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插播番外 荷葉枯時秋恨成 願天下女…… (2)
的袖袂柔軟如蝶翼,衣裾約履及地,不細看幾乎看不出身孕,花了小六百兩銀子,把娘心疼的直滴血,一輩子也沒穿過這麽高貴的料子,據說是宮裏娘娘才穿的,娘說穿上真像個貴婦,若再圍上那诰命夫人的霞帔,就更完美了,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
她也很喜歡,因為穿上像個新娘子。
“我兒花容月貌!”娘笑的眉眼彎彎。
她欣然地笑了,一對小小的梨渦玲珑甜美。
“春之嬌杏夭夭,夏之芙蓉灼灼。”他說過。
我要你記得的,是嬈嬈美麗的樣子。
高牆深深,朱紅獸頭大門莊重森嚴,門前兩個大獅子巍然屹立,左右列戰十幾個面貌端嚴的家丁,頭戴幞頭身着褐色圓領衫,見到她們走近立刻攔了上來,呵斥了兩聲,說這是安南侯下榻的府邸,無關人等速速離去,否則吃棍棒。
娘氣的翻白眼,淬道:“你個狗崽子啊,瞎了你的狗眼!老娘可是你家侯爺的丈母娘!還不通報!”
家丁面面相觑,一個說:“我家侯爺尚未娶親,也未聽說定了親,哪來的冒充貨?”
娘在那人臉上掴了一個巴掌,掐着腰罵道:“去你老母的!祖宗十八輩豚犬産出你個吊貨!敢說老娘冒充,進去問問你家侯爺,他淘大糞的時候,跪在老娘面前,指天立誓要娶我女兒,一輩子捧在手心當寶珠,如今可作數?黃天老爺在上頭看着呢!如有違誓,短折而死!進去問問他!”
嬈嬈滿臉發燙,伸手扯扯娘的衣角,求她住口,娘卻置若罔聞。
家丁又面面相觑,一個已經奔進裏宅禀報了,一個又說:“侯爺不在,上京面聖謝恩去了,沒有禀帖,府中一概不見客。”
她小聲問:“勞駕,敢問他何時回來?”
家丁冷冷地:“無可奉告!”
娘更氣了,挽起袖子又要擡手打人,嬈嬈忙不疊去攔,這時裏頭腳步紛雜,出來一群衣着光鮮的婦人,對家丁說:“郡君夫人說了,此等不知廉恥的無賴,只管打出去。”
家丁們得了命令紛紛亮出了殺威棒,娘氣的七竅生煙,幹脆一歪坐了地上,一邊捶腿哭一邊大喊:“四鄰右舍都來看看啊,這狼心狗肺的大侯爺,微時招惹了我的女兒,現在發達了,他轉臉不認人,要做那始亂終棄的負心漢,我女兒肚子裏還揣着他的種呢!都來瞧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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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果然聞聲麋集來許多人,圍成人牆堵了街路,七嘴八舌,指指點點。
嬈嬈站在那裏,全身顫抖,氣得快咬碎了牙,恨不得把耳朵剜了,拉拽娘衣袖,那廂卻越說越激奮,唾沫四濺:“......你們沒見他淘大糞的時候,窮酸的樣子,我清清白白的閨女,對他不嫌不棄,他一朝飛上枝頭,竟要抛棄我兒,你們說說是不是喪了良心......”
嬈嬈忍無可忍,尖着嗓子喊了一聲娘,“我求求你別胡說了!你再說我一頭撞死給你看!我不許你辱沒槐郎!”
