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淮南事變(1) 邢全說……
探芳院的石階上, 少女已不飲不食坐了兩天兩夜。
雙臂抱膝,一動不動地望着空蕩蕩的東屋,裏頭的家具物什都被挪走了, 連架子床的紗帳子也拆走了, 姐姐入葬,除了衣物首飾, 只帶走了一把鳳頸月琶。
爹病了,發燒了一夜, 娘寸步不離的照顧着, 第二天退了燒便起來了, 又去了府衙。
行宮的那個男人只差人送來些金玉珠寶, 做随葬品,送口谕的太監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
這個院子無處不是姐姐的身影和氣息, 歷歷在目,或花圃間拈起一朵半開欲放,放在鼻端輕嗅, 然後簪在發髻上,多美的花都及不上她的顏色, 反成了她的陪襯, 或坐在竹蔭下的藤椅裏彈唱着一曲《蝶戀花》, 或倚着芭蕉吟出一闕小令, 或香樟樹下旋身而舞, 衣帶、裙袂、披帛迎着落英缤紛翩翾, 婀娜妙曼的腰肢仿佛會說話, 笑聲如珠盤玉落,洋洋盈耳,喚她:“十一妹, 一起來跳啊......”
“啊......我......我不會......”那時候,就在想,世間怎會有這樣美好的女子,一颦一笑,舉手投足,皆可入畫,哪像自己,又笨又呆又蠢。
手心一只子玉镯瑩白潤膩,是姐姐第一次侍寝回來,給西院的姨娘們分了賞賜,後來獨獨将一對水頭上佳的拿出來,一人一只,說是陛下親選出來的,贈與妹妹,咱們姐妹要永遠同氣連枝。因她不愛戴,嫌累贅,做起針線來不利索,跟姐姐說明了一下,一直擱在抽屜裏。
姐姐是她的第一個知己朋友,從前在妙真觀只有她一個孩子,踢毽子跳繩,多希望有一個玩伴,剛回來的時候,初見到親生的幾個姊妹,心裏說不出的歡喜,後來,明白她們的排斥,也與她們疏遠了。
探芳拾蕊,這裏本來就是姐姐的地方。
回來的第一天便當作自己是寄宿在這裏的。
偶爾恍惚間,姐姐只是去行宮侍駕了,或許傍晚,或許黃昏,便回來了,探芳院始終是她的家。
汝窯镂空花盆裏姹紫嫣紅開遍,娘說過,一些名葩異卉千金難得,只有姐姐的這裏才有,姐姐是爹指定的貴人,如今,一石一木,一草一葉,亦如昨日,美人卻永不再回來了,明年它們還會綻放,卻不知為誰了。
娘來說,讓她搬去撷蘭院,玉霙亡靈不遠,這裏難免陰氣圍繞,不吉利。
她冷冷看了娘一眼,沒動。
尹氏嫂嫂幾次送來飯菜,她也沒動。
她想空腹三天,就當作給姐姐守靈,作為至親,本就理所應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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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草草就被擡走了,置了一副杉木棺材,當夜就下葬了,不知葬在了何處,姐姐是雲英未嫁女,按照世俗的規矩“女不入家墳”,慕容氏祖墳也向來無女兒入葬,聽說叔伯院裏也有不幸夭折了的姐妹,斷氣之前皆被擡出去,尋個清白的人家,結了冥婚,還有八姐,死的時候才六歲,據說找了個大十幾歲的秀才,埋在了一起。
那天,若不是迷了路,姐姐也不會......四哥給她準備了快馬,差了兩個兵士跟着,兩個兵士只知大概,一路打馬馳騁,進了山裏,彎路縱橫,不慎走岔了,待折回來,又騎了十來裏,才尋摸到那個小院,進去的時候姐姐意識已經混沌了,被褥上一灘一灘的紅豔豔,她不曉得是怎麽回事,吓壞了,只見嘴角不停地流出血來,婆子猛看見了枕邊的釵簪少了,姐姐将一只金簪活生生吞下去了......
