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插播番外 荷葉枯時秋恨成 願天下女…… (1)
荷葉生時春恨生, 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惘江頭江水聲。
------李商隐
他不知道,那天她說了那些絕情的話, 跑回屋裏, 蒙頭在被褥裏哭了整整一夜,心裏疼的雪刃翻攪, 天色破白的時候終究忍不住出來,打開門, 她後悔了, 也許他還在門外, 可是, 巷子裏空無一人,那對镯子躺在地上。
拾起來, 手心一片冰冷,她傷了他了,他生氣了, 他一定在恨她,灼痛的眼泡又流出淚來, 抱頭蹲地大哭。
天大亮的時候, 她去堂屋裏告訴娘:“我要悔婚, 我不能沒有槐郎, 吃糠咽菜也罷, 別人過得, 我有手有腳, 如何過不得。”
娘氣急了,破口大罵:“作死的小賤胚!老娘看你是豬油蒙了心,好好富貴奶奶的日子不過, 去做那窮棒子的娼婦,老娘就生你一個,後半輩子吃喝拉撒全指着你呢!你爹已經收了一萬兩聘禮,關提轄的媒人說了,只要你進了洞房,便遣人再給我送一萬兩票銀來,一萬兩啊,足夠我下半輩子花銷!”
然後她被鎖進了屋裏,一天只給半個窩頭和一碗野菜湯,她想出去見一槐郎,告訴他,那些話沒有一個字是真的,她的心滿滿都是他,是那樣喜愛極了他,從第一眼便陷落了一顆心。她自小關在這個四四方方的小院,連門都不曾出去幾次,除了滿臉橫肉的爹,見過的只有娘那些脂粉姐妹的恩客,舉止輕浮,言語放浪,甚至當着人寬衣解帶,她死死捂着眼,作嘔一般的難受。有一次在酒樓吃宴,被一個滿鼻子坑的男人堵在角落,她吓得哭喊了出來,驚動了人,才罵罵咧咧走了。那時她将将發育,面貌看上去還是個孩子,羞惱的恨不得撞牆去死,娘卻笑着說,沒事,女人都得過這一關。打從那天起,再也不肯跟娘出去應酬了,每天像坐牢一樣把自己關在小院裏,迷茫地看着一方天空,日升日落,一年複一年,直到笄發。
大胖子的爹來了,無意路過堂屋,聽到他們在說,要給她物色婆家。
那一天,老仆打開門,一個朗隽的聲音說:“婆婆安好,賈伯伯生病了,這一條巷近來托付我收。”
她心下“咦”一聲,聽得倒像個年輕人,語氣好生溫和恭敬。
老仆将人迎了進來,果然是個風華正茂的青年,個頭高高,筆直如孤竹,面龐白皙清瘦,五官明朗端正,烏油油的頭發整齊地束起,戴着學子的布巾,身上的布衣打着補丁,卻是極整潔平熨。做着那樣髒乎乎的事,動作利落,收拾完扯下肩上的帕巾擦汗,無意轉眸恰看了她一眼,點了一下颔,以示尊敬,然後轉頭提着木桶出門。
她的臉火燒似地燙起來,一直燒到了耳根。
夜裏,夢到了他。
第二日,他沒來,老仆說:“咱們家三天收拾一次。”
她問老仆可認識他,老仆笑說:“他家從前可是咱邑縣聞名遐迩的,世代讀書人家,這哥兒他爹中了兩榜進士,咱這兒人少地貧,五十也出不了一個進士,全縣的人都跑去看,騎着高頭大馬,戴着大紅綢,可神氣呢,後來也不知怎的,被罷官了,回來教書,家裏也就沒落了,這孩子怪可憐,他爹扔下一家出去參軍,聽說死在了外頭,他這才辍學忙活着養家糊口。說起來,真是個英俊的後生,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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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着指頭到了第三天,他果然來了,還是那身衣着,依舊幹淨無逅,衣線整潔,領口的中衣白淨的讓人不敢相信,通身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溫文儒雅的氣韻,她想,讀書人都是這般品格吧。
還是轉眸望了她一眼,點一下颔,離去。
她開始朝思暮盼見到他。
苦等了三日,終于又來了,娘在院中捂着鼻子扔去兩個銅板,然後他就走了。
站在西屋門口,眼睛發酸,心裏在淌淚,什麽時候能跟他說上一句話?讓他知曉嬈嬈的心意,他會不會覺着一介女子喜歡一個男子是輕浮無恥?他會不會看不起賤籍女子?