眼淚滾滾如雨下,扯着衣角要拽娘離開,卻沒多少力氣,被一掙紮,抓破了手背,紅豔豔的血痕,皮肉還挂在指甲裏。
娘當沒看見,也哭的慘兮兮:“我的兒啊,這般癡傻,到現在都護着那個薄情寡義的混賬,人家成了大官,心腸黑了,要攀高枝,玩夠你了,要棄了你。”
宅子的婦人道:“都讓開,郡君夫人說了,這事讓廖婆子來處理。”
家丁和婦人們往兩邊一站,讓開中間一條路。
一個腰身寬大的婆子走出來,發髻戴着藍布帕,臉上長着橫肉,身上撲面而來柴火味,卷起袖管,露出樹腕一般粗的胳膊,上來一把提着娘的衣領,抓小雞似的提溜了起來,對着衆人說:“大家可知這位的來頭?她可是了得的女子啊,那天香樓的門戶多大,每日車馬盈門,有道是‘二八雞婆巧梳妝,洞房夜夜換新郎’,說說吧,你換了多少新郎?你這閨女是哪個郎的風流種?”
人群一陣哄笑,已幡然醒悟。
“原來是雞婆,看人家富貴眼紅,來訛人的。”
“臭不要臉!”有婦女義憤填膺,對母女倆吐了唾沫。
“人家世代讀書人家,豈容得你們這賤貨造次,髒了人家門前的石頭!”
嬈嬈羞憤的只想滿臉發燒,鋪天蓋地的小石子和菜葉擲在了身上,娘掙脫開來,拉起女兒落荒而逃。
跑到隐蔽的巷子,才松了口氣,回過神來,見女兒一臉哀莫。安慰道:“別怕啊,等那小子回來咱們再來,臭婆子,看我到時不撕了她!”
她手下一用力,狠狠甩開了母親,咬破了嘴唇,血冒了出來,目光仇恨洶湧:“你究竟為什麽說那些話?你讓槐郎怎麽看我?你還嫌我不夠不堪嗎?我只是想見他一面啊,哪怕這輩子最後一面!說一句忏悔,為什麽!啊!”眼淚已濕透面頰。
娘從沒見過女兒這般模樣,後退了一步,“我......我......不是想着,萬一他不要你,我們......也不能落了空,詐他一大筆銀子.......”
嬈嬈趔趄三兩步,背靠着牆,雙手抓薅頭發,“嘣”揪斷一大把下來,露出銅錢大的頭皮,血絲啦擦,瘋了傻了一般又哭又笑,淚水像開了閘的洪水:“老天爺,我前世究竟做了什麽惡業?今世落到這樣的爹娘手裏......”
娘吓壞了,說了句:“你自己回小屋吧,我差人給你送飯。”
擡腿跑了。
兩個月後的一天,躺在小屋的塌上,全身提不起一絲力氣,已入了深秋,外頭樹葉凋碧,天氣一日寒似一日,手腳總像攥着冰塊,蓋了好幾層被子,怎麽也捂不熱,肚裏的小孽種到是動的歡實,又踢又踹,身子也與日漸沉。
外頭忽然隆隆人群奔跑的聲音,一邊奔走相告:“快!快!快!上京謝恩的新貴侯爺回來了!已進了城門,知州和知府大人都來了,放了好多鞭炮,可風光呢!去晚了占不到好位子!”
槐郎,回來了?
忽有一股溫熱從四肢百骸漫到了全身,也點燃了力氣,起來,梳洗了一番,到了街市才知道,人山人海,憑她根本擠不到前頭,反而被推搡的摔了一跤,挨了幾腳踩,雙目一陣黑眩,好半天才爬起來,臉上已布了灰土。
只聽得鑼鼓阗阗由遠而近,馬蹄聲答答,用力踮起腳來,遙遙隔着人頭攢動,終于看到了魂牽夢繞的身影。
騎在一匹雪白的駿馬上,穿着绛紗袍,腰系玉帶,圍着大紅綢花,戴着寶冠,面容比從前白皙了許多,還是那般溫文儒雅,明朗的眉目間沉澱了幾分內斂,眉峰褪去了青澀,多了一重潇灑自若的俊逸,隐隐有鋒銳之氣,她的槐郎,愈發英俊的玉樹臨風。
跟他騎馬并列的還有一起被敕封的邢家兩兄弟,被他襯托的黯然失色。
淚光模糊了他,無聲息地滑下,燙了臉頰。
心,仍是那般熾烈地跳躍。
面前的老妪贊道:“慕容家的後生真真一表人才啊!邢家那老二還湊合看,老大長得太寒碜了。”
另一個也道:“聽說邢老大是個妨老婆的妖精,已妨死兩個了,邢老二還小,到是人家慕容公子,風采不凡,聽說這幾個月求親的把門檻都快踏破了。”
“不知哪家千金會有這等福氣。”
福氣......
