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古來紅顏多薄命(4) ……
回到節度府, 恰逢慕容槐回府下轎,便好說歹說将小柱子迎到嘉熙堂,熱情地恭維了一番, 拿出一尊珍藏的羊脂白玉觀音坐像, 小柱子前頭剛收了手串,這會子怎好意思再拿, 況這般貴重的,慕容槐再三推讓, 也不好叫不識擡舉, 畢竟聖駕在淮南的地盤上, 只好卻之不恭了。
這位大名鼎鼎的內侍官第一人名聲赫赫, 聽聞今上東宮太子時,便是貼身內侍, 叱咤宮廷十幾載,深得信任,但是人卻沒名聲那麽威武, 不過二十歲左右的樣子,長得唇紅齒白, 眉清目秀, 跟戲臺上唱旦角的男伶似的, 見到人還會害臊, 一雙桃花眼微微上翹, 活脫一個新進門的小媳婦模樣, 被奉承兩句, 便忸怩着不敢與人對視。
吃了茶,慕容槐問起了今日的狀況,十一怎又被遣送回來了?皇帝看不上?
小柱子道:“恁這位姑奶奶可是個人物, 咱家自小侍候陛下,自認六宮妃嫔,娥眉粉黛見的多了,今日破天荒領教了這一位,敢公然梗着脖子頂杠的,把陛下氣得臉都綠了,吓得咱家到現在還心驚肉跳。”
慕容槐的臉也綠了,吓綠的。
小柱子趕緊說:“還好陛下今日心情好,未深究,否則連咱家都得吃挂落,少不了一頓廷杖。”
慕容槐趕緊拱起了手:“還請多多美言啊,我這孩兒年紀輕,不更事,我必然好好懲戒她。”
小柱子也是成了精的人物,拱手還禮:“不敢不敢,陛下一向敬重您,不然令愛怎會毫發無傷的回來,還是儀仗相送,昭儀娘娘和七姑娘都是近前的紅人,陛下自然顧念您的面子。”
“有勞大總管......”親送出大門外,等人走了,讓婆子把不成器的孽障提溜到了西花廳。
溫氏也知道了,恨鐵不成鋼地抹淚。
女孩跪在地上,小下巴抵着脖子,搓弄着手指,表情毫無悔意。
慕容槐摔了個茶盞,黑着臉問:“你敢頂撞陛下?你吃了甚麽膽!給我們也吃一個!”
定柔在路上早想好了,左不過一頓責罰,反正做都做了,做了就不後悔,從前在妙真觀,師傅說過一句話,儒有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其居處不淫,共飲食不溽,其過關可微辯。憑什麽他是君主便可以恣意輕視我一個小小女子,他算什麽儒者,我只是微辯,對,微辯而已,只不過說的激動了些。
“您即生氣,再取來藤鞭打我一頓便是了,不若将我送回道觀,受戒出家,終生不回來礙您的眼。”她悶了半晌,說出了這樣一句。
這般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饒是慕容槐窩了一肚子火,也沒了發洩的力氣,攤上一個打不怕,罵不通的,只能感慨一句讨債的冤孽,讓人帶去祠堂鎖起來,不發話不許放出來,而後獨自步回了書房,連日來又是應付皇帝,應付邢全,局勢一天天焦灼,連帶玉霙出事,慕容槐感覺有些心力交瘁。
是夜,定柔又跪在了祖父母牌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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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扇六椀格心窗子大開,到了夜間也不怎麽熱,牌位不過是些刻着字的木牌,沒什麽好恐懼的,就是香燭有點嗆鼻。
困了就把四個蒲團擺作一排,躺下枕着胳膊,睡了。
這次溫氏沒來送夜宵。
只遣了廚房一個婆子送了一碗素粥和花饅頭,定柔都吃了個幹淨。
婆子去攏翠院回話,溫氏還在對着鏡子掉淚,罵妙真觀的臭姑子誤我孩兒。
婆子說了十一姑娘在祠堂的境況,溫氏愈發氣得腦仁疼:“這個死丫頭,缺心少肺,白瞎了老子娘生的一副好皮囊,明日起只給她送兩頓飯,換成粗面黍米,看她吃得下去,叫她知道知道賤民是什麽日子!”