夜裏跪在地上祈求上天,讓他也喜歡我吧。
上天果然聽到了她的訴求,那一天娘不在,他一進門就下起了雨,被阻了,進來廊下躲雨,離她這樣近,心頭似藏了一只逃竄的小鹿,怦怦怦地撞着胸口,不明白為什麽娘要捂着鼻子,他身上明明沒有臭味啊,一點兒都沒有,相反的,有一種青年男子微微汗水的氣息,很好聞。
羞的不敢擡頭,臉頰燙的燃燒起來一般。默了半刻沒有等到他開口,她無奈,只好先搭話。太羞了!
慕容槐,原來槐樹有這麽多說法!
到今刻才知道什麽叫談吐不凡,什麽叫器宇軒昂,什麽叫人中骐骥,什麽叫綠竹拔萃,他竟然誇她生的美,還用了那麽美好的詞彙,而且,真的收了手絹!
她心跳快的要喊出來了:“把嬈嬈娶回家吧,我要為你生兒育女!”
原來他的心裏也有她!娘教的唱詞裏有一句“兩情相悅朝朝暮暮”,這就是兩情相悅,如此讓人迷醉!
那一夜,心跳的洶湧澎湃,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咬着被角傻傻地發笑,一夜沒合眼,奇怪第二日神清氣爽,臉蛋紅潤潤,吃早飯的時候心不在焉,滿腦子都是他的身影,他的聲音,娘還問怎地了,是不是病了。
他來了,今天不是收穢的日子,因為娘在院中,沒敢說話,看着他失落落地離去直恨不得追上去,就這麽跟他走了,什麽媒妁,什麽六禮,都可以不要。
娘說,爹這次要代一州去吏部述職,花了很多銀子才得來的機會,進京跟高官混個臉熟,送送禮,助力以後升遷,娘施展了渾身解數,終于打敗那些了狐貍精,一起上京見見世面,來回要走三個月。
他們終于有機會在一起。
當他抱她在懷說,這幾日一直在朝思暮想着她,她猛然一哽咽,就要哭出來,只覺縱是頃刻萬箭穿心,萬刀剮割,也值了!
告訴自己,從今而後,我是槐郎的女人了,一輩子,他喜便是我喜,他愁便是我愁。
每個白天他來了,每個夜晚他不在,守着窗子等啊等,天兒怎麽還不明。每個晨曦透進來,第一道陽光打在窗下,便欣喜若狂起來,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他要來了!
他會拿起黛石給她細細地描一個卻月眉,贊一句“蛾眉曼睩幾多嬌”,他會在額間畫一個傳說中的花钿,吟一句“人面杏花相映紅”,他會譜一厥“花似伊,柳似伊”給她唱,他說叫《長相思》,比起娘唱的那些哝哝咿咿的雜劇小調,坊街豔曲,清雅脫俗了不知多少,他随便一出口便是金章玉句,絲竹管弦樣樣懂,詩歌雅律信手拈來,叫她崇拜的不知怎麽辦才好,只恨自己不曾讀過書,不能彼此相和,甚至覺着自己配不上他。
“你怎地什麽都會啊?”語氣發酸。
“小傻瓜,”微笑着刮刮她的鼻子“我在書院學得就是這些啊,四書五經六藝。”
她失落地低頭:“我不曾讀過一天書,我娘說爹府裏那些姊妹讀過書,卻不讓我讀書,不舍得花錢給我請女夫子。”更氣人的是,有時候我連你說的什麽都聽不懂。
每每眉目有了窘态,他便體貼地安慰:“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無才便是德啊,這才叫珠聯璧合,我娘也說過,娶妻如斯,守拙安分誠可貴。”
她心中歡喜,卻又忍不住害怕,萬一有一天他被別人發現,搶走了怎麽辦?
