山,飛到淮南去。
你能不能幫我捎信給我的夫君,告訴他,有一個叫嬈嬈的渺小女子在家中等他。我是樂民,沒有通關的戶牒,走不出邑縣城。
連陰雨的天氣,屋梁會漏下雨,臉盆鍋碗全用上了,叮叮咚咚不絕,不能出工,只有窩在家裏,倚着唯一幹淨的牆角,大睡。
夢見了他,夢見一切都未發生過,她跟着他進了家門,為婆婆敬了茶,算是拜過了父母,夜裏,被他溫存的抱在懷裏,變成了婦人。
白天他拉着車出工,她系着圍裙在屋頭檐下忙碌,為一家人洗衣燒飯,織布紡線,侍奉婆母,照顧姊妹兄弟。
他下工回來了,她将水盆裏溫着的帕巾擰出來給他擦臉淨手,他笑着在她額上吻了一記,然後坐下來,石桌已擺上了熱騰騰的飯菜,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着,有說有笑。
粗茶淡飯飽了便是滿足,芒屩布衣,補破遮寒暖了便是滿足,人兒成雙,三平二滿,無病無災,亦是滿足。
醒來,眼睛澀的愈發難受。
她已經很久哭不出淚來了,夫君,原來,平凡,滿足,就是幸福。
我多傻,生生把我們的幸福丢棄了。
幸好,我們曾誠摯的愛過彼此,足夠了。
夏去秋來,她怕過冬沒有菜吃,将籬笆裏的土層墾了墾,種了一小片菘菜,小苗秧長得青幽幽。
火膛竈臺下每頓燒飯攢下來的炭足夠冬天用,今年可以過一個暖冬。
然後,那一夜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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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星稀,她在燈下補衣裳,忽聽到圍牆有聲響,撲通撲通跳了下來。
她拿起了剪子,有兩個衣衫褴褛的男人闖了進來,她記得在巷子裏撞見過這兩個人,是乞丐。
那兩人手裏拿着寒光霍霍,望着她直流口水,她下意識舉了舉剪刀,無畏無懼。
乞丐摸着下巴的胡茬,淫.笑道:“我們宿在西邊的高門樓,竟不知這兒住個大美人,美人,咱們搭個夥吧,你一個人多寂寞,俺們兄弟倆輪流伺候你怎麽樣。”
“就是,”另一個也說“只要把我們伺候舒服了,吃喝只管我們來忙活,省得你出去風吹日曬倒大糞。”
她沒有答話,目光如冷電。
兩個乞丐見慣了女子哭鬧求饒,卻不想眼前的小婦人面貌平靜,眼神冷戾,忽然生了兩分怯,不敢上來,一個守着門,一個四下将屋子翻箱倒櫃了一番,找出了她存在罐子裏的十幾個銅板。
又把目光投回她身上。
上下打量了一番,愈發咽口水,一個說:“我倆上次碰女人還是三年前,在郊外碰到個過路的樵女,還是沒開.苞的,給我們玩了也沒敢聲張,比起美人可差了十萬八千裏,今天咱非得過過瘾不可。”
說着,向她走過來,她擡步沖向門,一個乞丐已快一步關上門板,牢牢堵在那裏,她滿屋子奔,把能砸的東西都擲出去,乞丐一邊躲一邊掀桌倒椅地追,一邊還奸笑着說淫詞污語。
她試圖打開窗子,卻來不及,衣領被攥住了,拿剪子揮了一下,乞丐悶哼了一聲,捂着手腕,血順着指縫滴出來,一下惱羞成怒,擡腿飛踹,她肚腹上重重挨了一下,整個人仰躺在了地上,痛苦地按着肚子蜷曲成一團,好一會兒上不來氣。
另一個乞丐見她不會反抗了,正好坐享其成,解開褲帶便要撲上來,她早有防備,死死握着剪刀,揚手一攮,紮在了乞丐左眼上,乞丐慘叫了數聲,血登時流了滿臉,恨得睚眦發指,拾起刀子,寒光一閃,她已無力再躲,衣領被一只手揪住,帶着熏人的惡臭,白刃刃“噗呲”一聲沒進了腹,接着又“噗”一聲拔.出來,第二刀,第三刀,口中汩汩流出了溫熱的血沫......
兩個乞丐見傷了人命,一個捂着眼一個抱着手腕,打開門跑走了。
她躺在滿是土的地上,胸前和小腹三個血洞殷殷蜿蜒成小河,流到地上,漫流向四面八方,身子浴血浸透,凜凜地抖,她知道,這一次是真的活不成了,能死在長林齋,死得其所。
想起了院中的小樹,自己走了,冬天苦寒,它凍死了怎麽辦?
屋梁上複疊磊磊的桁木變得模糊,她拼命咬着牙,手在地上抓啊抓,抓出無數的血道,終于一個猛子翻過身來,這一動作口中哇啦傾出一大灘,又黑又紅的沁入灰土,原以為,自己的血早就幹涸了,熬盡了,原來還有這麽多......