待剛要睡下,後花園值哨的嬷嬷來禀報:“夫人快去一趟吧,從今早開始,七姑娘人雖醒着,卻水米不進,怕是鐵了心尋死。”
溫氏大皺眉頭,她已經夠心焦了,這個小賤人還不消停,再出一丁點事,老爺豈非徹底冷了攏翠院。
她本來每日要去看一次,晨起要忙碌繁瑣的庶務,前晌行宮來接人,又折騰十一的事,下晌心情糟糕,便想着今日不用親來,只吩咐看管的嬷嬷幾句。
到了閣樓,屋子不大,雜物早已挪了幹淨,另置了一張黃花梨的吉祥榻,和一套烏木圓桌圓墩,榻邊的小香幾上,碧玉雙獸耳三足爐焚着沉水香,兩扇小窗糊上了嶄新的紗,溫馨整潔。
到底是天子寵幸的紅人,不敢一絲慢待了。
紗羅帳子下,女子睜着眼,呆怔怔望着床帏,眼角不時有清瑩瑩的淚滑下,整個人毫無生氣,好似一夕之間被風霜嚴寒摧殘了的暖室嬌花,恹恹枯敗下去。
溫氏坐到床榻邊,試了試額頭,不燙,叫嬷嬷去把燕窩粥放爐子上煨一遍,侍奉的婢子都下去,握住玉霙涼冰冰的手,含淚說:
“我曉得,你從來未将我當作親娘,我也從來沒想過取代你母親,你八歲來了我身邊,到今天十年,扪心自問,我待你如何,但凡靜妍她們有的,我可短了缺了你了,我可曾一時一刻陽奉陰違,私下刻薄了你,這宅子裏的恩恩怨怨你也見得多了,八姑娘和你身世差不多,她怎麽死的,親娘是個伶人樂女,不配有名分,生産的時候沖撞了太太的生辰,被趕去田莊,路上着了風,害了月子病,沒幾天就薨了,你爹将襁褓交給了吳姨娘,長到三歲,瘦的跟小柴貓似的,身上都是傷,連飯都吃飽過,底下的人都知道,可你爹日理萬機,宅子這麽大,誰敢把風聲遞上去,可憐的孩子,成日被吳姨娘做出氣筒子,失手打了頭,當場就沒氣了,殓葬的時候我去瞧了,身上皮包骨頭,沒一處好的,你爹十幾房妾室,假如你落到的是別人手裏,該是怎樣一番境況。”
說着淚水已掉下兩行來,用帕子拭着,說的連自己都動容了,沒法子,誰叫自己親生的不成器,再不情願也得硬着頭皮籠絡住這個,興許能得了她的益。
玉霙也咬咬唇,淚水如急雨。
“你心裏有主意,有志向,我也高興,誰家的娘親不希望孩兒有出息,活成人上人,體體面面,風風光光被人疼惜着,你入行宮去獻舞,我親送你去,看着你飛上了枝頭,成了金鳳凰,有了歸宿,我心裏欣慰,要說沒私心也不實誠,我想着你成了貴人,看在撫育一場的苦勞,提拔提拔你四哥和兩個弟弟。
你惦記你娘,要去祭拜她,我也不敢說什麽,出了這樣的事情,現在縱是你惱我,也不得不說了。人死如燈滅,好似湯潑雪,你娘屍骨已寒,你來日冊封了娘娘,蔭封诰命,得了鳳冠霞帔,她能穿嗎?她便是有一絲在天之靈,牌位在上,眼瞧着你受侮,怎生不顯顯靈救你一把?若她今時還活着,站到我面前,我必問她一句,有這樣狠心的娘嗎,當着孩兒挂在梁上,也不想想孩兒怎經受得住,不想想孩兒以後孤苦伶仃怎麽活,生而為人,誰活得容易了,哪個不是血和淚趟着走過來的,女人成了母親,這命便不是自己個了,我溫良意做了母親的第一天,便告訴自己,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錘不扁,炒不爆的,憑她們如何把我踩在腳下,我也得笑着活,為我的孩兒籌謀生計,這世上除了我自己,誰也不可能惜我孩兒如命!但凡是個惜你入骨髓的,也不會那般輕易尋了短......”