想到這裏,便猛地彎腰下去,在他手背上不輕不重地咬一圈小牙印,十分霸道,他先是一怔,繼而明白,然後便會嚴肅地說:“哎呀,我被蓋上印鑒了,天為證,地為憑,定不負相思意。”
她臉上一紅,羞臊的一塌糊塗。
又做夢了,夢裏和他成親了,他掀開了大紅蓋頭,喝了合卺酒,解下她頭上的五彩絲纓,剪下各自的一縷頭發,纏繞绾結。她生了一打孩兒,男娃女娃都梳着角角,男孩像他,女孩是她小時候的模樣,在大槐樹下跑跑跳跳,追逐打鬧,他們守在樹下,笑嗔孩兒們,漸漸的,他長出了胡子,她也有了皺紋,愈來愈老了,頭發變成了銀白,他們死的時候躺在一起拉着手,一起去了極樂,被埋葬在了一起,墓碑上寫着夫婦倆的名字,她是慕容萬氏。
醒來的時候心裏甜蜜的像灌了糖,他們的一生就是這樣的是不是。
這天,一時促狹捉弄了他一下,被他滿屋子追逐,不慎撞到了門框,險些摔了,跌進溫熱的懷抱裏,濕軟的嘴唇迎了上來,纏綿悱恻,心頭甜蜜的快要融化了,娘說女人的第一次很疼,她有些害怕,閉上眼睛,他卻停住了,鄭重其事地說,要明媒正娶她,留到新婚的洞房。
她開始滿心歡喜的期待,偷偷繡了一條鴛鴦戲水的紅蓋頭。
爹娘回來了。
透過門縫看到他領着母親走進堂屋。
明明歡喜無限卻兜頭生出一股冰霜的寒意,恐懼由心而生,到了此時才想,爹娘不同意怎麽辦?
果然,堂屋的說話聲傳了出來,他們發生了争執,衙差舉着棍棒沖進來,打了他們母子,他和母親臉上布着狼狽的青紫,第一次目睹這樣的場面,她吓壞了,站在門邊一動不敢動,那些棍棒落在他身上一定很疼很疼,她的心更疼,指甲掐進了肉裏。
爹和娘走進西屋來,告訴她,已收了提轄關大郊的聘禮,一個月後入門做續弦,若不與那窮小子斷個幹淨,就打斷她的腿,再廢了那窮小子的命脈,挖了雙眼,讓他在邑縣做個乞丐。
她吓的全身抖,哭都哭出不來了,爹是一縣的父母官,弄死個人如同踩螞蟻。
爹走了後,娘關上門,坐下來說了大半夜的話,都是她從前不曾想過的,原來男婚女嫁,還要面對柴米油鹽。
是啊,她自小精糧細飯,穿的錦彩繡衣,渴了有好茶甜湯,饑了有零嘴果子,自己的一雙手白嫩的像水蔥,連冷水都不曾沾過一下,衣櫥裏四季衣裳齊全,料子花樣皆是時興的,跟了他,便不是這樣的日子。要燒飯洗衣,粗使勞作,穿那帶補丁的芒屩布衣,太醜了,說不定還得跟他出來掏大糞推車,娘說他家裏老娘兄弟一大堆,還得堂前竈下伺候吃喝拉撒,憑什麽。
思來想去,都覺得她過不得那種日子。
忽然生了悔,那樣窮愁潦倒,原不該招惹這樣的人的,只怪自己天真,幸好沒有失身,可是,心裏翻江倒海的酸澀,真的好難受,舍他如同剜肉剖心。
心煩意亂間,外頭大門響起三聲叩,接着細細的貓叫聲,是他來了,這個時辰來,想是來帶她私奔的,戲本子裏都是這樣寫的,夜半無人,郎情妾意,雙雙天涯奔去。
心又狂跳起來,摸着腕上的銀镯子,帶着肌膚的餘熱,在屋裏徘徊,走了三十個來回也沒拿出主意,忽看到幾案上明皮胎漆的盒子裏躺着的一對赤金跳脫,燈燭下反光閃閃,牆角的棕木箱子裏滿滿的絲綢堆疊,光華絢麗,是關家納吉的聘禮,眼前浮現自己珠翠錦裳和布衣襕衫的兩個樣子,心念一橫,頓時下了決斷。
用盡畢生的力氣讓自己冷漠,起開門栓。
現在,她悔的攢心絞肺,剝了層皮一般難受,只想立刻見到槐郎,告訴他真心話,不能讓他恨着,死也不能讓他恨了嬈嬈。
纖細的小手在門板上拍的青腫,指甲裏全是瘀血,哭着求着,娘的聲音在門外說:“你不是要去吃糠咽菜嗎?開始罷。”
她把額頭磕碰在門上,撞出了大片淤紫:“......娘我求求你......我愛槐郎甚已,沒有他活不了,吃糠咽菜我也認了,我認了......”