到今天千般萬般,不過是嬈嬈薄福罷了,天生微賤,不配擁有你。
槐郎,你值得更好的女子。
第二日一大早,天氣烏沉沉的,她穿上那件煙羅衫,梳了個女兒髻,遠遠守在慕容府前街轉角的巷子裏,府宅兩列多了戎裝铠甲的兵士,端着綽刀。從前晌等到了後晌,過路的行人皆穿的單衣,她穿着厚厚的錦,裏頭多穿了一件夾衣,還覺得全身發寒,不停搓着手心。
夜幕降臨的時候,她知道他今天不會出來了,轉身折回了小屋。
第二日又早早去了,等到夜幕還是沒有出來。
她想許是他在路上勞頓,要養精神,就這樣又等了兩天,到了第五日後晌,連着陰了幾天終于飄起了小雨,空氣也更冷,嘴裏冒出了呵氣,她躲在牆角,衣服漸漸被淋的潮了,貼着身子,風一吹,如在冰窟,實在忍将不住,心想着,也許,跟那些兵卒好好說說,能幫她通報。
誰知剛出了巷口,便被上次那群婦人團團攔住了,打着油紙傘,為首的正是那廖婆子,目光鄙夷,道:“我們在這盯了你好幾天了,怎麽,等我家侯爺,真是賊心不死,郡君夫人早料到你還會來,說了只要你來,便任由我處置,我廖婆子有的是手段。”
嬈嬈沒辯駁,默默對着她們跪了下來,磕了個頭,“婆婆,上次是我娘不好,我給你們賠罪,我不是來糾纏槐郎的,我只是有幾句話同他說,說完我便走了,你們信我,我可以起誓絕不是糾纏他的。”
廖婆子冷哼:“穿的花枝招展,還說不是來勾引人,你們這些脂粉堆裏的粉黛,戲臺上的狐貍精變得,什麽花樣都演的出來,還不是要對着我家侯爺唱苦肉計,讓他心軟,容納了你,郡君夫人發話了,就是你吐了血,橫屍在地,也不能叫侯爺見了你,你識相的乖乖走,否則,自有苦頭吃,可別怪我老婆子手狠。”
她明白了元氏的用意,心下火沸油煎,不停地磕着頭:“婆婆,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行行好,叫我見槐郎一面,我幾生幾世記得你們的恩德.......”
廖婆子見她雙肩微微的抖,下颔荏弱消瘦,淡淡的脂粉難掩憔悴,秀麗的五官楚楚可人,與自己女兒差不多的年紀,卻滄桑的好似衰敗了的花朵。
不由心軟了兩分,轉念想起太夫人的話,又把心狠起來,把眼前的當成披了人皮的狐貍精,叫左右拿泔水桶來,舉起對着嬈嬈兜頭澆了下去。
嬈嬈驚“啊”了一聲,嘴裏已嘗到了酸馊的味道,頭上嘩啦啦流,衣服濕淋淋,菜葉挂在頭上,眼淚沖湧而出,徹底崩潰,從來到這個世上便逆來順受,卻被命運如此踐踏,跪着往前頭爬,對着大紅朱門撕心裂肺地喊槐郎,槐郎,我只是想在死之前見你一次啊,老天爺!成全我吧!
婦人們圍上去将她按住,嬈嬈拼力掙紮,眼睛都紅了,廖婆子急了,大罵:“小娼婦!再不走就是糞水!”