玉霙哭出了聲,撕心裂肺地,抓住溫氏的手,撲進了懷抱:“娘......我該怎麽辦啊......我完了......”
溫氏知道自己徹底将她收服了,趁熱打鐵,輕輕拍哄着後背:“別怕,知道這件事的人都滅口了,邢家你爹也敲打了,私下找了邢胤輝,許了好處,這是誅滅九族的大罪,量他和底下那些人也不敢出去亂說,便是有了一絲風言,我們也咬死了不認,等你身上好了,回到行宮,終其一生,這件事都得爛肚子裏,倘若不慎有了孩兒,別管是誰的,只能是龍種。”
玉霙拼命搖頭,哭的胸腔直顫:“我......不能再去行宮了......我沒了女兒身,還如何侍奉皇上?”
“你說什麽?”溫氏聽傻了。
慕容槐每夜必要喝安神湯才能入眠,近一二個月以來勞神苦思,不免加大了劑量,這一夜又是宿在書房,外間值夜的丫鬟聽到敲門急忙披衣起來,打開門,溫氏一臉惶悚地進來,直奔裏間,進去點染紗罩燈,到紗帳裏喚:“老爺,快醒醒,不得了了!”
叫了半晌慕容槐才睜開眼,被擾了覺不免有些煩躁:“怎地了?”
溫氏湊到耳邊低語了一番,聽的懵了一下,然後,臉色“刷”一下白透了。
星河如銀帶,東方地平線一彎新月初生,夜莺在樹頭谷谷長啼,哀怨繞梁,醜時的梆子剛敲過,正是更深夜濃時。
玉霙被兩個婆子架着,帶到了書房,身上虛弱的沒有半分力氣,軟踏踏跪在地上。
慕容槐眼珠都紅了,伸出指頭,顫巍巍指着她問:“孽障!今天不說實話老子頃刻打死了!你和皇上到底......有沒有.....肌膚之親?”
玉霙額頭貼地,磕了一個頭,手臂撐着地費力地起來,悲泣道:“事到如今,女兒不敢撒謊,在行宮一共待了二十來日,一直是完璧之身。”
慕容槐如霹靂轟頂,腦中嗡嗡嗡響個不停,看人都成了重重的影,溫氏及時扶着才沒有摔了,喉間隐約有鹹腥的滋味:“你......你......你竟敢隐瞞老子這麽久......”
溫氏也手握成拳抵着心口:“太不可思議了!你羞于啓齒,也該告訴娘一聲啊,咱們一起拿拿主意,可是因為你的身世?皇上心有芥蒂?或者是......皇上有什麽難言之隐?”
玉霙全身瑟縮,哭的眼睛紅腫,使勁搖頭:“女兒不是有意隐瞞的,皇上他,待女兒很好很好,同寝同食,形影不離,只要女兒想要的,一個眼神他便知道,我的身世,他從不介意,也從不用異樣的眼神看待,他是正人君子,冰壺秋月,不願行無名之事,他說我既進了行宮,便是他的人了,早一刻晚一刻沒有區別,不願在外頭屈就了我,自來嫔妃侍寝皆是在昌明殿,堂堂正正冊封了,堂堂正正與他在一起,等回銮的時候帶我回中京,內廷有十二殿,他為我物色好了栖霞殿,那是西六宮之首,自來只有四妃才能寓憩。”
溫氏還是不敢相信:“你這般容色,他天天和你睡在一個塌上......怎麽做到的?”
玉霙将頭低的幾乎進胸腔裏了:“只親過我的頸,抱過我,便是只穿着寝衣,緊挨着在一起,也從不越雷池一步,我們素常在一起,皆是談詩論賦,填詞作曲,他喜歡聽我唱曲,看我跳舞。”
慕容槐眼前一陣眩暈,手扶在幾桌上,指尖凜凜地抖,他已全然明白了。
皇帝防備他竟防備到了這般地步!
一切都是演戲!