門外尖銳的聲音罵道:“老娘十月懷胎的骨肉,好吃好喝養大,出落得花朵一般,不是去便宜窮狗當肉包子的!”
就這樣鎖在裏頭暗無天日的十天,哭的嗓子嘶啞了,發不出聲來,每日只半個窩頭和一碗野菜寡湯,沒有半分油,餓的狠了,拿起幹裂的窩頭,吃在嘴裏,粗粝的如同嚼沙土,就着澀口的菜湯下咽,剌破了喉嚨,一開始還憑着一腔熱血忍将着,堅持了幾天,妥協了。
人瘦了一大圈,老仆端來了雞湯,端起來一口就咕嚕光了,娘在旁邊直發笑:“知道苦日子什麽滋味了吧,人啊,心氣是一回事,吃喝拉撒是另一回子事,嫁人如同二回投胎,是含金湯匙金肴玉馔,還是抱着柴草食荼卧棘,一念之間,天上地下。”
她悶着頭問起了關提轄的事,到如今只知這個人叫關大郊,比她大二十歲,是縣裏的司提轄,死了兩房妻室,家境富裕,沒有子嗣。
知女莫若母,娘滔滔不絕說了很多關提轄的好話,什麽為人仗義,豪氣雲天,茶肆酒樓産業成堆,在縣中頗有威望,手下一幹兄弟,連爹也得敬讓三分,最重要的是,相貌端正,儀表堂堂,還讀過幾年私塾,頗通文墨,寫得一手好字。
這下,她徹底動搖了,認命了。
和槐郎有緣無分,天意如此。
娘很高興,說爹送了一千兩銀子來做嫁妝,養幾日咱們去首飾店挑花釵冠,再去繡莊量身做嫁衣。
她又流出了淚,心口翻攪着痛,最後求娘:“能不能成親之前讓我再見他一面,我傷了他,心裏像刀紮一樣疼,就算這輩子不能在一起,我也不要他恨我呀,我不該招惹他,容我說一句對不起。”
娘臉色又變了,狠拍了一下桌子:“當老娘憨子嗎,肉包子打狗有回的嗎,上花轎之前一步也不許出去,打今起老娘日夜死守着你。”
噼裏啪啦的鞭炮聲震耳欲聾,鼓樂喧阗,頭上蒙着大.紅.龍鳳呈祥蓋頭,被攙扶上了八人擡的大花轎,坐在裏頭四平八穩,娘說,今後她就是穿金戴銀的當家奶奶了,再非賤籍樂民,出門有轎子,有騾車,回去有仆人圍擁,山珍海味,绫羅綢緞,養尊處優,支使下人,好不快活。
她想,這樣也不錯,娘果然為女兒好,女人就該這麽活。
花轎停下,紅蓋的金流蘇墜下,喜婆牽着大紅綢遞到了一只手中,粗大黝黑,手背及腕紋青了一條猙獰的蜈蚣,她吓了一跳,心念間已被拉出了轎子,攫住了自己一只手,上來就撫摸手背,接着另一只大手也按在她手背上,指甲上長着黑斑,五指粗如棒槌,掌心寬厚如熊掌,順着往衣袖深處摸索,她手心一哆嗦,從頭到腳生了戰栗。
還記得,槐郎第一次挽她的手,十指相扣,同樣是男子,他的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明顯是讀書人握筆的手,指尖雖有老繭,卻是極溫柔憐惜,從不越雷池一步。
腦子裏開始亂糟糟的,稀裏糊塗的被拉着跨過火盆,拽進了喜堂,拜了天地。
坐在喜帳下,臉上的紅布被拿開,光亮一豁,她看到了了一個似人似熊的男人,嘴大如壺,嘴唇也是黑紅的,腮下一圈卷毛胡,色眯眯地看着她,眼睛眯成一條縫,鼻梁上還有一道疤,耳垂上有個天生的大豁子,她駭的尖叫出來,肝膽欲裂,嬌小的身軀往帳帷底下瑟瑟地鑽,尖叫着,幾乎暈過去,娘騙了她!娘竟騙了她!