嬈嬈像是聽不到,廖婆子扯住了她的頭發,揚手就是幾聲清脆的耳光,嘴角瞬間流出了血,松手的時候,一绺頭發扯落在掌中,心裏驚嘆,女孩年紀輕輕,頭發竟如此不耐,已知脆弱到了極處。
到底是肉做的心肝,不免語聲軟了下來,苦口婆心地勸道:“你這是何苦,郡君夫人是不可能讓你見侯爺的,再說了,你便是見到侯爺又如何,你當他還是從前嗎?你這殘花敗柳的身子,他還會要你嗎,侯爺從京回來,房中便有了伏侍的人,郡君夫人親自挑選的蓉心姑娘,美貌在你之上,家世清白,還讀過書,與侯爺磨墨濡毫,握手寫字,那才是郎才女貌的璧人,郡君夫人房裏的丫鬟說,侯爺要與外省的大家閨秀定親了,等少夫人入了門,便擡舉蓉心姑娘做姨娘,你縱是有千句萬句的衷腸說出來還有何意義。”
她眼中怔怔地,似着了夢魇,心口一頓亂刀淩剮,疼的五髒六腑打顫,咽中急竄上一股尖銳的腥鹹,努力忍着,沒忍住,哇一聲,吐了出來,灑在泥地上,殷紅殷紅。
婆子和婦人們吓壞了,急避幾步。
望着那血,鄙視地罵自己,明明說了他值得更好的女子,這樣算什麽?萬嬈嬈,原來從頭到腳你都存着一絲僥幸,妄想着,他還如從前一般,對你疼惜愛重,會不計一切要你。
當初守在關家門外那一夜,他也是這般心碎到了極致,一切,不過天理循環而已,報應無盡。
如此狼狽的樣子,被槐郎看了只會更加厭惡,艱難地起身來,踉踉跄跄離去。
雨下得密了,仰面朝天,冰冷徹骨的雨絲順着臉頰淌流,試着洗滌去身上的污穢,無意識的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黑了,不知自己該往哪裏,老天生她這副骨肉置往何處?
沒有回小屋,鬼使神差的回了關宅。
這裏是墳墓。
污穢的血肉之軀理應歸了最肮髒的墓冢。
禽獸看到她,胡子雜拉的面目登時猙獰起來,扯住她的衣領,聲如獅吼:“他娘的,老子才聽你爹說了,你跟那姓慕容的王八蛋有一腿,還勸我什麽人家勢力大,領着兵,觸犯不得,讓我割愛,去他姥姥的,老子的女人,天王老爺動了也不成,說,這兩個月去哪兒了,是不是給老子戴綠帽子去了?你肚裏的野種是不是那個小白臉的?讓老子背龜殼,廢不了他還廢不了你嗎!”
她噗嗤一聲笑了,唇畔靥出了醉人的小渦,對着那張似人似熊的臉,媚聲媚氣地道:“沒錯啊,就是野種,我不但有槐郎,還有李郎、張郎、孫郎.......我娘的男人,也是我的男人,你算老幾呢?呵呵......”
“媽了個巴子!我剮了你這臭婊子!”禽獸的眼珠膨出了眼眶子,變成烈烈的血紅,張開血盆大口,露出森森的齒。
階下雨聲索索。
狂嘯的北風悶吼着漫卷一院的草木,窗紙裂了許多口子,風灌進來嗚嗚作響,像是獸群悲鳴,搖曳的樹影噼噼剝剝,陰魅魍魉。
屋內黑暗靜寂的如同棺椁。
濃重的血腥味彌漫在空中,身下漫透了衣裳,黏膩的凝固成紅漆,望着窗子透進來的一抹淡白,唇角始終挂着兩個小渦兒,他說最喜歡的便是這一對渦兒,萬嬈嬈,來世,你也要長着一對這樣的笑渦,他才能認得你啊。
我終于可以幹幹淨淨做一個鬼。
閉上眼睛。
漫天五彩絢爛的光,他緩緩走來,微笑如清風,澄和玉潤。
輕輕地,在額上留下一個吻。
.......
“我要娶你,嬈嬈,你可願嫁我為妻。”
“槐郎,我夢見為你生了好多好多孩兒,和你一起坐在樹下看他們嬉戲,牽着手,一直到我們老了,頭發全白了,然後死了埋在一處。”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
原來,我們都不曾做到。
你是否和我一樣,不甘心。
死亡,是一個溫軟的床榻,綿軟的雲團,她以為這樣就是死了,可是,忽然從雲團上墜下來,才知道自己是醒了。
眼前藹藹的白霧,迷離深鎖,好久也撥不開,娘的聲音忽遠忽近:“我兒還這樣年輕啊!”