一定還有救,她這樣想着。婆子嘀咕說,姐姐不能受風,剛小産了孩子,原來姐姐懷孕了,有了行宮那個男人的孩子。
四下只有幾家佃戶,找到一個破舊不堪的薄木板車,兵士說,現下全線戒嚴,沒有繳納商引稅的不準私自營業,鄉下只有收生的醫婆,淮揚城的醫館才有救命的醫者。
剛走了不到一裏路,姐姐便咽氣了,枕着她的胳膊,如何喚,眼睛也不睜開,棉被裹在身上,天地四野炎炎,姐姐的身子還是慢慢的涼透了。
這情形,醫館也去不得了,她将姐姐帶回了家,卻被攔在了門外,一群婦妪鐵桶一般擋在側門外,一疊聲地說,未嫁女、已嫁女亡靈皆不得入本家門,母親也一臉嚴肅地走出來,命令人将她和姐姐分開,她想起那天也是這樣松開了姐姐的手。
一張白绫蒙上了姐姐,被春凳擡走了。
因為入過行宮,侍奉了聖駕,卻不能再結冥婚了,娘說,爹讓人找了一處風水清寧的地方,将姐姐和生母葬在了一起。
淚水無聲息地滑下來。
姐姐身上有很多疑問,我不知道該問誰,沒人對我說實話。
師傅,我對這個俗世,這個家,絕望了。
攏翠院堂屋裏間,丫鬟将紗罩掀開,剪掉一截燈芯。溫氏披發坐在妝鏡前,一個嬷嬷正在發間尋找銀絲。“四夫人這個月多長了三根,還是操勞的。”
溫氏握篦梳着一縷,望着昏黃鏡子裏的自己,嘆息道:“在這個大宅子,每天睜眼事如牛毛,不操勞,不忙碌,哪會有人敬着你,反正老爺也年邁了,我這容貌,順其自然也罷,都做了祖母的人,以後不拔了,沒得越拔越多。”
嬷嬷擡手按摩鬓穴,溫氏半閉着眼,問十一回屋了沒。
嬷嬷說:“還在石階上坐着,衣裳都污了,嘴唇也幹裂了,送了飯菜和水,一口沒動,姑娘是真傷心了,人非草木,住在一起時日長了,難免生了情誼。”
溫氏扔下篦子,不悅地道:“這個孩兒半點也不像我,她也不想想玉霙會平白無故跟她親近麽,還不是看準了她好利用,拉攏為己用。我溫良意浸淫半生,自視也算得一個聰明人,不害人,也不為人所害,事事經營,步步籌謀,惜重自己,看淡世情,怎地生出了一群孩兒,沒一個肖似的?除了小十和三個小的,全是癡傻人,原以為小九是個聰明的,不想也鑽了罅隙縫。”
“十一姑娘大一些就領悟了。”
嬷嬷手法極舒服,閉目養了會神,睜開眼,目光迸出一抹仇恨:“在我眼皮底下教唆十一,虧我善待了她那麽多年!痛快!上天替我把這多年的怨毒出了,勾欄賤種!當年我剛生下康兒不久,她娘便狐媚了老爺的魂,害得我被冷落,老天有眼,老太君不容她,逼得懸梁了,老爺竟把她生的賤種給我養着,為了贏得老爺的信任我只能牙打碎了咽肚裏,憑什麽我的孩兒要被送到不見人的地界寄人籬下,我就得金飯玉湯供着她,這些年一想起十一我心疼的像刀紮!偏那丫頭矯情,三天風寒兩天出疹,害我懷着十五還得整夜照顧她,誰想起我的十一病了摔了,我孩兒被送走那天,發着高燒,我瞧着馬車走了,心裏直淌血,到如今,是徹底彌補不回來了,孩兒打心底裏怨我,寧可信旁人,也不信親娘。”
***
下邳郡武寧軍駐地,營帳連綿。
邢胤輝下馬走進,邢全正在輿圖前徘徊,标注皆是淮揚各關卡駐防,箭頭所指,以行宮為鹄心。
“父親,京中的飛鴿已全回來了,說已萬事俱備,咱們這邊一得手,那邊立刻舉事,遙相呼應,不費吹灰之力。”
邢全心不在焉,仍舊來回踱步:“伊貞部的信使也回了信,那邊已拖住了燕州的駐兵,隴西咱們的人挾制住了薄殊,不怕他不配合,最麻煩的是恽州、襄州、鄧州這三地守備軍,主将皆是皇帝的人,難以攻克,少不得一場惡戰。”
邢胤輝是個急性子,看着父親一天天拖延,早就不耐煩了:“屆時把小皇帝往城樓一綁,看他們還能如何。”
邢全思慮着道:“我總覺着有些地方太順理成章了,有點不踏實。”
邢胤輝冒着汗:“爹再拖下去,小皇帝要回銮了,出了淮南,咱們豈不是徒勞而返,白折騰了一場,還不夠給人笑話的。”
邢全仍在踯躅,捋着山羊胡:“關鍵就在我那慕容老哥哥,行事讓我愈發看不懂了,一會兒關我們的人,一會兒又沒聲沒響的給我放回來,暗地裏大肆采辦兵器,往城中囤聚糧草,周邊郡縣加派兵力,又讓各駐地莫與我們起争端,還遣了人來跟我說,要把最富庶的上虞等十幾個郡縣賦稅割讓給我們三年,這是要幹嘛,誘我入甕?跟小皇帝一唱一和?還是要玩個黃雀在後,坐收其利?”