近些年邢全蠅營蟻附,到處累結黨羽,江南西道,黔中道,大多守将已被籠絡,早已不受中庭牽制,徐、颍、隋、鄂、宣等十州暗度陳倉,屯上了劍南和武寧的重兵,将淮南困作了孤城,每日都能聽得裏頭錘鍛兵刃的聲音,下頭許多官員已有被邢全策反的意向,淮揚城成為兩軍交戰的修羅場不遠矣,誰都走不出去,劍南軍倍于淮南軍,加上武寧軍,這幾年厲兵秣馬,操練成了虎狼之師,氣焰正盛,邢家向來又善于兵器,硬碰硬,勝算邈茫,這關頭,皇帝卻沒有任何動作,這是最可怕的!
這說明,所有的動作都在暗處,淮揚是自己經營了四十載的地方,每一道街巷熟悉的如同呼吸,在眼皮底下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邢全遲遲未曾動手,便是這個原因,疑惑。
此刻已進退維谷,依附邢全,只會加深懷疑,與皇帝做了圈套詐他,且邢全此人,絕不可仰賴。
而皇帝,雖年輕,卻比先皇城府的多,深不可測,對邢全尚且了解,自己這一生宦海裏打滾,閱人無數,可對這個後生,有些看不懂。
數年前還是儲君的時候,第一天參與政務開始,他就在觀察這個青年人,幾年下來,頗覺費腦,根本看不透底線。
淮南是有備而來的。
最可怕的敵人是,不露刃。
原想着,英雄難過美人關,男人最薄弱的地方便是枕邊,進獻愛女于禦前,攀葛附藤,便于探究為人心智,衡量之下,較邢全作出抉擇,成敗與否,明晰出一條前路來,而到了邢全那兒,便是以美色愚惑皇帝心念,攻其将,伐其情,未嘗不是助力一件,兩軍交戰之下,不論哪一方,進則可攻可守,退則虞保慕容氏全族。
卻不想,邢家毀了玉霙,提前捅破了窗紙。
更不想,皇帝如此戒備。
招招手,讓人進來帶走玉霙,說:“從今日開始,你是真的染病了,麻風之症,再不能侍駕,行宮那邊,明日我親去給陛下賠罪,待幾年後風頭過了,改名換姓尋個商賈嫁了,我有生的年歲,自會安排你溫飽安逸一生。”
玉霙臨走又磕了個頭,額頭貼在地上久久起不來,脖頸似有千斤重,淚珠兒碎了一地:“謝爹爹......”
待人走後對溫氏道:“她不能在家待了,連夜套車,送到田莊裏去,遠遠的,身邊的人全換了,但凡有知情的,一并交于賢兒。”
溫氏也聽出了事态的嚴重,不由也臉色凝重起來,鞠身福一福,應了一句是。
慕容槐忽又說:“叫茜兒回去睡吧,她是個幸運的,雖進了行宮,卻未入幸在冊,名聲到底保住了,以後還能再嫁旁人,行宮如今,是個四面楚歌的地方,生死存亡之際,豔兒一個陷進去便罷了。”
溫氏駭的手抖起來,心裏說,我的老天爺欸,老爺你是孩子的親爹啊!哪有親爹拿親骨肉當試棋石的!
不怨孩兒到現在不肯喚你一聲爹。
人都走了後,丫鬟也被屏退,屋中死沉沉的靜谧,獨自坐在燈下,蒼老的身影被拉長在地上,寂寥孤涼。
血流如河,人口減半,這句谶語,将要應驗在今朝嗎,是抄家?流放?
邢全,趙禝,會是誰?兩方博弈,孰勝孰敗?
此時此刻,多麽希望自己年輕十歲,有足夠的精力和心力與他們鬥。
定柔正在樹上打棗子,一樹沉甸甸的大棗紅豔豔像蘋果,被溫氏推醒了,柔聲地對她說:“孩兒,回探芳院睡罷,你爹心軟了,這裏氣味不好,仔細熏着了。”
定柔揉着惺忪的眼皮,感覺自己還在夢中,連打哈欠,溫氏拉住了她的手,軟柔柔的,從骨子裏透出纖巧玲珑,手感甚妙,只這一雙手也無人可及,含着淚撫摸手背,定柔以為自己看錯了......