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失血太多,氣血衰竭,傷重成這般能緩過一口氣已是奇跡,宮胞脫垂,活一日也是疼苦,又五內憂思郁結,如火煎熬,眼下的生死關若能闖過去,也恐壽元不久矣,長則三年,短則一年,老朽從醫三十載從未見過如此慘絕的戕害,唯有拼盡畢生所學,保她遍體創傷不至感染潰膿。
內裏已油盡燈枯,其命如紙,華佗再生亦無能為力。”
娘嘤嘤寧寧的哭了:“兒啊......”
她扯了扯幹裂的嘴角,依舊笑了。
十多天後才能看清人,曾經清瑩瑩的眸子只剩下渾濁,空洞洞地望着小窗,一看就是一天,不言不語,側靠着枕頭,瘦成了皮包骷髅,氣息微弱的不可聞,娘端着雞湯粥一匙匙喂,她一口一口咽着,像咽着焦苦無比的藥。
那一夜,右手少了小指,肋骨折斷三根,一條胳膊也骨折了,肚裏的那塊肉終于落了,掉出來的時候還動着貓叫似的哭了幾聲。
七個月的男嬰,通身黑紅的皮膚,小耳垂上有個豁。
彼時禽獸正在對她施淩遲,先是咬了兩塊下來,滿嘴噙着她的血,繼而用上了匕首,一直到了背上,一刀一刀,她聽到滋滋的皮肉割裂聲,不哭不喊,只是靜靜地受着,含着一縷笑,挨到第十七刀的時候,兒哭聲戛止,禽獸轉頭去看,猛看到了耳垂,頓時明白了什麽,丢下滴着血的刀刃,驚慌失措地去看嬰兒,摸了摸鼻息,吓得縮回了手指,蹲地悶嗥一聲,搔頭嗷嗷起來,像極了野獸的哀鳴。
她心中大笑了兩聲,這世間不會再多了一個禍害。
一直給她送飯的老妪實在不忍,冒着被發落的危險,跑去新宅告知了娘,娘去找了爹,這才回了小屋。
生和死于她而言,已沒什麽兩樣。
第十九天的時候,身上才不滲血了,勉強能坐起來。
娘帶着剛炖好的湯過來,告訴她,街上已圍滿了人,中間被兵士封了道,清水潑街,慕容家今日起行,就任封邑。
原來節度使是封疆大吏,一方的土皇帝,從前竟沒瞧出這小子是個頂頂富貴的面相,王八羔子夠狠,當初說什麽愛你甚己,這下把你撇的幹幹淨淨,這就是男人,狠起來這樣毒。
以後咱們都不用白日做夢了,關提轄答應了你爹,不會對你動手了,只要你安分在家,不出大門一步,一輩子供咱們娘倆花銷。
話未說完,嬈嬈已經兩只腳下了地,一只手發着抖給自己披衣,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他要走了!這一走就不會再回來了,我不管他是什麽土皇帝還是倒夜香的,他不能就這麽丢下我!我愛他!即便只能活一天一個時辰,也愛瘋了他,來世喝了孟婆湯忘了他怎麽辦!槐郎,哪怕讓我做你腳下的一條狗、一只老鼠。
衣帶方系好,背上已血紅一片,浸透了布料,也不知那兒來的力氣,披散着一頭稀薄枯黃的發,跑了出去,娘在後頭驚叫,緊追去。
奔跑的人群如汪洋,洶洶吞噬了她,摔倒爬起來,再摔再爬,什麽都不管了,就是變成一具白骨今天也要讓他看到我!