外頭下起了雨,瀝瀝淅淅。
坐在冰冷的地上,錦花繡草的嫁衣撕成了褴褛,花燭已燒了半截,绛淚滾滾,燭光映着臉上不堪忍睹,腫的眉目變了形,嘴唇流着血漬,手臂和腳踝脫了臼。
望着門窗上的喜字,死了一般徹骨的絕望,槐郎,那天你為什麽不要了我。
那個胸前長着毛的男人拿着落了紅的喜帕出去炫耀了。
紅帳漫天的屋子此後是她的煉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男人每次作踐她之前喜歡拴畜生一般綁在床柱邊,燒紅了的鋼針一針針畫出圖騰,火燙的蠟油滾滴,冰涼的烈酒澆潑,流經傷口,如同極刑,被一條帶着口臭的舌抹去,不出數日已遍體鱗鱗......
她哭的撕心裂肺,男人卻極享受。
這不是最可怕的,酒氣熏天的回來,會有更慘無人性的花樣,她抵死不從,便會惹來一頓暴烈的拳腳,更無恥的折辱,一開始會掙紮,後來便麻木了,活了十六歲,終于明白什麽叫人面禽獸,什麽叫人世險惡,什麽叫一步踏錯,悔終生。
她不是當家奶奶,男人不許她出屋子一步,每日只供三餐,她只算個玩物。
亦不曾為她改了戶籍,送飯的老妪悄悄告訴她,前頭已死了兩個夫人和三房小妾,府中從來不敢有年輕的,後園的花圃裏埋着十幾具丫鬟的屍首,全都是被作踐死的,兩個夫人一個懸了梁,一個懷着身孕遭毒打,一屍兩命了。
小妾有一個性子烈,偷偷打碎了碗,藏了碎片,鼻梁上那道疤就是這麽做下的,被拖到後院,澆了一身開水,活生生把皮剝下來了,有一個丫鬟反抗,險些咬掉了一截手指,被吊在樹下,腸子淌了一地,兩天兩夜才斷氣。
怪不得屋中只放了床榻和一個叫“馬槽”的木頭架子,皆是她的噩夢。
她明白了,賤籍之身,打死她是不用償命的,只向官府賠些錢即可。
老妪望着她脖子上的新傷,唏噓說:“多麽标致的姑娘,你爹娘黑了心,把你送到這個魔窟來,邑縣誰不知道關大郊的臭名啊,辣手摧花關大爺,閻王見了抖三抖。”
她已經哭不出淚了。
槐郎,現在才知道你是神祗一般的男人,嬈嬈辜負你,傷你,活該遭了天譴。
等了三個月,終于等到了機會,從後門逃了出來,發瘋一般跑在街上,去了娘的新買宅子,一處兩進的大宅院,還買了奴仆,進去正屋的時候丫頭慌慌張張說奶奶睡着,她沒有時間等,闖了進去,床榻上躺着兩個人,男人油頭粉面。
娘穿上衣服出來,臉上沒有絲毫羞愧,振振有詞地說:“你爹不理我了,聽說新進納了一個小妖精,我總不能守寡啊。”
那人明顯是個戲伶,年紀比嬈嬈大不了幾歲,娘養了小相公,拿女兒賣肉的錢。