邢胤輝心裏明白,道:“爹,有件事我沒跟你說,慕容伯父怕是沒你想的那麽複雜,他只是慌了,兩頭布置而已。”
“哦?”邢全來了興趣。
邢胤輝眼角堆滿淫.笑:“他那個庶女,行宮獻舞的那個,淮南第一美人,我沒忍住,帶上三弟和邢則邢列,底下幾個将領,堵在姑子庵享用了一番,這絕色美人的滋味還真是不一樣。”
邢全面色一陰,責備道:“這個當口你招惹他作甚,平白讓他恨上了我,我說他怎麽突然變了臉。”
邢胤輝趕緊道:“爹你不知道,那天我第一個上的,本想着給小皇帝戴綠帽子,結果你猜怎麽的,這丫頭還是個雛,見血了,你說小皇帝別是有什麽毛病吧,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放在眼前,沒睡成喽。”
邢全不說話了,面色更加陰沉,好一會兒才道:“就是說,趙禝這小子,他一直在跟我裝是嗎?”
皇帝已定了七夕節後回銮,行宮暨作別宮,此後欽定為皇家避暑別苑,因此次來的匆忙,來不及大建,谕旨慕容槐待銮駕走後開拓湖園,築洲島,修岸堤,造佛塔,建繕桂殿蘭宮群,并題拟出上苑四十九景,擊鞠馬場,随行工部官員留下燙樣,協作督建,待來年攜阖宮諸人下榻。
是夜,半輪毛月亮從雲層後出來,時隐時現,送行宴設在觀景池的臺榭上。
湖上無荷無萍,黑夜裏靜靜倒影着月色朦胧,垂檐額枋懸了數百盞絹紗燈,映着一射之地如白晝。
這次是小宴,官員們來的不多,只兩地三處要員在。
歌舞漸停,邢全已喝的微醺,意猶未盡地道:“美人呢?怎麽不見美人出來獻舞?莫不是陛下藏起來了。”
襄王提醒他:“蜀王醉了。”
邢全眼神迷離,擺擺手:“這淮南第一美人被陛下金屋藏嬌,那等傾世風姿我們是沒有眼福喽。”
慕容槐臉色難看,慕容三兄弟也在,賢道:“叔父不知,我那妹子無福,侍奉了陛下幾天,不幸患了急病,撒手人寰了。”
邢全大拍了一下桌子,遺憾地嗟嘆:“紅顏薄命矣。”大仰了一杯,又道:“我聽說貴府還有一位十一姑娘,也是風華絕代,鼎言老哥哥,快領上來啊,姐姐沒了,妹妹替補啊,莫叫陛下空虛。”
皇帝指尖摸着酒爵,唇邊含着一抹笑。
邢全心裏罵,死小子,還跟我裝,等會子讓你現出原形!
慕容康道:“叔父莫要打趣了,我那妹子尚未及笄,小孩子調皮,委實登不得大雅之堂。”
邢全放下酒樽,笑的露出了滿口牙,眼角細紋隐約透着陰森:“那怕什麽,鮮桃吃得,青杏也吃得,何不讓陛下換換口味。”
皇帝發話了,笑道:“愛卿莫要打趣了,這青杏太澀,朕不喜歡,還是等她長成了,有了糖分再采撷也不遲。”
邢全大笑兩聲,忽而起身,移樽就教到了皇帝坐席,襄王和揆遜、簡臨風、陸紹翌等人吓了一跳,手握住随身佩刀,眼看着就出了鞘,亮出了雪森森的刃,邢全徑直坐下,挨着皇帝,伸臂攬住了肩,在場的武寧将官和兵士也一擁而上,紛紛亮出了刃,與禦前的人對峙起來,一時迫在眉梢,邢胤輝指罵道:“幹什麽?幹什麽?門外有我們的三千弓.弩手,頃刻打一架試試!”
襄王冷汗如雨,忽見皇帝面色如常,對他擺了擺食指,示意退下,邢全抱着皇帝,哥倆好地碰了一下禦桌上的酒爵:“咱倆幹一個!”