翌日才聽說,玉霙夜裏突發惡疾,會過人,被送到了幾十裏外的田莊子上。
跑去問母親,也說一時半刻回不來,她便急了:“姐姐既是惡疾,應該求醫問藥,何辜扔出去,難道要她自生自滅。”
溫氏在看着賬本,對她道:“那是會傳染人的烈病,伺候她的婆子都被染了,放在家裏,這上有主子,下有奴仆,近兩千號人,豈非都別想活了。”
定柔道:“告訴我她在哪裏,我去求爹爹,我師傅雖走了,可妙清師姑也精通醫術,讓爹爹想法子,送我們去妙真觀,我照顧姐姐養病。”
溫氏不耐煩了:“我說你啊,不知道誰是親的誰是後的,靜妍和毓娟才是你嫡親姊妹,還有十五,玉霙她娘是個秦樓楚館出身的,你老跟她瞎攪合什麽,沒得把你帶壞了。”
定柔冷冷看着母親,好半天吐出一句:“沒人味的家!”
扭頭走了。
行宮,紅情綠意堂,慕容昭儀午歇後起來,一叢宮娥伏侍淨面,坐到花梨木螺钿梅花妝臺前,對着芭蕉扇形的大銅鏡,被圍擁着重新上妝,鄒氏來探望,穿着诰命服,剛拜見了皇後,從明月涵芬堂過來的,得了一箱賞賜。
“我今來啊是你爹囑咐的,讓我問你幾句話。”鄒氏看着一顆杏果大的南珠,挪不開眼。“這珠子真好,摸着滑溜溜的,跟活生生的人眼珠似的,聽說南海合浦産不出來這麽大的了,一粒百金,價錢離譜。”
慕容昭儀對鏡含着口胭紙,抿一抿,紅的滴透,道:“這是個什麽形容,珠有九品,大品無市,如玉在璞,明月含珰。出去你還是少說話,沒得讓人笑話你是個沒讀過書的,現在可是朝廷命婦,別給你閨女丢了面子。”
鄒氏連連點頭:“我醒的。”
昭儀多用了一些玉雪膏,敷的一張臉白膩細潤,愈發一雙水眸含情凝睇,穿着藕合薔薇紗大衫,齊胸水綠砑羅百花裙,系着雙鸾帶,松松地绾着墜馬髻,烏黑的發間只簪了一朵赤芍大宮花,略顯幾分家居的嬌慵意懶。圍上一條霞彩紗披帛走過來,盈盈坐在織金芙蓉座榻上,鄒氏感慨說:“我兒和以前大不一樣啊,甚是雍容高娴。”
昭儀摸一摸頭上的宮花,手停在腮邊,随便一個動作都優雅到了骨子裏,笑道:“這還像句有見識的話,娘,以後您也得多學學,看人家溫姨娘,那氣度是從骨韻裏透出來的,到底是官小姐出身,有才學。”
鄒氏不由冷哼一聲,笑道:“再有氣度她也不是皇帝的丈母娘,還不是得對我卑躬屈膝,聽說昨天十一姑娘被退回來,她哭的眼泡子都腫了,如意算盤打錯了。”
昭儀“噗”笑一聲,唇邊漾出得意,大酒窩隐現:“十一妹也是吃了豹子膽,敢對着陛下犯驢,我瞧出來了,她白生了一副臉蛋,人是個沒教養好的。”
鄒氏笑的打跌,擦擦眼角的笑淚:“你不知道,銮駕沒來時,她被你爹打了一頓藤鞭,我的媽呀,身上抽的都是血,還不肯說一句軟話,真真犟驢一個。”
昭儀驚訝:“她頂撞爹爹了?”