“巧郎剛登臺不久,我倆兩情相悅,我便不讓他唱了,反正我閨女是有錢人家的奶奶,以後我們指着你過了,你可不許不孝順娘。”言下之意,要錢。
“一萬兩銀子,不是說夠你花一輩子嗎?”她氣極了。
娘披散着頭發說,宅子花了三千,馬車花了一千,家具器物花了一千,買女婢花了五百,為巧郎戲班贖身花了兩千,巧郎喜歡金器,我便打了一套做餐具,巧郎喜食雪蛤和白參,我不能虧了自己男人,我這般歲數,也該好生享享福,你即出來,也省的我去找你,以後每月給我們送供養來,我也不多要,三百兩足夠。
她咬着牙,淚意不停泛濫上來,全身簌簌地顫,掀開衣袖露出傷疤說了自己的遭遇,娘一臉的不可置信。
拿帕子抹了會兒淚,說:“嫁雞随雞,嫁狗随狗,你就從命吧,關提轄黑白兩道通吃的人物,你爹都惹不起,你還是乖乖的回去,夫唱婦随,女人本就是男人的玩樂之物,這是命,人家要你作甚你便作,順從些自然少挨打。”
她站在原地,想哭又想笑,臉上發了僵,卻不知哭該怎麽哭,笑該怎麽笑,死死咬着唇,仰天哈哈了兩聲,胃中忽作嘔起來,扶着牆大吐了兩口,娘突然樂的跳起來,抓住她衣袖說:“兒啊,你這是有身孕了,太好了!關提轄知道了,定會溫存待你。”
她一聽愈發吐得搜腸刮肚,吐到後頭帶着血絲,只想把五髒六腑嘔出來,把肚裏的小孽種嘔出來,呵呵,太髒了,自己太髒了,這個世道太髒了......
幽靈游蕩一般走在街頭巷口。
只有一個念頭,死。
想着死的方法,跳井,不能污了人家的飲水,挂樹,會污了空氣,要快點把這副污濁不堪的身軀殺死,最好投進火裏,燒個幹幹淨淨。
摘下耳上的玉髓,走進藥鋪換成一貼紅砒。
就在轉眸間看到了槐郎的身影,下巴瘦的刀削了一般,正拉着夜香車走在前頭的石橋上,專心看着前方,皮繩陷在衣服裏,沉甸甸地拉着一車,沒有看到她,一個比他矮一頂的少年和他母親在推車。
枯槁了的心忽然煥發跳動,腳下無意識的跟了上去。
槐郎,我的槐郎,你還在恨着我是不是?死之前,我想跟你說一句,對不起!死之前,我要說出來,嬈嬈心裏早就将自己嫁給了你!
我不要,帶着你對我的恨上黃泉路。
你等我轉世,幹幹淨淨來找你,做你的妻子。
一路繞街轉巷,看着他母親一直在,便生了畏懼,只跟着不敢靠近,一個轉角的時候迎面撞上了他母親,大約是守在這裏等她的,面容如嚴冬寒霜。她避閃不及,連忙斂衽一福,恭敬地問了句安好。
他母親雙目如毒錐子,隐隐咬着牙說:“方才我就瞧見你鬼鬼祟祟尾随着我們,關夫人,不知你是何意?還有何企圖?”