儀仗兵高舉十二幅泥金朱漆銜牌,上題官職和回避肅靜的字樣,十三棒鳴鑼镗镗震耳,藩旗幢幢,一處圍觀人群看的正酣,忽闖進一個瘋子女人,後背扛着一大灘血豔豔,把人吓壞了,自覺為她讓開一道隙,她到了最前頭,被外圍執着長矛的兵士牢牢阻着。
一衆魚鱗铠甲的将士擎着旗旌,浩浩蕩蕩走在前頭,他還是騎在一匹白馬上,金相玉映,戴着雙翅烏紗冠,系着紅錦真絲金錢蟒的披風,身軀筆直如孤竹貞松,兩側護着侍衛,後頭跟着十六人擡的轎輿,圍着潮水般的家丁仆奴。
她用盡力氣喊了出來:“槐郎......槐郎......”
人聲鼎沸中聲聲如蝶泣蜂噎,她看到,他轉眸望到這裏來,目光怔了一下,她知道他看到她了,她心跳快要沖出胸腔,喊得更加撕心裂肺。
時間仿佛戛然靜止了,天地間死寂無聲,她耳邊什麽都聽不到,眼睛什麽都看不到,只有他,整個世間就只有他。
萬嬈嬈生而為人一遭,只有他。
只是片刻,他便收回了目光,轉眸向前,馬蹄一步也未停滞,再不側目一眼,連遲疑都沒有。
很快,馬背上的背影遠去,大轎輿後頭是一頂青昵小轎,簇着幾個丫鬟,然後無數烏錘甲的騎兵執着掉刀,步兵執着長我,軍步整齊威儀凜然。
很快的,馬背上的背影也徹底匿沒。
她痛苦欲絕,閉目咬牙,兩行清瑩瑩的淚水如小溪潺流,恍若風中枯萎了的花瓣,軟垂垂倒在人群中。
你還是恨我,如此恨我.......
三個月後,已進了臘月,屋子裏的炭火漸熄,象眼窗格的舊棉紙破了斑駁的洞,透見大地白茫茫一片,搓綿扯絮,像是永遠下不完,偶爾旋着一陣風裹挾進來,大片大片落在幾桌上,晶瑩剔透的小冰花,化為水滴,又凝成碎冰。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別離,低頭雙淚垂。長江東,長江西,兩岸鴛鴦兩處飛,相逢知幾時......”
歌兒輕輕的吟唱。
曾經水蔥般的小手已如冬霜中的幹柴,挑着繃子繡一個荷包,一叢綠悠悠的槐枝。
床上蓋着三層厚被,腳下的湯捂子涼透了,手腳冰的不像自己的,小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濃妝豔裹的娘挎着竹編的小食盒進來,大紅鬥篷厚厚的白,跺了跺腳,繡鞋已被浸透,罵了一句“該死的鬼天氣,沒完沒了。”
到幾桌上取出三個小碗,一個裝着兩個小饅頭,已凍得生硬,另兩個裝着炖菜和湯,上浮的油花也凝了冰。
床上的女兒仍然一副死人的模樣,眼神渙散,表情冷漠,好像這個世界與她無關,不由生了氣,摔了一下食盒,牢騷說:“你什麽時候能打起精神來啊,就眼睜睜的看着你老子娘這麽辛苦,今天也不知哪來的一個死鬼,老的掉渣了,自己不中用,偏埋怨我,連賞錢也不給,算白忙活了,我是人老珠黃了,應客都得撿剩下的。”
他走後一個多月,爹和關禽獸出事了,新皇最恨貪官污吏,當年沒起義之前沒少遭迫害,正憋着毒收拾他們,各地方官員皆是前朝遺士,按部就班,上下沆瀣,苛捐雜稅烏煙瘴氣,天下平定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整饬吏治,各地派了暗訪的按察使,到了邑縣查出庫銀多年虧空,知府為了自保把爹和關禽獸推了出來,刑部也知皇帝脾性,正要殺一批以儆效尤,沒幾天便判了斬立決。
樹倒猢狲散,縣衙被抄沒了,妻妾們流落街頭,外頭的唯恐波及到自己,紛紛賣房典當,帶着錢逃去了外地。
幾乎同一日娘這邊也出了事,小相公多日的軟語溫存,徹底服帖了一顆心,視作了心肝,把多年的梯己和房契交到了心肝手裏保管。
不想一天夜裏醒來,枕畔空空如也,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小相公背着把宅子倒賣了,臨走還卷了娘存首飾的百寶嵌。
娘哭的死去活來,風寒了一場,無處栖身,只好來小屋和女兒同住,眼見着一日日拮據,租賃到期,無奈,想着爹許是還藏匿了金銀財寶,于是去送最後的斷頭飯,大胖子爹在死牢裏罵女兒不中用,沒從娘胎裏學來勾引男人的本事,抓不住慕容小子,皇帝寵信功爵,憑那小子的聲望,寫個擔保的密奏求求情,興許就能免了死罪。
娘無功而返,回來又是一場哭天罵地,孫殺才和關狼狗全是挨千刀的,祖宗十八代烏龜孫子王八蛋。
她還下不得床,側躺着笑了笑,對着地上大吐了一口唾沫,心裏道,活該!都活該!