鄒氏:“可不是咋的,非要給姑子觀的人戴孝,跟你爹對着幹,氣得臉色鐵青鐵青的,險些沒拿藤鞭親自打死了,我瞧這孩子愣頭愣腦的,好似缺了根筋,別是小時候點天燈吓着了吧。”
昭儀拿起象牙纨扇,掩面嗬嗬大笑。
鄒氏道:“哪個男人能頂住這個呀,她呀,成不了你的威脅,今夕給皇上留了這麽個印象,以後便是你爹再送進宮,出頭也難了。”
昭儀搖着扇:“但願吧。”
宮娥拿來了下午茶和甜點果子,鄒氏進了一半才想來:“差點忘了正事,你爹要我來問問,你這年紀輕輕的,時常承寵恩露,怎地一直未有孕?可是身體有什麽不周?在咱家的地界,有什麽不好說的趕緊看醫,趁着年經懷上龍嗣,你這輩子也有了依傍。”
昭儀捏着小銀叉吃着一枚杏仁糕,面色突然失落起來,放下銀叉,問:“我爹怎生突然讓你來問這個?”
鄒氏便說起了玉霙中邪祟,又染了麻風,誠然是個頂頂沒福氣的,聽說昨夜給送到莊子裏去了,這個賤種,活該,老天有眼,真解氣!“十一姑娘是個扶不起的,你爹能指望的也只你了,合該我兒造化,哼,這娘娘也不是人人有福份當得的,得前世燒高香。”
昭儀喝了漱口茶,吐進宮女端來的盂盒裏,讓宮人都退下,默了片刻,才道:“娘,我心裏一肚子話,沒法子瞞你,皇上不是個貪戀女色的人,心思極難揣摩,我至今仍摸不透他的喜怒愛好,素日也不常到後宮來,一個月之中臨幸不過半,這些日子還有一半去了宸妃那兒,剩下沒幾日,女兒和林純涵勉強均沾,其她的得些零碎雨露,有時聽诏去了昌明殿侍寝,他還在東側殿處理事務,忙到半夜,卯初便要起來,用早膳,上朝,沒多少時刻歡愉。”
鄒氏覺得這話不對:“可我聽說人家林國公姑娘懷上了呀,比你還晚進宮兩個月。”
昭儀面色難看了起來,一滴淚忽然從眼角滑下來,鄒氏更覺詫異,不由握住手兒啊兒的追問,昭儀只好全盤托出,悄聲道:“我進宮兩年,侍寝無數,可真正行雲雨之歡的,屈指可數,有時只是寝在一起,然後便說累了,若不是我使盡法子,他推脫不過......便是那幾次,他也小心翼翼,從不把那東西留在我身子裏。”
鄒氏待明白過來,“啊”了一聲,臉頰也跟着燙起來:“這......這是何故?”
昭儀拭淚:“還不是我爹,跟着邢叔父瞎摻和,皇上不高興,不許我有孕,賢妃是邢家的女兒,也沒孩子,想來也是這個原因。”
鄒氏慌了:“那不好一直這樣下去啊,女人生孩子就那麽幾年好時候,等你容色衰退了,更加沒有機會侍寝。”
昭儀道:“皇上這次來淮南就是來削藩的,外頭的事情咱們女人管不了,你回去莫要跟爹說實話,就說是我月事不調,不易受孕,咱娘倆指不上我爹的,後半輩子富貴榮華,皇上才是我們的倚傍,等回銮了,我就有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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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着進了二伏天,每到午間愈發像在火窯,樹上的葉子都燒的枯了卷,恹恹挂在枝頭。玉霙去了田莊六七日,溫氏好不容易等到慕容槐回家,急色匆匆跟着到了書房,慕容槐汗雨滂沱,接過手巾把,擦了把臉,換了濕黏黏的衣服,問:“又什麽事?”
溫氏如臨深淵地道:“妾身......怕老爺生氣,卻......茲事體大,不敢不說,還求老爺千萬莫動怒。玉霙丫頭是妾身一手帶大,她的事情妾身再清楚不過,身上的小日子,每月總不差那幾天,上次那事之後,妾身一直操着她的心,派了嬷嬷時刻看顧着,這個月......她怕是.....不會來了,已拖了五六日,她從前從未差過這麽多日子。”
慕容槐瞪視了她一眼,吓得打了個激靈,“有了孽種?”