她把頭低到最低,下颚抵着胸骨,咕哝道:“我有話跟槐郎說。”
“住口!”當下呵斥一聲,身軀傲然挺直,全身有一種文娴端莊的光暈,縱是布裙荊釵也不失風度,記得他說過,他母親上姓元氏,名諱秋瓊,祖上是前朝沒落士林,亦世代讀書崇禮之家,他還教了一個詞,叫詩書簪纓。
“你已為人婦,就該遵守婦德,秉節守貞,貴重操守,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我槐兒身為外男,理當避嫌忌諱,怎能當街不知廉恥直呼我兒名諱!你就是這般家教嗎?我倒忘了,你娘是花衢柳陌出身的輕薄女子,你連戶籍都沒有,樂戶私生子,自不曾讀過什麽三從四德,莫說忠貞節義,只怕鮮廉寡恥是何物都不曉得。”
她臉上如痛挨了幾掌,火辣辣的,恨不得立時遁了泥土,眼淚嘩一下漫了出來,沉沉地屈膝跪下去:“伯母,我求你,我只說一句話,絕不是糾纏他。”
頭頂的聲音冷笑兩聲:“臉上的傷,在那富貴人家過的不順遂吧,又想起了我槐兒,哼,果然朝秦暮楚,德行淺薄的女子!槐兒幸好沒娶你進門,當初我就不願,我慕容家雖窮困落魄,可是世代白玉無瑕,怎能被你這腌臜玷污了門楣,是槐兒執着癡心,我不忍逆他,真真悔青了腸子,即知就該反對到底,也不會有後來的含垢受辱,險些斷送我兒性命,你個賤人!我恨不能手刃了你!勾引我兒,又棄了他,讓他在那枉死城走了一遭!”
她聽得大驚失色:“槐.......他......怎麽了?”
元氏已轉過了身要走,她心如火焚,跌跌撞撞上去拽着衣角,聲嘶力竭地求:“你行行好,告訴我,他怎麽了?行行好!”
一道狠絕的力氣打開了她的手,拍拍衣裳,咬着腮說:“你跟那關大爺洞房快活的時候,他守在關家門外,整整淋了一夜的大雨,高燒了一個月,咳的全是血,有好幾次鼻尖已經發了黑,就挂了一口氣,幾近彌留,是我跪在院中苦苦的求,求黃天老爺,求諸神菩薩,求他爹在天之靈,拿我的壽命換我的孩兒,才讓他活了回來!我發過誓,再不許人傷了我兒,你若再靠近他一步,我拼了殺人償命也要叫你血濺瓦礫!”
元氏走了。
跪在原地,心被撕成了千片萬片,頭就着牆壁磕碰,狠狠地,一下又一下,血水流下了臉頰,流進了嘴裏。
萬嬈嬈,你對他做了什麽!
上天!我願生生世世沉淪畜牲道,為彘為犬為馱騾為耕牛,只求時光能夠倒流一次,回到私奔的那個晚上。
槐郎,原來我欠了你這樣多。
她沒有再尋死,活着一口氣,只為一件事,見他一面。
娘去找了那個關禽獸,告知了懷孕的事,得了五百兩好處。
她又被五花大綁捉了回來,這次沒有再日日夜夜作踐她,也不鎖在屋子,許在院子裏走動,送飯的老妪說,提轄吩咐了廚房,要山珍海味供着夫人,年近四十,禽獸也想有個子嗣了。
她覺着自己遍體髒到了極點,一點也不想這小孽種見了天日,沒得生個青面獠牙的小禽獸出來害人,沒人的時候,悄悄捏一點點砒.霜化進湯羹,然後喝個幹幹淨淨。日子一天天過去,腹中每日攢絞幾陣,只翻來覆去叫她疼。
見紅,消瘦,咳血,小腹卻是微微隆了起來,胎動強勁,她用了許多法子,生絹纏勒,拳頭捶打,這小孽種硬生生妊的牢靠結實。
娘突然來了,見到她憔悴的模樣和大起了的肚子,莫名其妙哀嘆了起來,閉上門,湊到身邊說:“兒啊,咱們怕是押錯寶了,那姓慕容的死鬼,他......他發達了!”