包括自己。
娘哭累了,罵累了,看着扁了的錢袋和半死不活的女兒,重操起了舊業,唱了幾天,嗓音不如從前,被天香樓趕了出來,只好進了暗娼館。
“我說啊,你能不能說句話,哪怕吱個聲也行啊,這都幾個月了,一個字都不言語,你是啞了還是聾了?你雖一身的傷疤,可肉皮兒到底年輕啊,臉蛋打扮打扮多擦些脂粉,還是過得去的,咱們也不求別人的地盤,就在這個小屋,你稍稍動動比娘賣十回都強,你是沒多少活頭了,就沒想過娘老了怎麽活嗎,我生你養你一場,好歹給我留些養老銀子啊。”
她努了努嘴,指了指掉漆的抽屜。
娘不知所以,走過去打開,裏頭有金屬響,原來是那對金跳脫,當初關家下聘的,頓時欣喜若狂,笑的露出了牙,哈了口汽拿帕子擦拭:“你竟還留着這個,太好了!夠我們吃幾年的!”
她低頭繼續刺繡。
一直在那扔着,只是你沒翻抽屜罷了。
“今夜咱們吃頓肉,好久沒沾葷腥,饞死了。”娘打開門,一腳踏出門檻,嬈嬈忽然開口了,手上也沒停,看着荷包說:“娘,你生我骨肉養我長大,我也用骨頭血肉還了你了,女兒不欠你的了。”
娘回過頭來,不知她為何這麽說。
看了一會兒,見她仍然平靜如常,繡完了那荷包,綴上同心結的絡子,只當神經了兩句,又轉頭出去,關上了門。
“原想着,陪你過完這個年,也算仁至義盡,現在不走不可了,我要去,屬于我的地方,在我生命最後的時光,我要完完整整屬于槐郎,我是慕容萬氏。”
等娘走遠了,她立刻下了床,穿上衣衫,到鏡前握起篦子,将少的可憐的頭發梳成一個婦人髻,披上舊了的棉鬥篷,将荷包和枕下的一對銀镯子揣進懷裏,離開了那個屋子。
雪停了,天地間琉璃世界。
雪有半尺厚,踩下去沒到了小腿,好費勁才能拔.出來,深一腿淺一腿,走的極慢極慢,東街文英巷,他說過他家的住址。
到巷子口的時候已經黃昏,碰到一個過路挑擔子賣馄饨的老者,問慕容家在哪個門,老者說:“姑娘不知道慕容家發達了嗎,早遷走了,這條巷子都空了,都去淮南投奔人家了,只有野狗和乞丐。”
老者告訴她,順着牆垣直走,右轉兩個折,有一個挂着匾額的小院,就是。
她道完謝步入了巷子,有人腳印的痕跡,扶着牆走了進去,小巷幽深,透着空蕩蕩的靜寂,越走越狹隘,偶有幾聲狗吠,到了那個柴門前,果然挂着一個桐木裸匾,題着筆力蒼勁的大字,“長林”
第三個字她不認識,柴門上的鎖已鏽,一拉便開了,伸手推開,門板上的積雪落了下來。
茅棚土垣的幾間房子,院中一口淺水井,溫馨人家的氣息撲面而來,心,無比的安寧。
我回家了。
放下門栓,踩着雪走向檐下,推開堂屋的薄木門,房中已落滿了層層灰埃,窗子上布上了蛛網。
去另外兩個房間看了一下,桌椅皆在,土炕上還褥着棉褥子,桐木箱子裏疊着帶補丁的棉被,好似一切家具物什都沒動,只有書架上空了,又去旁邊的小茅棚看了一下,是廚房,鍋碗瓢盆皆全,土砌竈臺下還堆着許多黑炭,碗櫃子鎖着小銅鎖,用石頭砸開,裏有兩個糧食袋,一袋裝着細糠面一袋裝着豆皮面,她開心的笑了,我的家人知道我會回來。