溫氏撲通一聲跪下:“難說,也可能是害了髒病,便是有娠現下還不到一個月,根本顯不出脈來。”
慕容槐腳下發虛,坐到了榻椅上,強撐着理智,手掌按在額頭上,閉目冥想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沉痛的聲音道:“用絕嗣湯。”
溫氏吓了一跳,大熱天頭皮冒出了森森冷汗:“虎狼之藥,怕七丫頭頂不住啊。”
慕容槐蒼老的面容流下了淚,咬着牙一字一頓地道:“我花了多少年栽培她,她是最有希望的,叫邢家那幫子畜生給毀了!她是進了行宮的人,孽種決不能留!一天也不能留!”
夜間,鄉下一處四面山的小院,瓦檐上長着青苔和瓦花,青磚斑駁,瓦子淩亂,不知何處散發着黴爛的氣味,檐下挂着幾盞勉強能照明的燈籠,象眼窗牖糊着舊棉紙,已有了幾處裂口。
慕容槐坐在院中的六方椅中,眉頭擰成了川字,溫氏守在身畔,搖着一把蒲扇送風。
屋內不時傳出女子痛苦的呻.吟,一聲比一聲煎熬,足足兩個時辰才停了,牙婆用血帕包成一團走出來,鞠身道:“有血塊,确是妊娠,才将入胎的。”
溫氏一頭汗,問:“七丫頭可有恙?”
牙婆道:“已不出血了,太虛弱,昏過去了,嘴都咬破了。”
溫氏噓一口氣,感覺自己也快虛脫了:“我表舅術精岐黃,他配的藥錯不了,小七的性命保住了。”
慕容槐無力地點點頭,拍了怕她的手,這個女人到底是得用的。
“待身子将養好了,尋個遠一些的姑子庵,讓她出家吧。”扶着椅子起身,轉頭往外走,背影疲憊至極。
“老爺,不看看七姑娘。”溫氏扶住了胳膊。
“改日她好些了再來。”擺擺手,不想再說話。
天亮了,土炕上躺着的女子不知何時睜開了眼,面容蒼白的幾乎透明,姣好五官仍韻致着無可挑剔的美麗。小腹疼的似剮了肉一般,望着屋梁上被劣炭熏得發黑的桐木桁,複疊交錯,一磊一椽,時而遠,時而近,窗外頭有婆子的低語和柴木的哔啵聲。
“攤上這麽個倒黴的差事,在這地方連點葷腥都見不了。”
“嗳嗳,聽說這位官小姐是節帥老爺外室生的,是個勾欄貨,慣會狐媚男人的。”
“我也聽說了,今早我被雇到這兒的時候,牙婆還沒走,叮囑我不要讓姑娘見了風,分明是打了胎的,這位官小姐,不是個正經的。”
“勾欄女能生出正經貨麽,還不知勾搭了多少兒郎,是誰的種都不知道,才打下來的。”......
女子彎唇笑了一下。
娘,終于知道你為選擇死,原來我們生而下賤,便終生是下賤的骨肉,改變不了,抽筋拔骨,也改變不了......
娘,人世太疼太苦太累了。
女兒,來了。
喬郎,奈何橋不遠,你可在等我?你可還會要一個污濁了的玉霙?
......屋子四面八方升騰起白白的霧,身子好似變成一片羽毛,輕的飄了起來,方才所有的疼都消弭了,從未有過的暢快,她想,接下來,該去往何處,一口氣不來,先去往何處......會不會冷......會不會黑......她最怕冷和黑,小時候娘俱是抱着她入睡,後來,娘走了,便無人抱她了......她每夜都會做噩夢,夢見娘吊在梁上......
忽然,在那白霭霭之中看到了一個女孩兒清晰的面容,那樣俊俏如琪花,年青如春筍的面容,焦急的神色,臉上全是汗水,聲音很遠很遠:“......姐姐......我求了四哥......終于找到你了......”
“呀!姑娘吞金了!”
“姐姐!姐姐!”
她看到,自己被女孩扛到了背上,出了屋子,放在了一個簡陋的板車上,套上一匹馬,她明白了,女孩兒是騎馬來的,原來她還會騎馬,真是個可愛的妹妹,好喜歡你。
謝謝你,讓我知道,人世不是那般冰冷。
假如有來生,我們還做姐妹,我必真心實意待你。
你,要好好活着,莫再步我的後塵,為名利所誤。
最後一個意識,被女孩抱在懷裏,疾馳在黃土飛揚的山路上。