“蜀王!你大逆!”襄王心跳到了喉嚨,喘氣都忘了,迎面對上皇帝冷厲的眼神,這才想起,哥身上穿着軟甲,袖袍內有匕首,而且,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退下。”
衆人這才忐忑地收刃,各歸各位。
慕容槐和慕容三兄弟也出了一頭汗,驚魂未定。
邢全攬着皇帝道:“您要走,我是真舍不得,說起來,您還是我的侄女婿,論輩分,論資歷,我也當得起一聲長輩,可對?”
皇帝微笑道:“自然。”
邢全嘴裏全是酒氣,呵在了皇帝臉上:“我當長輩的親近親近侄女婿,有錯嗎?國禮之外還有家禮,本朝向來提倡以孝誠治天下,你即自诩晚輩,怎地不見來拜見吾,看不上吾?”
襄王緊緊盯着,拳頭攥出了青筋,只聽皇帝仍然笑道:“愛卿是真醉了,朕雖是晚輩,卻是君主,皇天眷命,奄有四海,萬物之主也,汝乃臣卿,事君聽命曰臣,奉國奉家曰臣,規行矩步曰臣,忠直孝廉曰臣,君為尊,臣為卑,君為日月,卿為五岳,沐天之澤,仰賴其恩,自古可有天地日月參拜五岳山河的道理。大法人倫,三綱五常,君臣有義,尊卑有別,朕便是要拜,卿如何受得起?”
襄王呼出一口氣。
慕容槐心中大加贊賞,好個後生!這種情形之下仍舊思維清晰,處事不亂。
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三子,可惜沒有這樣一個兒子,若不然也不會淪落到賣女兒。
邢全幹笑了兩聲,手上絲毫不放:“吾是粗人,聽不懂那些道道,只知道出力報效,匡天地之大義,守社稷之安穩。”
皇帝道:“愛卿知道就好。”
邢全重重撂下酒樽,大聲罵道:“說到這個臣便來氣,他們在奏疏中參什麽,我生有反骨,有逆天之嫌,去他媽地!皇上,你看臣長得像要造反的嗎?”
皇帝也笑了兩聲:“你說呢?”
邢全也大笑起來,兩人好似全忘了在場的人。
“那群混賬,合該拉出去炮烙,五馬分屍,”邢全說:“也不看看是誰,這是我侄女婿,我能幹那起不仁義事嗎?”說着嘟起嘴唇來,“吧唧”一聲親在了皇帝左臉頰上,留下一片口水印。
下頭一陣鴉雀無聲,瞠目結舌......
襄王全身都顫了起來,拳頭攥的直響。
慕容槐後脊心一層冷汗。
皇帝臉色泛青,紋絲不動地坐着,眼神依舊平靜無瀾,看不出喜怒,片刻之後,彎唇笑了一下,拿出袖袋裏的黃帕,擦去了。
邢胤輝捂着肚子憋笑。
待散席的時候邢全仍抱着皇帝不肯放,擠出兩滴淚,醉哭道:“我是真舍不得你......好孩子......別走了......咱爺倆再飲他三天三夜.......”慕容槐和另外幾個官員好說歹說才拉開。
回到驿館,父子倆笑聲響徹上空,邢胤熤從外頭逛花樓回來,詫異問怎麽了,邢胤輝笑的肚子疼:“小皇帝今天被爹給......給.....調戲了,你沒看見那臉色,刷一下就青了,下巴差點掉褲.裆裏,你還別說,這小子長得還挺标致,跟咱府中的男伶有的一比。”
邢全拂一拂頭皮,淡了笑意:“不能再拖了。”
行宮水榭。
夜蟲在不知名的地方啁啁,水上遠遠回響着幾聲蛙鳴。
皇帝仍在原地坐着,手臂放在膝上,低眸轉動墨玉扳指,面色冷如寒冰。
襄王和一衆侍衛內監垂手侍立,小柱子端着呈盤,碧玉碗盛着醒酒湯,低着下颔,一動不敢動,大氣不敢出。
皇帝問襄王:“慕容賢近幾日可出門了?”
襄王道:“沒有,慕容府加派了守衛,淮軍大動。”
皇帝語氣淡如水:“要開始了。”
好一會兒後才起身,趟着夜色步出水榭,走到闌幹邊,再也忍不住了,彎腰到闌外,對着湖水“哇啦”就嘔了出來。
吐的髒腑都快出來了。
揆遜和一衆衛仕愈發心慌的發冷,跪了一地,今夜他們幹系重大。
內侍監趕緊端來了漱口水,襄王親自接了過來,守在身畔。哥哥自小便有很重的潔癖,這件事不知要膈應多久。
待嘔的五髒六腑幹淨了,漱了口,帕巾捂着嘴,喘息不跌,紅着眼睛說:“不誅此賊,朕枉為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