雙臂拖着萬斤重的身軀往前匍匐,一點一點,終于挪到了屋門前,爬出了門檻,屋中留下一道血路。
眼前已陣陣發暗,一輪明月皎潔,照在院中氤氤氲氲,她隐約看到了夜香車,窮盡力氣含着一口氣,循着那個方向,爬過夜香車,到了小樹底下。
滿是血污的手撫摸那脆弱的根莖,便是我死了,也要護着你,有我的血肉之軀護着,決不許你凍死。
這一生,要結束了。她對小樹說:“槐郎......我......等不到你了......來世,我要為你生好多好多孩兒.......莫說吃糠咽菜.......便是流放做階下囚......也不離開你一步......守着你到老......”
話音一落,伏在樹下,閉目咽了氣。
卒年,十七歲。
靜夜沉沉。
有風吹來。
小槐樹滿頭的葉簌簌地響。
....
三天後一個丢失了驢的農夫來巷子裏挨家挨戶遍尋,見到柴門開了半扇,敲了幾聲無人應答,便走了進來,赫然見到伏在血泊中的女子,吓得面無人色,農夫不敢報官,怕沾上官司說不清,心眼好,不忍見曝屍,找了把院子的頭,在小樹下挖了一個坑,将她深埋了,想着無人祭拜,沒有留墳包,埋得夠深,不怕野狗刨出來。對着她拜了拜,說了句:“早些投胎。”
奔出去,阖上了門板。
深秋,小樹凋謝了一地發黃的葉子。
冬天來了,寒風大雪中,小樹頑強地昂立着,遍地蕭索,唯有籬笆裏的菘菜綠綠,被雪掩覆蓋,種菜人卻不知何處。
雪化冰消,春暖花開了,小樹挺過了第一個冬天,長勢得愈發健壯,努力汲取着土壤裏的養分,抽芽怒枝,郁郁葳蕤。
十二年後。
風和日麗的一天,兩扇柴門被推開,木頭已全然腐朽,禁不起這一推,半扇門“嘩啦”成了一地碎屑,另外半扇也掉下一大塊,灰塵跌宕,門外伫立着四個烏錘甲的兵士,院中已是荒草萋萋,蓬蒿滿園,比人還高,四個兵士執着軍刀下手割,草莖像拳頭一樣粗,割的大汗淋淋,割了半晌才勉強辟出一條能下腳的路,對外頭說:“好了,可以讓老太君和節帥大人下轎了。”
更多兵士走進來,列戰兩旁,然後一叢丫鬟婆子簇着一個珠翠錦裳、兩鬓花白的貴婦人邁進門檻來,叫着後面的人:“槐兒——”
應聲的是一個月白士庶服的男子,衣上滾金線繡着松芝水月,頭戴着東坡巾,身形如玉竹勁松,歲月的雕琢,愈發整個人淵亭山立,留着薄薄的髭須,拇指上一個羊脂玉扳指。身畔跟着兩個月貌花容的女子,錦彩堆繡的襦裙,手握纨扇遮在鬓邊,擋陽光。
走進來,望着眼前的景象,屋子幾乎坍塌盡了,只剩了一面斑駁的土牆突兀地屹着,漫地野草荒穢,幾乎遮住了視線,在那亂草雜芥之中一棵槐樹俊秀挺拔,昂霄猗猗,分外蒼勁筆直,碗口一般粗,已遠高過了牆頭,蔥茏蔽日,簇簇的槐米花正值華茂,綠梗白苞,滿院清苦冽冽的香,兵士們還在下手割草,槐樹周圍漸地清理幹淨。
“咦,這兒竟會長出一棵槐樹來!”老太君含笑望着“看樣子足有十來歲樹齡了,難不成當年我們走了它就長出來了?奇!”
兩個女子忙不疊說:“正應了老爺名諱,想是吉兆,咱們慕容家節節高升!”
老太君連連點頭,愈發笑的合不攏嘴:“沒錯!登槐爵祿,上天的預兆,當年衍行大師說過,我槐兒是一生一世富貴榮祿的面相。”
男子沒有說話,怔怔地望着,樹幹細膩俊俏的紋理,翠碧柔韌的枝葉,馨白嬌巧的花蕊,眼睛直挪不開。
老太君道贊道:“從來沒見過長得這麽俊的槐樹,看來我家是福澤之地!”
兩個女子颔首附和:“琅嬛福地,浸明浸昌,本支百世,金玉滿堂。”
老太君十分高興,又道:“日頭毒,這兒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了,咱們回館驿罷,明日巳時二刻吉時,開墳起棺。”
說着便往出走,兩個女子跟在身後,迫不及待要離開。
男子像是沒聽見,腳下挪不動,望着那樹,心生了莫名的眷戀,老太君在門外催促:“槐兒,怎麽了?”
男子這才回神,眼底幾分恍惚,擡步走到門口,又轉回頭來,望了兩眼,忽對左右道:“聽令!”
兵士拱起手來:“在!”
“留兩個人在這,将野草清除幹淨,房屋修葺,用上青磚綠瓦,再尋雇兩個園丁,專心伺候這棵樹,我要它長一百年,一千年。”
“遵命!”
語罷,擡步出了門檻,衣線飄逸,背影決絕。
又有風吹來。
槐枝滿樹簌簌顫動,其葉沙沙,聲如泣涕,抖落一地花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