她原在渾渾噩噩中,乍以為自己聽錯了。
娘繼續道:“現在邑縣全城都沸騰起來了,朝廷降了聖旨下來,慕容家追封了功爵,那死鬼代替他爹成了萬戶侯,還封了個什麽節度使,也不知幾品,反正是大官,手裏握着兵權,別說關提轄,你爹和知府見了都得跪拜。”
說着抹起淚來,恨恨咬牙:“老天爺真是氣煞人的,早知這樣就叫你跟了他,受幾日苦,豈非現在成了诰命夫人,一步登天啊,我也能跟着你享享那大官太太的福,當當人上人,走出去讓她們仰視一眼,唉,偏這當口你懷了孕,難道咱娘倆就是下賤命,沒福氣的。”
後面說的什麽她沒聽進去,只是欣慰的流下了淚,槐郎,你終于不用再受苦了,你原就是鳳雛麟子,如今終于淬火涅槃,蒼天有眼!
娘俯倒耳邊說:“兒啊,我跟你說,這命都是争來的,你爹說了,興許那慕容小子對你餘情未了也未可知,我們不如搏一把,你還美貌,娘多傳授你些手段,就不信那小子把持得住,做不成正室也得做個偏房,咱娘倆後半輩子就看這一搏了,你可得打起精神來,你爹說了,你自去,關家由他來了結。”
她尖笑了兩聲,擦了擦淚:“你們白日做夢,我這樣肮髒的身子,豈非污了他,我這輩子,若上天垂憐,還有一絲絲薄福,能回到他身邊,做個洗腳婢,做個廚娘,能為他洗手作湯羹,能天天看到他,哪怕要我幾世為牲來換,也值得。”
娘狠狠攥着帕子,臉上俱是不甘心,道:“不管做妾做通房,只要沾上了就行,有了肌膚之親,就有榮華富貴受用,咱們豁出去了!”
找了個借口将她帶出了關宅,她不願去新宅,不願見到藏在櫃子裏的小相公,她覺着那兒髒,執意要回舊四合院,那裏已經被爹安排上了新人,無奈只好賃了一間隐蔽的屋子,娘立刻馬不停蹄去抓了一副堕胎藥回來。
疼了一夜,伏在床上亂滾,咬斷了帕巾,咬爛了唇,一次次暈死過去,到天亮時,幾乎油盡燈枯,看什麽都影影綽綽,那小孽種還在肚裏動,娘看她不好,緊叫了醫者來,給足了銀錢,把了脈,說,這胎兒命硬,若再強行打胎,恐損婦人性命,還是不要逆天而行了,開了一貼解藥,服下去才漸漸去了煎熬。
迷朦間,回到了從前的時光,她在小院裏等着他,他推門進來,高大的身軀如松竹昂立,布衣少年,溫潤而澤,沖她笑着,齒如齊貝,鬓角挂着汗珠,陽光映着額前的一縷發絲,透着金子般的亮色,她踮起腳為他拭去汗珠,被他攬住了腰,總怕她站不穩摔了。
“槐郎。”
“嗯,嬈嬈。”
“你會一輩子喜愛我嗎?”
“當然。”
“可我好怕,哪一天你發現別的女子比我好,變了心。”她嘟嘟嘴,是個吃醋的小女人。
“不會。”他笑的溫柔如水,端着她的臉,指尖撫摸秀發“若我負你,便叫我孤獨一生,凄涼而終。”
那天她偎在他的肩頭,相擁抱了很久很久。
一生一代一雙人,歲月靜好,隽永如畫,以為就這樣,便是一輩子。
卻原來,那樣短暫。
槐郎,就算你喜歡了一千個別人,一萬個別人,就算你徹底忘光了嬈嬈,我也不許你孤獨終老,我要你榮爵富貴,兒女成群,子孫滿堂,圍着你壽終正寝。
這一生,我只求,還能見你一面,跪在你面前,忏悔磕頭,聽到你親口說,你原諒了嬈嬈。
能下地的時候,娘打聽到,慕容家不久就要阖家遷往封地,在南邊的淮揚,隔着兩千裏,于是迫不及待帶她去了慕容府的臨時宅邸。
雇了兩頂小轎子,下了轎,她摸了摸發髻上的金釵,問娘:“我,還行吧?”
來之前,娘下了血本,拿出壓箱底的頭面,跑到南街最貴的繡莊,買了一套天華錦紅地八達暈四合如意紋的煙羅衫,配着高腰的雲緞百蝶襦裙,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