先燃了炭,把棉被搭在椅背上熥着,潮的快滴出水了。
夜幕降了下來,找出抽屜裏的馬燈,将燈撚點上,把屋子裏裏外外擦洗了一遍,勉強能入睡,太餓了,院子的柴火都是劈好的,但太濕了,只好忍痛點了炭,燒了一碗水,和一點豆面,咕咚咕咚喝下去,等棉被幹了,便在炕上睡了。
一夜黑甜。
第二日換上箱子裏婆婆的粗布衣裳,将另外兩個屋子收拾了,一連鏟了幾天才把院中的雪鏟出一條路來。
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雪化了,小院越發被她收拾的幹淨,處處透着居家的氣息。
整個臘月她沒有出門,除夕夜裏的鞭炮霹靂開了嶄新的一年,遠處的天空,煙花在炫彩,她坐在桌前啃着半個窩頭。
燕飛莺歸,她還活着。
圍牆下有一片荊條籬笆圈出的空地,土層裏長出了零零散散的青芽,她不認識是什麽菜,必是能吃的,想是婆母從前遺落的菜種。
把夜香車洗的幹幹淨淨,皮繩套在身上,用帕子揣了一個窩頭,出門了,沒有多少力氣,只能拉一底子,一天掙得五六個銅板。
她已很高興。
足夠一天的食物。
這錢,很幹淨,夫君,現在才知道那個時候的你,是這世上最高貴的人。
你只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等你不氣我了,就會回來對不對。
人人訝異她一個标致年輕的姑娘怎麽做的了這個,她笑了笑,将糞勺放好,拉上車繼續下一家。
白日出一身又一身的汗,晚間回來吃飯分外香,從來不知道吃飯可以這麽暢快,她發現自己一日日越發神清起來,或許,這樣,可以再活很多年,落葉歸根,夫君總會回來,哪怕兩個人都已白發蒼蒼。
她不敢走上下坡的路,因為力氣不支摔過兩次,只好繞遠路走,下雨的時候躲在人家門檐下或商鋪的廊下,淋濕了衣裳也不理會,幹着活就暖幹了。
從前,我的夫君肯定也是這樣。
手掌和腳上磨出了水泡,破潰了,纏上布條,結了血痂,時日長了,便适應了,纖細的十指變得粗拙皴糙,這樣的一雙手經得起風霜,幹起活來不愁,人也又黑又黃,蛻變成貧家婦的樣子,只有五官仍然精致。
每個黑暗的夜裏,月光如水銀輕瀉進來,聽着院中蟲鳴,回憶着和他的點點滴滴,一遍又一遍,含着笑入夢鄉。
有一天去郊外倒穢的時候發現一棵小槐樹苗,小指粗半人高,移植了回來,栽在院子裏,施肥、澆水,細細地養護着,刮風了拿油布為它擋風,夜裏下雨了起來為它遮雨,終于,一個新芽苞露出了頭,慢慢抽出了一條新枝,長出了翠翠的葉子,它活了。
她對小樹說,我們一起等他。
夏天來了,小樹長的綠沉沉。
一天清晨,一只麻雀飛來枝桠上,見到人也不畏懼,啾啾唧唧叫着,她在石桌上吃飯,掰了一小塊窩頭,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